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忍.不忍集

胸中自有谋,奈何小不忍!
正文

老爸,对不起!

(2013-09-18 14:24:01) 下一个



 

2013年7月28日。
生命中又多了一个重要的日子。
于我,这是一个太想忘却又不能忘却的日子。

这一天,亲爱的爸爸离我而去。

7月26日,温哥华。一个如常晴朗的日子。清早起来,因为是公司一周一次的休闲着装日,我心情不错,挑了条天蓝碎花的AE吊带背心套上,顺手抄起枕边的手机。“早上给家来个电话,爸住院了”。 微信上弟简单的一行字,像炸弹一般,轰得我脑袋嗡地一下。
处在异国他乡,最怕接到这样的消息。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拨通了家里。老妈平静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你爸病了,想你了,想让你回来一趟。”  


泪水夺眶而出。这个时候,希望自己能真地幼稚些,能轻易相信妈的话。 我爸只是生病了只是想我了。 但心里再清楚不过,不出情况,以我的家人, 决不会轻易让我回去。老爸一定是病很重。 坚强的妈无论我怎样盘问,都语气坚定地咬定爸没事,只是非常想见我。 姐也在旁边附和说没事让我放心。 我要弟接电话, 姐说弟在医院。

心里刹那间明白,老爸这次面对的是生死之劫。还是不甘心,拨了弟的手机,没等他说话,因为心已了然,先哭了出来:“爸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显然弟已经和家里都商量好了,怕在路途中我分心出事,我到家之前,绝不向我吐死口。弟只说非常不好,你尽最快回来。

回头再给妈打电话,只想安慰心力交瘁的可怜的妈。 一劲儿说,“妈,我立马到家啊。”全然忘了公司的批假,忘了回国需要签证,和仓促间是否有机票。老公这时已经被我哭醒,在旁边默默帮我打好了申请签证的表格。

大脑一片茫然地赶到班上以爱咋咋的态度向经理请了假。经理公事公办地给我讲了半天人力资源在此类情况下的休假政策。 我大脑已经SHUT DOWN   ,什么也听不进去。 之后坐的公交车开过了签证中心也浑然不知。 面前不断地闪现老爸的面容,不敢相信老爸有这一天,我要面对这样的时刻。

签证中心接待我的那位洋妞,和后来我回国办理签证延牵时遭遇到的天朝公务员们和匪气冲天的派出所大盖帽们相比,让我知道天下的人情味是不分国界的。 洋妞看我泪流满面,立刻明白,二话不说,就替我把疏漏的表格划全,我那天是蒙了,既没带银行卡,兜里也没揣现金。 洋妞安慰我说,”你先等人送钱过来,我先帮你把这些输入系统,让他们先办着。”接着,隔着窗口,洋妞冲我挤挤眼,“别急,网上那么说需要两个工作日,我保证你今天下午三点签证拿到手,你那边该订机票就订吧。”

那天同样奇迹地拿到了当晚的机票。赶往机场的路上,接到弟的短信,让我通过微信录一段音给老爸。说老爸拒绝吃药服食。对着电话,我振作十二分的精神,用平日里我们爷俩说话的方式大声喊道,“喂,老爸,不许胡闹啊,配合医生,好好吃药,姑娘我马上就回家看你了,我还等着和你喝两盅呢,要乖啊!”说道最后,怎么也掩不住哽咽的声音。

午夜十分,我已经坐 在了回程的飞机上。 头一次,回家的心情不是兴奋,心头涌起的是一阵阵的的悲哀。无望地祈盼是老天开的一个天大玩笑,是家人诳我回家的一个糟糕的借口。 意识到一切是真的眼泪就簌簌地止不住。 以前听到过别人给我叙述过这样的一幕,我从未往自己身上想,总觉得我还年轻,总以为爸还未老,未老到要真地离我而去!
星期天早上在浦东机场等侯转机的时候,弟不断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登机,语气中已经掩饰不住万分的焦虑。追问爸的情况,弟沉吟了半饷,最后说“慧儿,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

晴天霹雳般,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老爸身边。 飞机到了老家的机场,刚上了家人安排好接我的车,电话在几个接机人中间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所有的人都汗流满面的说,“上车了马上就到,”间或中,我听到了弟声嘶力竭叫爸的声音,我听到妈的痛哭和姐的呜咽。 夺过电话我疯一般地喊,“老爸,你给我挺住,慧 儿回来了,回来了!”砰怦地我用力捶打着前面的司机的座位,“求求您了,开快些吧,我老爸在挺着等我呢!”

坐飞机的一路上,我把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都设想了。老公也细心地为我买好了陪床熬夜需要的速溶咖啡和能量块。但无论如何,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我和爸的生死离别最终是要以这样的分分秒秒来计算的。

事后想,那天冥冥中分明是我被保佑着,老天助佑我能最后见到爸。老家长春这座交通异常拥挤的城市,在星期天的那天中午十分,道路居然不可思议地通顺。赶到医院时,一排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在大门口守候着,见到我从车上跳下来,迅速为我按好电梯的门,引我跑向爸的病室。

我那在我心目中永远英俊倜傥的老爸, 那一刻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在一大堆仪器和管子的包围中, 显得那么苍老羸弱,他的胳膊和上身裸露在毯子外面,肤色已经开始泛黄,鼻子插着液管,,眼睛睁着看着上前方,没有血色的嘴唇吃力地一张一翕地挣扎地呼吸着。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被病魔折磨得脱相的弱小的老人,是那个我从小崇拜得无以复加,认为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是那个穿着白大褂精神抖擞的令我自豪的中科院的研究员,是那个从小教我英语老了又从我这学英语的一丝不苟的老学究,是那个拽着我的小手插在他裤兜里小心翼翼过马路的老保守,是六四时那个和我悄悄躲在里屋偷听美国之音的激进分子,是打麻将时那个豪迈地拍着胸脯向我们叫嚣“我有钱!”的大富翁,是姐弟三个中只有我敢撵着他去阳台吸烟然后佯装生气让我滚回帝国主义阵营的那个倔老头,是我们家传播小道消息,说话添油加醋的老顽童,是那个无论我长多大,即便是人到中年,是两个孩子妈妈,每次回到家,仍然可以雀跃地扑上去,楼住他的脖子,狂亲他的脸蛋,高喊老头子的我亲爱的老爸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扑跪在爸的床前,痛哭起来。“老爸,慧儿回来了,对不起, 我才回来,老爸是我回来了,你的二姑娘回来了。”

老妈瘫在爸的床头,一遍遍地喊着爸,说, “老头子,你快看看,谁回来了? 都在这了啊,我们全家都全了”。弟和姐也嚎啕着,大喊着爸让爸挺住。 他们告诉我,这中间爸心跳已经停跳了两次。再等不到我回来, 医生就准备切开爸的气管了。 “他一直在坚强地挺着等你,等你回来。”

握着爸冰冷的发灰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地 抚摸着爸的脸颊,我泪如雨注。“爸,你不能走,我不想你走,我不要你走!爸,求你了,挺过来吧,我们不能没有你,这个家得有你啊。” 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苍天有知,能可怜我,听到我的哭泣,让奇迹发生,至少让眼前的老爸不要呼吸得那么痛苦,至少让他也能摸摸我,对我说哪怕一句话,不,哪怕一个字也好。

多少天了,我不愿,也不敢去回想这一幕。这痛彻心骨的一幕。无论是晚上睡不着觉,还是和朋友事后说起老爸的去世, 我都尽量回避开这一幕。我没办法让自己的思绪哪怕是瞬间滑回那个撕心裂肺的时刻,一次次捅开未能痊愈的尚在痛楚中的心中的伤口。


可怎么能够啊,怎么能忘记那一幕。忘记老爸的眼睛?!老爸那怔怔地看向我的充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无奈,看到了无助,看到了绝望,我看到了爱怜,看到了留恋,看到了眷别。。我看到了爸爸眼里太多的不舍啊。他舍不得丢下可怜的和他相伴了四十六年人生之路的老伴儿,舍不得他引以自豪的懂事的三个孩子,舍不得才生下一个月还尚未见面的大孙子,舍不得刚刚开始享受的晚夕生活,舍不得让他的离开支离了我们的那么完美和乐的家。。。爸的嘴角蠕喏地颤抖着,眼睛目不转睛,就那样怔怔地,盯盯地看着我们,似乎要认真地最后把我们看进与他而去的灵魂里,那个时候,分明地,从爸充血的干涸的眼窝里清清楚楚地流淌出一颗泪珠。

那颗慢慢滚落下来的混浊的爸的老泪啊,就那样成了我心中永远说不出的痛。成了我无数个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晚上的最大的慰籍,成了我如同祥林嫂一般反复向自己唠叨的凭证:爸走前他听到我了,我爸知道我回来了。。。

从11:20 赶到医院,到1:08分医院宣布爸的死亡,排去医生采取的CPR等最后抢救措施用的半个多小时, 爸几乎就是等我一回来就咽的气。

我楞楞地站在一旁,看着医护们拔去爸身上的所有的辅助的管子,一个个离开。听着亲戚们急吼吼喊着拿来给爸准备好的寿衣,可怜的弟弟身上浸透了汗,满脸的泪在那给爸小心翼翼地换衣服,我觉得是眼前的一切,恍惚如梦, 是那么不真实。我消化不了眼前的这个情景,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我那个生气蓬勃幽默开朗的大嗓门的爸爸就这样地走了。 去年十一我带全家回来,他还兴致勃勃地和孙辈们坐着脚踏车在南湖公园游玩呢。最后一次我和爸通电话,我们说什么来着,想不起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跟着灵车去了殡仪馆,把爸放进冰冷的保温棺里,室内的寒气和我心里的寒气终于让我清醒过来,我的老爸真地离开我了,永远离开我了。我 再也听不到他他也再听不到我了。

终于知道哭叫在那样的时刻只是一种宣泄。 只是一种表达。尽情地宣泄,苍白地表达。  什么都是徒劳的。任何表达都是无用的。  爸这回跟我真生气了。 真地不理我了。任凭我在冰冷的阴森尸房里伤心欲绝地哭和叫。老爸也不会心疼我,安慰我了。 老爸啊,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了。 在你最痛苦,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我离你离得那么远。你生我一回,养我一场,疼我一生而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我却不在你的身边。深爱着你啊,爸爸,你知道的,我这次不是嘴上说的,但却最终地辜负了你。 我是真地惹你生气了,要爸你用这样的决绝的方式惩罚你心爱的女儿,让她终生都承载着这生命中不能承重的愧疚和悔恨。  

隔一天爸就要出殡,姐和弟强忍住内心的悲痛,还要打起精神去处理和面对实际的操作事宜。 我的任务是看护老妈。处在巨大打击下的妈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为了我们三个孩子,我知道她也在苦苦地撑着。

第二天一早,带着黑纱,我走进了所里---爸爸妈妈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伤心中的妈妈,始终不放心的是爸爸的卜告和悼词。 他们那一代人啊,一生为事业勤勤恳恳, 兢兢业业,所有的贡献,最终的人生评定就浓缩在这一张纸头上。

所里老干部处的工作人员最终跟我达成了这样的协议: 卜告因为要盖公章留档,必须由所里写。悼词家属可以参与拟定。 我知道这是人家照顾我们的情绪,基本同意我们自己来写悼词。我删去了卜告里所有那些华丽的词藻和固有的模式,,沟掉了上面罗列的林林总总的爸曾获得的大小勋奖,只参照了上面归总的爸爸的主要工作业绩,写了最简短最朴实的悼词。我觉得我知道爸的心思,爸也会让我这样写。爸为人低凋,不嗜张扬。 悼词最后的一句话,我想了好久。 我不想象卜告里那样称呼他为同志,导师,先生,用安息,说永垂不朽做结束语。  那是他们千篇一律写给所有的逝者的。而这是我写给我爸的。爸开明豁达,作为我们所里首批公派赴美的访问学者,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允许我们姐弟三个直呼他的大名。 这种称谓方式在现在司空见惯,在当时的七八十年代却不同寻常。我们姐弟三个也一直很自豪很习惯地叫他的名字。 “柏东走好”。我在工作人员的诧异的表情中认认真真打下了最后这几个字,这是只有我们家人才懂的悼词。 我们懂,爸懂,足够了。

7月30日,天空阴云密布。
最后和爸告别的时刻到了。

所里适逢放假,妈妈本着爸行事低调的作风,一再嘱咐不要通知张罗告别仪式。 但 殡仪馆里,还是聚集了好多爸生前的同事和朋友。他们都自发地前来送爸最后一程。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我熟悉的面孔,心中一次次地被抽紧。 这些看着我从小长大的伯伯阿姨们,我的爸爸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告别仪式过后,弟一次次拽住工作人员往外推的灵棺,不忍让其离去。我们都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看着爸了。

再见到爸时, 爸已经化成了一堆白骨被装在一个大铁盘子里。我可怜的弟弟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嗣必须要面对这无比残忍的时刻。。默默地留着泪,弟仔仔细细 地一块块地将爸的骨头装到骨灰盒里,舍不得丢弃任何碎小的骨块。 对于我们,那是我们深深爱戴的爸爸啊。

而我,何其幸也,可以在忍不住时,间歇逃到外面肆意地大哭。

从下飞机到这一天将爸火化,仅两天的时间 ,48小时啊, 让我经历了人生最残忍的事情。 让我活生生地目睹我亲爱的爸爸生命的气息在我面前一点点消逝停息,再让我活生生地看着我亲爱的爸爸的血肉之躯顷刻间化成了一堆干干的白骨。 我对天嚎啕大哭的那一刻,不可思议地,天空下起了雨,云中响起了雷鸣,这让我相信,老天真地动了恻隐之心,让我和冥冥中尚未走远的爸做最后的交流。

事后我才知道,爸的病情恶化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一开始发现到最后去世,前后也只有十几天的时间。最初想方设法为了瞒着他,姐动用了本医院所有的资源,将爸的病例统统制造了真假各一份。弟第一时间放下工作和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从外地赶回来,天天陪着爸上医院做完治疗再回家过夜。  医生告诉向姐以爸目前的病况能挺三个月到半年。最糟糕的情况一个月托底。 全家商量再三,决定为了稳住爸,先不告诉我。 先观察爸的情况再做决定。 星期二他们如约把外甥送上飞机到我这里来学暑期英语课程。 星期四爸在持续咳血尿血的情况下心已了然。 半夜他告诉妈立刻叫我回来,并通知所有亲戚第二天到医院最后见一面。 那是爸对妈做的最后的临终遗嘱。星期五早上,爸已经自己走不动,姐借了医院的轮椅弟开车将爸 送到医院,这一次,爸竟是再也没走出来,直到星期日他去世。

那一天从火化厂回来,我们姐弟三在爸的房间里整理爸的遗物。 爸一生从事科研工作,一丝不苟,平日里把他的东西存放得也井然有序。 我们翻着他的一本本笔记,睹物思人,心中的悲伤一阵阵涌起。 其中的一个抽屉的右角,整齐地存放着我给爸寄过的新年贺卡: 祝我亲爱的老爸大便通畅,吃嘛嘛香!其中的一张上面,我这样嬉皮笑脸地写到。 我仿佛看到爸在读这张卡时脸上浮起的笑容。孩子当中,只有我这样和爸没大没小地开玩笑。老爸也乐得和我打哈哈。老爸的口头单是: 你呀,就会耍嘴儿呀!对老爸的说辞总是不置可否,总是想着有朝一日会实际地为父母做些事情,老爸这一走,我名副其实,再也没有机会更名改过了。

爸爸关心国家大事,我们发现连中央下达的重要文件他也都认真剪辑下来贴在笔记里。“自己做不到的不要求别人做到,别人做不到的自己要努力去做!”。看到这张剪辑,我知道爸对新政府充满期待,这条箴言也是他对自己品性的真实写照。我知道爸数年如一日,一直都坚持记英语单词。令我吃惊的是,我发现爸在后期竟坚持记成语词条。 我钦佩爸笃学的学习精神,心中却又隐隐地痛,我清楚,那也是爸日常无聊时借以打发时间的一种办法。 “死亡就是一场游戏,累了,睡了,决不要拖累儿女”。 但爸那行工整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时,泪水哗地淌出来。 老爸,你累了,你永远地睡了,你没有拖累我们,可你却把无穷的遗憾和愧疚丢给我,让我情何以堪。

那夜我无论如何睡不着觉。熬到妈睡熟后,我悄悄溜进了爸的书房。 屋子已被我们姐弟在白天清理干净,为了避免妈伤心,我们尽量收起爸日常用的东西。 可是每个角落,到处都弥漫着爸的气息。 爸生活过的痕迹无处不在。 爸抽烟的味道仍然清晰可闻。 爸案头的桌历上永远定在了七月二十二日这一篇。 那是爸没有意识病魔前还充满了对生命的期待对生活的热爱的最后一次的翻阅。我似乎看到爸坐在弟给买的那把高级的大皮转椅上,带着老花镜,用他那抽烟抽得发黄的手指,认认真真地翻着日历。 我不知道爸那一刻是不是已经感知了他这一次生死关口的在劫难逃,我不知道爸那时是不是在这种感知中惶然无助,害怕恐惧。我猜是的,再坚强的人,面对死亡也会恐惧,面对生的离别,也会不舍。 我所了解的爸并不是个坚强的人。 我看到过他脆弱的时候。。。

那样的时刻,要是我能在爸的身边,哪怕是握着他的手, 哪怕是拍着他的肩,镇定地安慰他,是不是会给爸安抚,是不是会让他坚强,是不是会让他至少少挨一个无眠难熬的夜。。。心头再一次被一阵阵地抽紧, 泪珠一滴滴落在7月22日 那张令时光恒滞的台历上。

姐弟三个属我从小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妈对我严加管束,爸却是对我宠爱有加,始终给我个性发展的空间让我我行我素。我们父女一直感情笃深。爷俩间保持着一份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默契和灵犀。 等到出嫁了,离开老家去上海工作了,以至后来跑到了国外,每次打电话,每次回到家里,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和爸吹牛皮,侃大山。 爸明知我在夸大其词,每次都是乐滋滋地听着,最后笑呵呵地总结到: 你呀,你就吹吧! 
但我知道,爸心里一直以我为荣为傲。爸的品质为人对我们姐弟三个影响很大,对我就更影响至深。他当初自学英语激发了我从小对这门语言的兴趣。 他被公派到米尔沃克大学深造让小小的我立志有朝一日也要到大洋彼岸看看不一样的世界。等最后真地决定出国定居时,老爸并不显得高兴。临上飞机时那晚我们照的照片里,  我意气风发地搂着老爸的脖子笑,老爸若有所思地紧绷着脸,怎么也不笑。 想想那时,我太年轻了, 真地不明白我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不理解“父母在,不远游”这句古训对于我们和我们已年华不再的父母所蕴含的的实际的意义。直到后来,在外边吃苦吃得多了,离家离得久了,开始越来越想念父母了。2008年那年回国临走时,从来都不送人的爸爸那次执意要到机场送我。 临进安检门口,我拥住爸爸,和他告别。 那一刻,两鬓花白的爸爸象个孩子一样在我的臂弯里耸耸地哭了。那个时刻,我就觉得,爸爸真的是老了, 我要开始为他们做些实际的事了。于是总想着日子安顿下来,孩子可以脱手了,要多回家看看,陪陪他们了。 这样想着,时间却是不等人的。 让我们懂事的同时, 也摧着他们衰老。 让我们还没开始尽孝,就有了这样的“子欲养,亲不在”的锥心之痛。

“万里奔乡时奈何,音消容在两重隔。苍天应悔雷竟恸,涕泗冥烟谁平责?”颤抖着,我在爸最后一次翻停的日历的空白处上,写下了这四行诗。我知道,无论夜里流再多的眼泪,白天里烧再多的冥钱,都没办法补平我心中象山一样沉重的内疚。寄托诗句,化解哀思,是我在无眠的夜里唯一能做的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过。城市的街头依然车水马龙,熙瓤喧闹。炎夏过去,秋意渐浓。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人们笑厣依旧灿烂。 这世界并不因为少了一个我深爱的生命而有任何改变。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深爱的人的离去而停滞不前。 头七,三七,五七----只有时间漠然而规律地提醒着我,那个爸离我而去的日子已是过去时。

五七最后一次给爸烧纸时,我们姐弟三在朝阳沟给爸定好了墓地。那块墓地,临界山脊的至高处,青松翠柏环绕,湖水潇潇,清风飒飒。仔细擦去墓碑上的浮灰,脑海中蓦地就窜上了陶渊明的那句话,“死去何所道,拖体同山阿。”老爸一生堂堂中正,秉直磊落,应该会喜欢这清净 祥宁的归宿所在吧。刹那间,一个多月沉重不堪的心得到了些许的释然。

和弟告别的前晚吃饭,因为妈缺席,我破了在心中许下的爸百天之内滴酒不沾的誓。 很小的时候,开明的爸并不因为我是一介女儿 就不允许我喝酒。 我们爷俩常常酒兴一起,就开怀畅饮。“惬呷地产小酒,笑谈天下大事。”那是我们父女俩儿共享天伦的特有场景。 爸走后,我知道一段时间内我不会碰酒,在家里,在妈面前,我更不能喝,我知道一拿起酒杯,我肯定会忍不住想到爸,我知道这情不自禁会让我失控, 而爸去世后保护照顾妈成了我们姐弟三个心无旁鹜的唯一任务。

那晚向来自诩千杯不醉的我喝得酩酊大醉,伏在弟的肩头嚎啕大哭。 一个多月来在妈面前强撑着的坚强终于崩溃,被压抑住的太多的抑郁在我的姐弟面前毫无顾忌地宣泄了出来。 姐弟安慰我说,“不要再内疚,爸都理解,我们也都理解。
”“你们不理解,你们不可能理解!”我倔强地狠狠地说道,对他们说,更是对自己说。

一直以来,姐弟三个,我离得最远,做得最少,说得最多。
是姐姐守在父母身边,切实地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每年安排爸妈到医院里做全面的检查,做最好的保健治疗。 是姐夫每天不顾 上班的疲乏,回去一顿顿地给爸妈做好晚饭。是弟弟每年春节义无反顾地携妻带子从外地赶回来和全家团聚,给爸买最好的烟酒,陪爸妈看春晚打麻将共享天伦。这次爸生病,是姐一次次地找专家确诊,研究治疗方案,疏通医院的各个环节,全力以赴地抢救爸。是弟一直和衣而卧守不分昼夜地守在爸的病榻前,精心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即便是渺茫的希望,弟也不惜代价地给爸用最先进的用药。  是,我知道这些本都是我们子女应尽的义务。而我呢,同为子女,我的义务尽在哪里了?爸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里了?我一直试图教育我那两个成长在国外接受西方观念的孩子懂得我们祖国传承下来的这种恪守孝道的美德。给他们讲孟宗哭竹生笋,王祥卧冰求鲤的传奇故事。给他们念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的感人诗句。我知道,对于现代的孩子,让他们理解这些太难了。最主要的还是言传身教,从自身做起,用行动树立榜样。 可是实际中,我总是觉得工作忙,生活累,假期短,路费贵,总是筹算着等条件再好些了, 再常回家看看,多陪陪父母。 就在接到爸消息的几天前, 我还在微信里和闺蜜们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抽了一千万的大奖,先给我爸我妈定个地中海豪华邮轮之旅。我爸不爱坐飞机,也走不了远路,我就推着轮椅陪他在邮轮上看地中海的晨曦日落。。。等眼下,我意识到,父母需要的并不是 我做不到的这种空大的诺言或心愿,甚至无关于任何金钱所能呈兑的物质上的享受,对父母我没有做到身体力行的尽孝,对孩子,我枉费了平日里的谆谆教导 。

这种内疚和亏歉可能只有泊在异国他乡的那些游子们才能理解。 只有在异国他乡对家乡魂萦梦牵的人才能懂得。只有在异国他乡,人到中年,身为他人父母开始日益挂牵自己父母的人才能有所体悟。

爸还在的时候,我总想我还是那个趴在他膝盖上怯生生地看恐怖《画皮》的小女孩,永远都可以赖在他怀里恣意撒娇,永远都可以做他的长不大的任性的二丫头。对父母我总觉得我永远都是孩子,可以无条件地依赖他们。是爸用生命的代价把我使劲地地向前推了一把,让我猛醒,让我顿悟, 我真地已经是人到中年,心智上应该彻底地成熟,到了人生该担当的时候了。 对父母孝,要切实地孝,对你爱的人, 实实在在地去爱,从当下做起,从点滴做起。

多么迟的猛醒。多么痛的领悟!从老家回到温哥华的那天,在机场, 我拽着我的孩子们亲了又亲。 那晚睡觉,我把老公搂得很紧。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我心中的挥散不去的阴霾,我以为时间可以磨钝那不时刺向我的尖锐的 痛,

可是老爸,对你的骨肉至深的亲情刻骨难忘,对你的哀思无穷无尽,对你的愧疚永无弥补!

世事反复,生死有命。天下终有席散时,人总要面对这样的离别。他们都这样劝我。 可我走不出来啊, 爸! 你的酒盅,你的手表,你的烟灰缸我都带回来了,却不敢放在卧房的明处;走在借上,坐在车里,在办公室里上着班,泪水忽然间会无缘无故地淌了一脸,瞥见计算机上贴着的由你名字拼音做的通行密码贴示会让我涕泗倾沱,我的体重直线下降可是还是没有食欲,我停了博,不想和朋友聚会,即便和老公说着话我会突然陷入沉默,我不敢听任何的抒情歌曲。。。

生活要继续,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 我知道。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 怎样才可以尽快地振作起来。

班上的老外同事笑呵呵地真诚地安慰我说,别难过了,你爸爸现在在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了,不是么?

爸,他们说得是真的吗?你是不是真地已经在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了?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没有信仰,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但这个时候,我愿意相信,相信有上帝,有佛祖,有天堂,有极乐世界,相信人有灵魂,相信世有轮回,相信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可以沟通。

我可以简化我的头脑去相信这一切,只为让自己宽心,让自己获得安宁,让自己在夜间能有些睡意。可我清楚,要让自己真正地走出来,我需要释放,我需要倾述,我需要做个了断。为了更好地生活,为了我爱着的所有的人,更重要的,象弟说的那样,为了让九泉之下的爸放心。  

语言,我所能借助的唯一的脱解的方式,一个客观的介体,因为我心中太复杂太纠结的情绪,终将会化成一把尖锐无情的锉刀,残酷地锉开我那伤口的滴血的脓, 我知道,我要狠下心来,脓水戳破,伤口才会结痂,心伤才会最终愈合。

不只一次地,我再也写不下去,泪水模糊了电脑屏幕。。。写了哭,哭了写。。。

爸,我试着勇敢一点,只是你不在我身边!

中秋又至。那轮皎洁的明月啊,在异国的深邃如潭的夜空上,一样的圆,一样的亮。

只是,怎么能一样呢?!,今年的中秋,没有了你啊,爸,
以后的中秋,都不再有你。异国中秋的月亮从此都会别样的清冷!

望云思亲,对月凭吊,爸, 在那边,你听到我了么?

“对不起,爸, 来世还做您的女儿。”

来世定做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不再光只动嘴儿哄您高兴,一定常赔着您,不让您的茶杯结满那么厚的茶垢,不会一心等着要买大房豪车才想接您过来享住,打电话时,一定在侃完国家大事,小道新闻后再多和您聊几句,一定趁您硬朗的时候就多陪您到外面旅游。。。

爸,来世我们爷俩再续金樽清酒斗十千的酣畅豪情啊!。。。

爸,对不起!

爸,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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