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其实早在一九九一年,从广州、福建、温州,甚至武汉,已经有一定数量的偷渡者在巴西登岸。这些男男女女让蛇头赶着,就像牦牛更换草场似的,几经辗转,常常要在南美等待很久,有人甚至等了一年多才进入美国。但是,金钚涣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你们看清楚了”,金钚涣对着由他带领的那二十来个疲惫不堪的人说,“我要走的这条路可以叫你们一天也不用等,立即进入美国!”
在月光冷漠的注视下,停着一辆用帆布篷罩得严严实实的卡车。她让卡车摇晃着,不知不觉睡了十九个小时。在狼吞虎咽饱餐了一顿后,早先那些逃跑的决心此刻变成了担心。
我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说,她想,口袋里又只有三百块美金,怎么逃?而且,到哪儿才能找着回去的船呢?再说即使能上船,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不被海浪吞没。说不定我会像小橘子那样死在海上的。倒不如等赚了钱,坐飞机回家。一想到坐飞机,她立刻把所有的逃跑念头统统丢光了。
三天后,他们来到亚利桑那州外的美国边境上。黑夜降临了,众人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看见没,”蛇头金钚涣得意非凡地指着前方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对他们说,“那边就是美国!”
所有的人都伸着脖子往美国看去,可是除了荒漠,黑暗里什么也没有。
接着,在金钚涣的带领下,他们急速地奔跑起来。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觉得脸碰到过一些刺,可是没有感到疼痛。
前面一定架着铁丝网,她想,说不定还是电网呢。
果然,金钚涣的跑速渐渐放慢,最后终于停下。这个人贩子刚刚一屁股坐在地上,众人立刻把他团团围住了。这时他的模样就像一只被掐住喉管的响尾蛇,吐着他的黑舌头,差不多就要断气了。可是,众人竭力想知道的是,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越过边境?
“喂,
“这是什么?”这个奔跑得精疲力竭的蛇头,在撑着脖子狠命大喘了一阵后,才指着地说,“这就是美国!”
“什么?”
原来他们的脚已经踏上了这块让他们朝思暮想了那么久,富得往外冒油的土地!人们愣住了。在一阵突然爆发出的狂欢里,人们发现美国的气温要比墨西哥低二十几度。这里的空气无比清新,那块又黑又浑的天空更是光芒万丈!要是他们知道其实在奔跑之前至多再走上几步,就可以越过边境的话,他们恐怕还会更高兴呢!除了几个由于过度紧张地奔跑、不得不暂时放下欢呼去拉屎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庆幸自己命大福大造化大,庆幸自己没有让海浪吞没,庆幸老天有眼,没有任何电网来阻拦他们。他们庆幸这个,庆幸那个,末了,全累得坐下来,清点随身所带的衣物钱财。
“要是小橘子还活着,”她望着那些欢呼的人,伤心地说,“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没准儿会在地上打一百个滚!”
可是他们丝毫也没想到,其实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实际上他们脚下踩着的并不是冒油的黑土,而是让风吹成粉末的不毛之地。这里距离有人烟的地方还远得很,他们还必须自己背着水和干粮,徒步越过一片几乎是无边无际的荒漠!当他们知道谁也说不出干这件冒险事曾经死过多少人时,全吓呆了。幸而有两个墨西哥人愿意为他们做向导。金钚涣叫他们各自买上足够的干粮和水。可怕的长征就这样开始了。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她命里注定的巧事又发生了,从而改变了所有的事,那么,等待她的就只有两种命运:要么活活累死在这荒漠上;要么被送到某个餐馆,或是地下舞厅,甚至是妓院,在那苦苦熬上十年,也许还要更久。
人一旦想到自己即将就要过起牢狱般的日子,都会没命似的逃跑。在这荒无人烟的路上,人人都在暗自寻找逃跑机会。可是,怎么逃?往哪儿逃?在这沙漠般的荒野里,没有向导,存活的机会等于零!
“现在不是逃的时候,”她在心里说,“至少也得等到走出荒漠以后。”
如此走了两天。过边境时他们总共是二十四个人,这天一大早,金钚涣起来一点人头,居然少了五个。可笑的是,这个笨到极点的蛇头,在追拿那五个逃跑者时,竟然以为那些没有逃走的人全都是些不会逃跑的傻瓜。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了,”这蛇头对他的偷渡者们说,“等我把那五个人追回来再走!”
这些人虽然犹犹豫豫没有急于逃走,但是,看见金钚涣撇下他们不管,只顾去追逃跑者时,在阿华的鼓动下,众人凑满了两千块,捧着送到那两个墨西哥人手里。巧的是,这两人并不是金钚涣事先安排好的向导,而是他临时找来的。他俩不仅在这片荒漠里来来回回穿越过好几次,而且还在加州一个葡萄园里做了三年农工。天上居然掉下了如此幸运的馅饼。他们跟着两个老墨整整走了三天,亲眼目睹了一具暴晒在烈日下的干尸,几副让老鹰吃剩下的白骨。她差不多是爬着才到了能看见人的地方。
“怎么样?”最后分手时,阿华劝她说,“我看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我要去加州,”她摇着头说,“这是小橘子想去的地方。我到了加州,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她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给老墨,说她愿意跟着他们一起搭货车到加州去。
“你不要傻了!”阿华拉住她,“你一个小姑娘,当心这两个老墨欺负你!”
“不会的。”她坚持着,“这一路上我都留心看着的,他俩不像是坏人。”
那列爬行在地平线上的货车破旧不堪。沙尘让周围所有的实物都打起了皱褶。她在一堆报纸上坐着,不吃不喝,只盯着路基外闪过的计程牌,78,79,80……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那么小的计程牌都能看得如此清楚,也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她只觉得这路怕是永远也走不完了。
10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一个车辆繁忙的街口,她望着一辆喘着粗气的公车,望着车里上下的乘客,望着那半透明的车窗,望着车窗里的人头。那些服饰光鲜的男男女女,在这巨大的活动镜框里,面色显得那么冷漠,那么自信。
可是,她想,这些人究竟会去哪儿?要去哪儿呢?
自她和老墨分手后,她踏着孤独,如同乞丐那样在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里一步挨着一步。两天中,这片受太平洋暖流影响而保持着恒温的天空,在她体内产生的效应竟然像是空气稀薄的山峰,她在惶恐、凄凉和焦虑的洪荒中一次次地感到虚脱,仿佛一片夹在画报里的书签,不断地被人扔在角落里。
她转过一个街角,再一次捏紧了她的帆布包,躲着那些向她走来的大学生。这些勾肩搭背的年轻人,穿着露出肚皮的短衫,叽叽喳喳,如同一群快乐的麻雀。这是一群活在天堂里的麻雀,一如上帝的宠物。她无法面对这些天神的信使。她觉得至少她得把脸背过去。可是晚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她闭上了眼睛,以为自己假装看不见脸上的污泥正在舔食她的肌肤,其他人也同样看不见。
11
初到福州那年,她不是没有品尝过离乡背井的飘零,可那到底是有嘴可以问、有字可以认的地方。即便是看着小橘子被扔进了大海,剩下的还有那一船的同胞,还有即便少,总能替她的胃填充空虚的食物。然而现在呢?
“怎么办?”她问自己,“去哪儿呢?总不能就这么活活饿死在大街上吧。”
当眼泪和后悔都成了她的奢侈品时,她知道哭只能消耗她更多的热量,让她的饥饿成倍增长,而热量目前对她来说又是多么宝贵!
这座以平等、自由为傲的城市并没失去它以往的魅力。而那所让人赞不绝口的伯克莱大学也仍然光彩夺目。尤其是校园的钟声,刚巧就在这一刻被敲响了。沉稳的钟声,带着智慧,从容地由此走向世界,再从世界向这儿走来。
顺着钟声,她向一个绿色铁制牌楼走去。无情的阳光吸尽了她的最后一滴汗珠。她的嘴唇,她的肌肤,都在与这火烧般的争夺中开始爆裂了。幸亏那还有个不大的喷水池。她迅速来到那个喷水池边,洗了洗满是污泥的脸和手。加州山泉般清凉的水让她清醒了。
“我的命里不是还有个巧字吗?”她对自己说,“既然老天没叫我躺在鲨鱼肚子里,那就说明它要叫我躺到天堂里去!一个来自中国东北农村的普通女孩,既然有幸来到伯克莱这座充满智慧的城市,还不算巧吗?”
一个女孩挽着一位学者模样的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一种自我解愁的预感,或者不如说是狂想,让她的血液沸腾了。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那女孩一样,挽着一位饱学之士的手臂呢。谁知这个念头一旦露了脸,竟像大海里掀起的巨浪,铺天盖地,使她暂时忘记了孤独,忘记了饥饿,甚至忘记了一路上的艰险。
她重新回到那个街口,往两边看了看。她想问问在哪儿能找着中国人。
“只要看见一家中国店铺或餐馆,”她对自己说,“我就能找着活路。”
她向北走了几步,忽然又觉得南边似乎更热闹些。于是干脆闭上眼,就地转了个圈,再睁开眼时面向北方。
空气里飘散着各种气味。这是大都市里才有的气味。是咖啡,面包,汉堡,薯条,可乐,热狗,比萨,蛋糕,炸鸡,奶酪,油炸玉米片,甜甜圈的气味;是法国调料,意大利调料,墨西哥调料,希腊调料,印度调料,南洋调料,中东调料的气味,还加上了汽油味,废气味,香水味,还有垃圾的臭气,木板的霉气,海水咸咸的潮气。
直到今天,她仍然说不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可那个下午,那是怎样一个充满香味的下午呢?她的鼻子成了她的眼睛,使她从这些气味的总和中,分出了一种炫耀性的香味!
“天啊!”她对自己叫着,“这是川菜的味道!”
有谁敢说这不是麻辣鸡块的香味!又有谁敢说麻辣鸡块不是川菜!她顺着这香味一路寻去。过了两条街,香味越来越浓。终于,在一溜翠绿琉璃瓦屋檐下,迎风招展着两只金箍黄穗的红灯笼。
“老天有眼!”她仰面对着那对红灯笼说,“我有活路了!”
惊和喜使她浑身颤抖不已,她的脸上流下了热泪,这是情不自禁的眼泪,是看见了生存希望的眼泪,是遇见了一个久别的亲人所流下的眼泪。她连一秒钟也没再等,拔腿就往那灯笼跑去。到了灯笼下抬头一看,只见紫檀木的门楣上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宏运酒楼。她只念过三年小学,可这四个字她都认得。巧的是,她发现在酒楼门前的笑佛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大姐,”她大着胆子叫了一声,“这里要人吗?”
“走啦,走啦!”那女人正拿409清洁剂替笑佛洗肚子。听见有人说话,微微转过半个死黄色的脸,不耐烦地说,“这里不是你歇脚的地方啦!”
“我不是来歇脚的,”她辩解道,“我是想找个工作,我给你介绍费。”
此刻她才看清那张不知是患着内分泌失调,还是胃溃疡,也许两样齐并的脸不知有多刁蛮。
“介绍费?”那女人不屑地对着这个被烈日晒成黑红色的、衣衫肮脏不堪、身材又那么瘦小的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断定来了个叫花子,于是尖刻地问道,“二十块钱你出得起吗?”
她早算过了,帆布包里还剩着四十九块。正要说她出得起,从酒楼的玻璃门里摇出了一把轮椅,椅子里坐着一个面色发乌的老男人,笨重的胸脯足足比那女人大了三圈,宽肥的下巴上长着一坨肉,一直荡到锁骨,仿佛是个挂吊起的猪臊包。
餐馆里是绝对不会找个残疾人来打工的,她想,这人多半就是老板。
“我在餐馆里干过好几年,”她恭恭敬敬地对那残疾人笑了笑,说,“您别看我瘦,我的力气大着呢!”
老男人自出来后,一双无神的牛眼就再没转动过。但是,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口音使那双牛眼顿时变活了。这是怎样的流转啊!而这样的感觉又为她在这个一句话都听不懂,满街满眼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国度里带来了多少欣慰啊!
老男人龇出一口大金牙问她,“东北人?”
好极了!天下竟有那么巧的事!她断定这是沈阳口音,赶紧放大了嗓门尽量学着那一带的话说,“对,沈阳那旮旯儿的!原来我跟您是老乡哪!”
“好!”老男人把手在轮椅的扶手上一拍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刚好缺个洗碗工,”然后他转着轮椅向玻璃门里叫着,“大孙!”
里面走来个书生气十足的年轻男人,问道,“什么事,陈老板?”
“领她到厨房去。”老男人转过头来又问,“对了,你叫啥来着?”
“唐桂花。”
“好名字,”他指着黄脸女人说,“这是阿喜,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老板娘了。”
“老板娘。”当她又一次怯生生地对老板娘说话时,那老板娘刚巧也正看着她。
“我看她像偷渡进来的啦,”老板娘皱着两条画出来的吊梢眉对她男人说,“雇个没有工卡的人,我们要犯法的啦!”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她那可怕的偷渡者身份,再没有比这更让她心惊的了。她偷眼看了看仍旧望着她的陈老板,尽量装做什么也没听见,但是脚还是在门槛上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