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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两年里,她的日子无非是早出晚归,和所有打工者一样。在无望的玫瑰色晨曦里,她对自己最好的安慰就是不再存有任何幻想。抛弃侥幸的心理吧!既然命运还没有为她找到一个庇护的港湾,那么就让她穿上自己制作的救生衣,在这苦海里继续挣扎;让这瘦小的身躯,这坚硬的骨骼,这丑陋的双手,这平庸卑微的心灵获得自卫的能力吧!
不同的是,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宏运酒楼,到了二零零二年鬼节的这一天,各种妒忌、欲望和矛盾,在偷情的土壤里孕育的仇恨已经发芽了。死神委派谋杀做它的信徒,现在,这位信徒已经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如今想来,那是怎样一个鬼节啊!前一天,在晚饭桌上,她听着老板娘和朱向才从未间断的笑声。可怜的老女人靠吃激素焕发的一点红润,总算让那张干巴巴的脸得到了起死回生的效果。尤其是当她把稀稀拉拉的头发往后一仰,活像一朵鸡冠花那样。高声大笑时,她总是那么忘乎所以,对自己的辈分又总是那么毫不在意!为了让朱向才随时都能看到她的“万贯家产”,她竭力显摆着她那只仿佛长进了肉里的大钻戒,全力以赴地敞开着慷慨的胸膛。
陈老板照旧挖着鸡屁股里的肉,只是不再悲悲戚戚了。在酒的纵容下,他那灰暗的额头早已成了一块响当当的走油肉,甚至马上就要和盘里黄灿灿的鸡屁股相映成辉了。他幸灾乐祸地望着老板娘,不仅跟着老婆一起笑,往往笑的时间还要长久。
张占奎不得不听从命运的摆布,忧伤地望着自己过去的情人和朱向才调情。在他欺负陈老板腿脚不灵便,和老板娘串通一气、企图抢夺这残疾人家产的年月里,他的裤裆不知让老板娘踢天弄地过了多少回。他一顶接一顶地给这残疾人戴绿帽子,残忍到了可耻的程度。如今陈老板为自己找了个现成的绿帽制造商——朱向才,把这大厨过去给他戴过的绿帽子全数还给他。不但还了,而且还在帽上加了码。
而这一切,又为她凄苦的日子增添了多少小小的乐趣啊。就在三个月前,当她终于获得假护照的那天,她惊喜地发现,除了护照,费南多还为她买来了一张驾驶执照,还有一张任谁都会羡慕得要死的绿卡!她用发颤的手捧着这整套身份证,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说:
“只要等到把钱攒够,我就可以实现开快餐店的愿望了。”
然而,这一天,当老板娘的笑声在荷尔蒙的激励下,再次攀上了欲望的顶峰时,陈老板用了比这个高点还要高出数倍的音量对朱向才说:
“向才啊!本来我说,过鬼节我请客,带大伙去看脱衣舞,可你说明天晚上要去旧金山参加同性恋的鬼节大游行,你是真要去还是说着玩的?”
朱向才对他点着头说,“要是您能准假,我是真想去见识见识。反正脱衣舞我早看过了。”
“准!”陈老板为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说,“既然你对同性恋那么感兴趣,我怎么能不准呢!明天你就不必来了,要玩就玩个痛快!洗碗的事我让占奎和吴胖他们帮着点!”
陈老板伸出舌头,一面吸着一块鸡屁股,一面拿出一种欣赏的目光,望着他过去的敌人张占奎。大厨就像患了伤寒症,肠子细得连饭都不能吞咽了。不同的是,陈老板今天这顶绿帽子,具有了更多的意义。因为它在砸向张占奎的半路上,同样也砸中了老板娘,使她的笑全都堵在气管里,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原来这个英俊的男人是个双性恋!
第二天中午,空气里浮着鬼节特有的幽冥。正当他们兴高采烈要出门时,唯独老板娘一个人笔直地坐在椅子里。
“一个个都走光了,我这家店也不要开了啦!”
一个现成的自愿者,陈老板即使不想让老婆留在店里看管生意也不行了。好在表演并不长。关于这天后来所发生的事,桂花跟我说的时候是跳跃性的。我估计这是因为有些事她不好意思说。
那家设在梦乡酒吧里的舞场看上去是那么小。一个小时后,他们从那里出来,由费南多开车带着她和吴胖,跟在张占奎带着陈老板所驾驶的那辆残疾人专用面包车后面。
“怎么搞的,”路过宏运的正门时,吴胖带着嘲笑的口吻说,“是谁把百叶帘子全拉上了,也不怕让人看着有挡客之嫌!即使今天是鬼节,客人再少老板娘也不能停生意吧。”
她回头向那些落地玻璃窗看了一眼,那排店堂正面的玻璃上本来常年拉开的塑料百叶帘,果然不知让谁拉得严严实实。
要是老板娘真停生意那才好呢,她想,那样我就可以跟着吴胖去要糖了。
为了看表演,她穿着星蓝桃花连衣裙——她唯一的一件漂亮衣服。开工前她不能不换衣服。可她又怕洗手间满地的臊尿把裙子弄脏了。等吴胖和费南多下车后,她换完衣服,才从车里出来。
“你们干吗不进去?”她见吴胖、费南多和张占奎站在厨房门外,便奇怪地问,“陈老板呢?怎么还没把他……”
吴胖用一个强烈的制止手势截下了她的话。停车场跟往日一样沉默着。三个男人相互耳语了几句,转身往餐馆的正门走去。
“到前面玻璃窗那看看去!”吴胖过来在她耳朵里说,声音小得刚够她听见。
在那排玻璃窗后,受到海潮侵蚀的光线,变成了魔鬼的长发,很不客气地在帘子缝里穿针走线,引出一丝丝的阴光。光里晃着一男一女两个寡淡无味的身影。从一隙偶然剩下的缝条里,她隐隐约约只能看见那男人的脸。
朱向才!她在心里叫着。难道他还没有去旧金山看同性恋游行?
看着朱向才那张有过一点莺歌燕舞,可是没有生命泉水的脸,吴胖、费南多和张占奎交头接耳捂着嘴笑了。他们分明是听见了老板娘哼哼唧唧的说话声。没有人愿意去蹚这片浑水,更不会把这事告诉还在面包车里坐在轮椅里的陈老板。然而,几分钟后,可怜的残疾人大概在车里被关得太久了,就像亲眼目睹了这男盗女娼的一幕似的,气得在车里没命地叫将起来。
“快把我放下去!吴胖!糖糖!”
这充满着杀机的叫喊,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众人听到叫喊,立刻来到停车场,打开车门,七手八脚开动升降机,放下轮椅里的残疾人,又把这升降机收好,推进车里关上了门。
人在亢奋中最常疏忽的就是时间。也只有时间才能割断各种实物的持续性。也许正是因为陈老板看到了吴胖、费南多和张占奎脸上那些不连贯的虚线表情,才把他的仇恨全集中在了自己的脸上,使他的猪臊包就像遭过了火硝的危害那样,痛苦地抽搐着。透过后门,他把自己那对凶猛的眼珠对着炉灶上那锅沸腾的水看了好一会儿。也许只有他还记得,也许别人也记得,厨房的炉灶上正滚着一锅开水,这是去看表演前陈老板吩咐吴胖烧上的。
“这么快就回来啦?”老板娘压住做贼心虚的慌乱,出来推起陈老板的轮椅说,“哎呀,怎么出了那么多的汗?弄得就像只落汤鸡似的!”
众人跟着陈老板的轮椅进了屋。毫无疑问,朱向才早从前门溜得无影无踪了。天莫名其妙地下起了大雨。街上,要糖的孩子还是出动了。他们穿着各种戏服,手里提着南瓜篮,高高矮矮参差不齐,让父母领着,成群结队,沿着店铺,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
两分钟后,吴胖和费南多也开着车去要糖了。只有她一个人还站在那对红灯笼下。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还站在那儿,也许是为了看看鬼节的气氛吧。茫茫雨中,走来一个怀里抱着女儿的父亲。女孩扮成天使的模样,头上戴着一个阳光般的金环。
突然间,她笑起来。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她会想到景凯。
本小说将由华章同人和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并由著名大作家苏童作序,题为《白林其人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