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女人回来了。菌子拿着手机,鼻尖贴在玻璃上,亮成一个平面的白点。她看见女人手里捏着个布包。包里装的什么?小山在电话那头问。菌子快速抹了抹玻璃说,看不清,好象是个瓶子。小山疑窦丛生,嗯?一个瓶子?嗯,嗯?菌子听见小山在电话里嗯着。这是小山学他当侦探员爸爸的毛病。
菌子和小山私下里说好了,要参与侦破一起谋杀案。一年级的小学生脑瓜里一旦长出破案的念头,多半是好玩的。诸如擒贼捉鬼的游戏,小山带着菌子应该说没少玩。不过这次菌子和小山绝对是认真的。原因是,几天前,在马家镇附近的花坪岗山洞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面目已无法辨认。这对民风古朴的马家镇来说,是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很快,这个平静如水的小镇掀起了阵阵骚动。人们从早到晚说着死尸的事。连吃饭时,也不能安稳地围着饭桌,而是夹几筷子菜,端着碗,聚到巷口街角,各抒己见,反复猜测。是谋财害命吧?这种事一抓一大把。要么是复仇。这俩跟谁结了冤?没准黑吃黑。再不就是情杀。不是这女的勾上了有家室的男人,就是这男的抢了别人的老婆。于是,人们很自然地把这两具无名尸和一个叫瘦马的男人,以及他的情妇野玫瑰联系在了一起。后来有人提醒大伙说,瘦马和野玫瑰五年前私奔了,不可能死在花坪岗。大伙觉得也有道理。人们又把话题转到了私奔这件事上。有关瘦马和野玫瑰私奔的事,在马家镇闹腾过好一阵。当时人们十分迷惑,正如小山爸所说的,都什么年代了?瘦马明明可以离婚么,可他偏偏闹出个私奔。五年前的疑问,现在重新成了马家镇上和死尸并联的话题焦点。
菌子和小山同大人的想法有些差池。他们认为,这个从不走前门的古怪女人,很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小孩子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小山对菌子这么说,谁让瘦马是那女人的丈夫。瘦马和野玫瑰好,那女人肯定气死了。也就是说,两个孩子一致判断,那两具无名尸是瘦马和野玫瑰。小山比菌子大半岁。菌子对小山还不止是话听计从,小山会用铁丝当工具。比如,把铁丝烧红了在竹板上钻眼,用铁丝开锁啦,这些都让菌子崇拜得五体投地。
其实一年前,那女人的古怪行径就引起了菌子的好奇。菌子记得,她家刚搬来的头一天,下车,就看见对面房子的后屋里有一个女人。长发凄凄,眼神直勾勾的,加一点哀思。她倚在后窗棂,扭着肩,一高一低。古怪的眼神就从木棂中直射而出,落在菌子全身。菌子打个寒噤,回瞪了一眼这可憎的女人。过了一会,女人打开一条门缝,瘦弱的身子象蚕蛹出壳,从门缝里挤出来。肩仍是扭着,缩在台阶一隅,似乎准备晒太阳了。可那天,天阴沉沉的,简直要塌。女人茫茫然地望着菌子一家搬东西,嘴里叽里咕噜,给你扎针。菌子不懂她在咕噜什么。就朝女人白一眼,这女人古怪死了!女人看见菌子的白眼,非但没生气,反而翘出一根指头,示意菌子过去。菌子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这时她才看清,女人两腮上有二个暗紫色的疤痕。你有什么事?女人不说话。忽然,她对准菌子的手伸一伸头,咧嘴干涩地笑起来。菌子看见女人腮上的疤痕一下子就陷进了脸窝,变成两个可怖的黑洞,跟骷髅一样,呲着二排白牙。菌子吓得大叫一声,妈呀!扭头跑了。
菌子后来一直站在前窗观看那女人。傍晚时分,女人才进屋。菌子又见女人点亮几支短蜡,把它们放到窗沿。从昏暗的窗洞里,闪烁出点点豆光,如同幽幽的灵火,在呼唤追怀故人一样。菌子盯着对面后屋里的女人对妈说,这个女人古怪死了!妈说,她点蜡大概是为死人招魂吧。不过现在很多人学西方习惯,在窗前点蜡祈盼神明降临。菌子断定女人是在招魂。为谁招魂?这正是菌子想弄清楚的。
慢慢地,从周嫂和妈的闲聊中,菌子知道了女人脸上疤痕的由来。周嫂说,老镇长三十五岁才得这个掌上明珠。人倒是长得清清爽爽。学过两年护理呢。当年求婚的人那个多呀,嗨!都要踩烂门槛了!就数瘦马跑得勤。老镇长还真挑了瘦马。结婚那天老镇长说,挑瘦马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是因为瘦马礼数周到。老镇长说啥也没料到,他死了,瘦马会勾搭上野玫瑰。大白天,两人坐在门前的水曲柳下亲嘴。你说,这不是故意亲给人看是什么?当时大伙就等着看她和瘦马大哭大闹了,结果她没闹。人棋高一招,天天晚上跪在地上替瘦马洗脚。瘦马对人说野玫瑰有两个讨喜的酒窝,是进财窝。她知道了,就往自个脸上扎了俩洞,扎得满面血肉模糊地去找瘦马,说她也有进财窝。在自个脸上扎洞?这女人真下得了手啊。妈插进来说。说的可不就是么!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野玫瑰老爸是养龟专业户,又是个守财奴,老头心脏病死了,野玫瑰的钱这辈子都用不完。周嫂还说,瘦马初二时就开始追女孩了,到了高中,女孩没一个不向他投怀送抱的。听说瘦马还常打她呢,有好几回,我见她脸上带着乌青块。问她怎么了?她光傻笑!人家夫妻房里的事,我们不也好多问。忽然有一天,她到处嚷嚷,说瘦马和野玫瑰私奔了。大伙去野玫瑰家一看,可不是么!
春雨初霁。西面,晚霞已经烧完了。剩着一些绀青,它们在夜气中顽强地凝固了一会,落进城河,随同细浪到下游魂荡去了。
她蜷在一张小沙发里。肩膀往右扯起一截怯弱。暮色使她的眼神变得木然呆滞。窗外,聚集着永恒的伤感。空落的屋子里,仅剩下瘦马一件衬衣与她相伴。在孤寂的夜晚,她和衬衣一起,听着人的喘息声。一粗一细,有韵律地交融在一起,充满了亢奋。象电磁波,穿过板壁,在卧房和客厅引起共振。五年,她就是这样沉湎在激越陈旧而又痛苦的喘息声中。
摇滚乐直截了当地闯进屋。她想,不知哪家又在开舞会。她在小沙发上闭起了眼。和瘦马的一切事,踏着休止符一跃而出,象一个萧骚的舞娘,在她面前跳来跳去,时远时近。
忘不了那个落英缤纷的午后。瘦马带着她,走到门前的水曲柳旁。他揪下一片柳叶,抓在手里揉搓,苍白的脸,凝着幽思。她朝他望一下,不大明白他在想什么。忽然,他望着远处的城河说,你的嘴真红,我亲一口。十分钟后,瘦马把她堵在这间屋里,单刀直入,上前一下子就扒光了她的衣服。她以为自己会抵抗,结果,连想都没想,就和瘦马紧紧地交叠在一起了。而且,是一寸肌肤贴着一寸肌肤,毛孔对着毛孔的。后来她感到了疼痛。当她闻到咸津津的油脂味时,产生了一种错愕,好象从瘦马身上传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气。而她,一垛平静无华的干柴,被这股寒气随心所欲地点燃了。她觉得这异常陌生又毫无准备的愉悦,并没留下什么铭心快感,唯一的见证是两种声音,瘦马的喘息和自己的呻吟。这两种声息交替地回荡在紫红色的夕阳中,犹如春雷滚过枕边,带给她阵阵颤悸。与此同时,她的心存着感激。她有过奢望,就是和其他女孩一样地企盼瘦马拥有她。可她不如她们媚艳。她才疏貌乏。而瘦马不但魅力超群,还有本科文凭。甚至单是学历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对瘦马献身膜拜了。瘦马从她身上爬起来时,两行感激的泪,缓缓地从她眼里流下来。后来瘦马和野玫瑰在她皮低下,弄出的也是这两种声息。所不同的是还夹着些许打情骂俏。这些男女欢媾时的声音,在瘦马走后就变成了一头疯魔,走进她的耳朵。到了晚上,疯魔在她耳朵里此起彼伏,上演着喘息的变奏。
事实上,瘦马和野玫瑰好上后,有同事劝过她的,野玫瑰又不漂亮,瘦马不会和她长久的。关键是,瘦马根本不爱你!她自然没有听从这个劝告,这个劝告是太残酷,太不近人情了。
瘦马的衬衣挥散出烟草和血腥相融合的气味。这腥辣的恶臭,在黄昏中升向屋顶,又从房梁上震慑而下。象一只魔爪狠命地揪着她的心。她忽然想起瘦马酷虐她的那段时日。相信五年里,还是第一次想到瘦马的暴唳。瘦马那时大概也疯了。他用蜡火烧她的头发,他甚至把滚烫的蜡油滴在她的乳头上。她无时不刻在逃避瘦马眼里与日俱增地鄙夷。那年腊月里,瘦马多次对她说,你到外面去站一会,吹吹霉气。她在寒风中站着,无聊时,用雪擦擦光着的手臂,希冀它们变得白一点。有时痴痴地望着那排水曲柳。通常要等到她冻得发青后,他才会出来,象提一串干玉米,将她提进屋,丢在地上。一天晚上,瘦马把她从床上拖进厨房,指着炉灶说,趴上去。她一下子就被按住了。面向着炉灶上一锅沸腾的水。滚热的气团扑上来,嘘在脸上,是火烧的感觉。长发从两颊滑下来,发梢浸在开水中。她被狂暴地推动着,头发也跟着不自然地在滚水里游晃。不许叫,不然我给你来更狠的!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撕裂了,赶紧抓过一块抹布堵进嘴里。眼泪啪啪地落,同沸水一起翻滚。她想,她所有的苦痛都应当归咎于野玫瑰。事后,她擦着身上的血对瘦马说,我要杀了你们。瘦马大笑,拽起一把她的长发说,也许你会杀了野玫瑰,可你不可能杀我!
她忽觉一种难以忍受的落寞和无助。她捏紧了衬衣,静静地听着喘息声和摇滚的交响。或者说,在她的幻觉里听着交响中的喘息。只是夜总也不能把这声音吞袭。
两具神秘死尸,使马家镇上的灯火亮起的时候,也带着议论纷纷的样子。菌子本来井然有秩的生活现在一片混乱。妈已经两次催促吃晚饭了。菌子看看窗外,女人的后门隐在幽青的鬼气里,静谧出奇。菌子感到了无聊,准备吃饭去。正当菌子要走时,突然,从女人的后门里飘出一道惨白的光束。跟着,是女人的身影。也是轻飘飘,惨白惨白的。就象从瓶子里飘出一缕白烟。
菌子眼睛刷一下亮了。她拿着一个铁盒。。。。烧衣服!她在烧衣服了!菌子对着手机大叫,兴奋地满脸通红。好象她发现了尸案的第一手资料。据菌子后来回忆,女人斜着肩,绕有兴趣地看着火舌舔起衣服,静静地品味。微红的火光照在她乌蓝的疤痕上,拧出了一把血色。
电话里传来小山学着他爸老成持重的话音,看清楚是谁的衣服了吗?菌子敏捷地踮一踮脚,好象是。。。上面有血迹!真有血迹?!小山这么一追问,菌子又看不清了。好象是么。你总是好象好象的!小山不满地说。哼!菌子噘起嘴,有点不悦了。
女人烧完衣服,伸腿在余灰上啪地踩了一脚。手里仍旧拿着那个铁盒进屋了。菌子觉得委屈,决定要去看个真切。谁知,就在猝不及防的一刻里,女人又重新出现在台阶上!她疾步走下台阶,朝她工作的卫生所走去。这女人到底要干啥!女人一连串费解举止,弄得菌子应接不暇,连心都跳入了嗓门口。女人神情恍惚而匆促,没有锁门就走了。菌子立马报告小山。小山果断地说,趁她不在,我们去她屋里搜查搜查!
菌子和小山象时迁偷鸡那样猫着腰,心怀鬼胎地进了女人的屋子。昏暗的家俱,在冥黄的墙纸包围中,蒸发出蜡臭和煤油的混和味。菌子看见冰箱,感到肚子哇哇叫。她拉开冰箱门,一个布娃娃,裹着粉色头巾,端坐在乱糟糟的食物边。菌子伸手刚要拿,忽然发现布娃娃的眼睛上扎着许多大头针。这女人古怪死了!菌子厌恶地瞪了布娃娃一眼。菌子,快来看!这有个铁盒,还上着锁!小山在饭桌上找到一个铁盒。菌子看见,大叫,刚才女人拿的就是这个铁盒!里面保证是一把菜刀。菌子一脸神秘,想象着那刀上还留着血迹。小山认为铁盒里装的一定是钱。他老气横秋地说,怪头怪脑的女人,对钱的保管就是装在一个铁盒里。小山找来一根铁丝,很快地启开了那把老旧的锁。原来盒子里装着一叠零乱的纸。菌子和小山大为失望。两人拿着纸,犯傻了。上头写的什么呀?菌子问小山。小山看了看,只把眉头皱紧了。哈,我知道了,写的是买菜钱。菌子其实没看懂,她记得妈用过这样的纸算帐。小山觉得好容易来搜查一次,空手而归太扫兴。便装老成地说,我们拿几张回去研究研究。菌子和小山没想到,他俩随手抽去的几张纸是女人的日记。他们更没想到,就是这几张纸上所写的事,后来成为侦破无名尸案的重要依据。
她在桌上摆下四菜一汤。都是她往日喜欢吃的菜蔬。瘦马口重,他在时,她是不会做这样清淡的菜的。瘦马走后,她几乎没做过饭。今天,她觉得是个特别的日子。她夹起一筷凉拌佛手瓜,送入嘴里,慢慢地嚼着。她想起她的一个嫁到美国去的同学,最爱吃的就是凉拌佛手瓜。这个同学在听到瘦马有外遇后,给她写信这样说,不幸中,女人的致命点多半是迂腐。如果不想被这滚滚而来的嚣张所吞食,那么最好是在冷酷的无奈中找到一个立足之地。想到这,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后来她给这个同学回信说,平庸如她,凭什么与人共枕他的臂膀?倒不如多一点逆来顺受,少一点怨恨,也许会使事情好转。同学再没来信。大概因为她的立足之地,是深埋在骨子里的自卑。一个把心闭锁在真空瓶里的女人,是很令人失望的。现在,她彻底颠覆了自卑。那就是死。死不是件坏事。要把生命,肉体,灵魂重新组和装配得更完美,死是个好办法。她这样想着,拿起一颗盐水花生,娇小玲珑的花生仁湿湿的,挂了一滴水珠。她没有立刻吃下花生,而是拿在指尖,对它看了一会。粉红的花生仁象一个新生婴儿。她记起母亲说她是粉粉的,小小的。在这之前,她是一片柔软湿潮的蠕动物,在产门内挣扎欲出,妄图征服世界。可惜的是,她一出世就嚎啕大哭起来。她想,灌入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声响,是母亲充满沮丧的嘶喊。世界竟然用拒绝作为迎候苍生的号角,她怎么能不后悔。又怎么能不绝望。她感喟起来,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地不欢迎她。她把花生放进嘴,用舌头将它打个圈,象鉴赏古玩那样吸着花生的味道。
柜顶有一大瓶安眠药。是她下班时带回来的。她忽然想起了这些药。她把药倒在桌上,用食指推着暗红的药粒,摆成一朵朵花的形状。现在她放弃了这些药片。好比尘世遗弃了她。在焚毁瘦马衬衣时,她有如获得了某种感光式的释然,促使她改变了主意。她看着桌上扭曲的花形,觉得很象蔷薇。连想到野玫瑰可怜的灵魂,也许早已从腐烂的躯壳里掉进了地狱。大凡和有妇之夫偷情的女人,都会下地狱的。她始终这么认为。不过此刻,她宽宥地自语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大概不至于有情敌了。应该去地狱看看野玫瑰,她死得很惨。
这栋屋子,连同她的生命和瘦马的秘密将付之一炬。烈火燃尽之后,人们对那两具尸体的猜测和追查也就转化成了一个荒唐的谎言。
棉团被醮上了煤油和酒精。这些她刚刚拿回来的棉团和酒精,再过些时,即将喷出蓝色的火焰。她确认自己的生命会在烈焰中轻而易举地逝去。刺鼻的气味笼罩着屋子。味觉现在属于一个匆匆的过客。她被呛了一下。她弯下腰,咳了一会。她做完了这些事,想梳理一下头发。黑暗覆盖进屋子,她拉亮一盏落地灯。黄疸病色的灯光有气无力地罩下来,镜子里是一头模模糊糊的秀发,凄凉地挂在脸旁,掩饰了腮上的疤痕。她突然想起,这头发本是为瘦马所留,现在它是多余的了。就象她的生命也是多余的一样。她翻出一把剪刀,一条一条地剪下了长发。她把这些头发扎成辫子,用白色药棉装饰在辫梢上。她十分满意自己的无畏,觉得该庆贺一下,便找出半瓶瘦马留下得陈酒,自斟自酌地喝起来。
门外,一个女人唱着,河那边有个小情郎,姑娘隔岸朝他望,情郎翘首不理她,姑娘泪汪汪。二只鸡,由对面巷子里嘶叫着扑过来,把发酥的曲子砸得七零八落。一群孩子在街灯下踢球。吵吵嚷嚷的声音冲进窗门,挂在天花板上,仿佛是天宇派来的使者。她一动不动。倾听着外面小孩尖细的叫喊,足球与泥土的撞击,和断续缠绵的情歌。她觉得,这些充满生灵动感的声音,犹如一段梦幻曲,应该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最后一点美好的尾声。
菌子用手拉着青莲色睡裙下摆,夹在嘈杂忙乱的人群中,张大了眼睛和嘴巴。从冒着浓烟,摇摇欲坠的火屋里,她一眼找到了女人。女人穿着圣洁的婚纱,脸上散放着血红的火光。她一手捏着头发,一手拿着铁盒,她把两只手高高地举在浓烟中。铁盒里的纸片,在烈火的种种悲鸣中舞荡。忽然,女人仰起头,朝着天花板,痴狂地大笑起来。这时,一声巨响,房梁倒蹋了。
马家镇经过一夜喧闹后,仍在酣睡。晨雾弥散在山野,飘飘然然,像女人脸上的面纱。四周那样的静,静得让人萧索。偶而不知谁家的狗见云犬起,或是一丝湿重的风吹过时,便扰乱了这宁静,掀走了这面纱。
小山拉着菌子,肩并肩地坐在水曲柳下。淡蓝的天空中,秋阳在柳叶缝中看着他俩,憨厚而柔和。他俩的后背上,柳叶影编织着蓑衣。菌子见小山这几天很得意,知道他有新秘密了。就故意不说话。小山终是忍不住了,他附在菌子耳根悄悄地说,我爸已经破案了。那两个尸体一个是野玫瑰。一个是从南方来的人。我爸说,瘦马杀了野玫瑰,抢了她的钱逃走了。小山忽忽地说完了。他俩不是睡在一条被子里跑了吗?菌子满腹疑惑的话,听来有点滑稽。嗨!你真笨!小山伸手点点菌子的脑门说,我爸一看那几张纸就知道啦,我爸说这叫谋,财,害,命。最后四个字小山说得很准确。菌子只是不信。果然,后来小山再次密告菌子时,话就不一样了。我爸说的,那个南方来的人是野玫瑰的老相好,带了好多炒,炒,小山抓一抓光头,对!炒屁股的钱,要和野玫瑰快活去呢。瘦马见钱,把他俩都杀了,丢在山洞里。那女人为什么要放火?菌子想起了大火。这个么。。。。小山支吾着,最后只憋出一头汗。
过年了。菌子穿着老姨送她的翠绿毛衣,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嚼着巧克力豆。关于那女人放火的事,已经不在她的思想范围内了。直到初六下午,周嫂送来一碗八宝饭,不知怎么和妈又说起了瘦马杀人的事,她才想起来。周嫂说,现在看来瘦马是见钱起了杀机。那女人妒嫉心也太重了,干什么整天暗暗盯着瘦马?结果好,目睹瘦马杀戳那一幕。听说本来瘦马连她也要一起杀的。你说,瘦马会不会看见这女人对他一片痴情,动了恻隐之心?难说呢,按瘦马的本性不会刀下留人。依我看,瘦马料定那女人到死都不会去举报,当时大概又慌着要带了钱逃走,所以丢给女人一堆血衣血裤,叫她烧掉。周嫂说,这女人也够惨了,弄得花痴兮兮的,留下瘦马一件衬衣,居然和这血衣睡了五年!可我还是不懂,既便瘦马杀人的事败露了,她顶多犯了包庇罪,也用不着去死么。妈说,那是她见瘦马没杀她,以为瘦马会回来和她重归与好。野玫瑰的尸体被发现了,她知道瘦马是不可能再回来了。要我说啊,她不是畏罪自杀,她是为了情这个字!菌子听着,并不很懂,只觉得这女人太古怪了。
菌子还是常常去前窗观望。白雪温柔地抚摸着那片空无的焦土。它显得凄美而驯良。菌子想起女人在烈火中的狂笑,是不是女人临终前发现少了几张事关重大的纸,才那样笑着死去?菌子倒不怕女人的鬼魂会来索取那几张纸,因为那天晚上,菌子曾经去还过那几张纸,看见女人背着窗在吃饭,菌子害怕她那张残破的脸,就又回来了。菌子所担忧的是,这块被烈焰烧红过的土地,冷了之后,还能不能长出绿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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