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老汇天车站的春天(二)辞工记
(2005-02-02 17: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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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辞工记
严格地说,我是个很理性的人,但我并不是个辩证唯物主义论者。我不宿命,但我又相信凡事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话还得从我那次倒霉的天车逃票说起。
尽管凭着那位助人为乐的女孩的鼎立相助,经过那么几番折腾,我最终也没避免迟到的厄运,临了,不仅没有逃得脱里查德。赵的一番慷慨激昂的批评教育,还被扣罚了30刀以示惩罚。他妈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伙神气活现地在他的那个红皮本轻轻地用圆珠笔那么挑一下,我辛辛苦苦地干四个小时才能挣到的30刀就那么没了,我心痛啊我!让人给剥削了,我还得真诚地陪着笑脸,以示我咎由自取,我憋气啊我!
可能是早上这一番折腾,再加上没吃早饭的关系,我忽然觉得心格外得闹得慌。我拽出了我的员工围裙,从来都没发现这围裙怎么绿得那么刺眼,鲜艳得让我觉得难以忍受。我恨恨得扎上围裙,看到里查德还在那一边用圆珠笔敲着那本红皮本,一边睨着眼观察我,不由地心生怒火。呀喝,感情还真把自己标榜成现代周八皮啦。我故意把围裙带往腰上恶狠狠地一系,由于系得过于紧,围裙的下摆翘起来,配上我那苗条的2尺四的腰围使我此刻看起来袅娜地如同一个艺校里跳乡村舞蹈的姑娘。
要到中秋了,整个超市都洋溢着莫名其妙的夸张的喜气,广播里反反复复地放着恭喜恭喜你呀的广东音乐,每一个购物的人脸上也都喜气洋洋,配合得如同这真是一个世纪末的最盛大的不过白不过的节日似的。
这里我得交代一下我打工的这家超市。我对这家超市的感情现在回想起来不能用恨或爱这么简单的字眼来形容,怎么说呢,那种感情多少有点象闹革命时,资本家大小姐要跟自己的大家庭做决裂时那么爱恨情仇,复杂微妙。
要说恨吧,我觉得我有点狼心狗肺,因为在我最需要加元的时候,毕竟是她向我伸出了她那对所有累脖工都很“博爱”的双手,给了我一份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叫做累脖的工作。但要说我爱她,让耶和华再感化我10年吧,把我心中郁积的冤怨让仁慈的主都给我抚平。否则我怎么可能昧着我的良心说我爱她呢。
这家超市的员工80%是象我这样的技术移民,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她能够给那么多的员工每个人都设计得那么精益求精,天衣无缝。用一天干7。5个小时的时数将他们问心无愧地界定成所谓的PART-TIME工种,省去了要为他们掏的各种医疗保险,林林总总的津贴不说,还让他们虽心有不甘地拿着BC省劳动法所规定的最低但肯定是合法的8刀的工资时而无话好说;最后又会让每个人在没有足够的耐心和以惊人的毅力熬撑到涨上可贵的五毛钱时就对生活彻底产生了绝望,从而保证她永远有新鲜的血液,和让同行企业看得眼绿得蓬勃的朝气,还有----更为重要的是,永远都堂而皇之地给永远的PART-TIME 员工PAY最低的工资。
她深懂什么是温哥华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并将此在她的经营之道上应用得活灵活现-----那就是温哥华拥有着由各种人才所构筑成的源源不断的劳力资源-----这资源是如此的丰富以致使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使她永远都能够随心所欲地大张旗鼓地利用这资源剥削这资源用以大大地缩减她的人力成本而不用有一丝后顾之忧!
这家华人超市在温哥华就象地球人都知道南极人太空棉一样家喻户晓。这么说吧,你可以不知道谁是克里田,但你要是不知道D8D大东华那你就太无知了。
大东华超市是台湾人在加拿大办得大型连锁华人超市,光在大温地区就有七,八家分店,办得绝对是有声有色。温哥华的华人有多多,你平时走在街上要是没感觉的话,那你只要随变拣上一家大东华逛一下就可一管窥而见全豹了。所以我刚来这干的时候,看到眼前的人潮熙攘,总有一种置身国内某家家乐福的感觉。
因为工作的便利,我特意将这里卖的东西同当地的几家超市比较了一下,除了SAFEWAY,因为操行的是会员卡制,那就属它贵了。但驾不住大东华卖的中国货全。另外,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呀,温哥华呀!
“温哥华是什么地方啊!全加拿大税最高房最贵的地方!”郝立明曾经这样自豪地说过,“能敢在温哥华登陆的中国人,不说各个都是赖昌星吧,除了等着申请法轮工的难民,有几个是掰TOONIE过日子的人啊!”
我现在对我当时听这句话的迟钝和没有产生足够的重视后悔莫及。虽然郝立明这人爱白呼,说话喜欢夸张,但我至少应该早点反省他这句话的意味,否则,我就不必在人家老赖登陆的温哥华做这种还掰着LOONIE过日子的愣头青了。
我把一箱淘大酱油搬出来时,看到我斜对面水果部的的黄浩正在那一边跟着音乐摇头晃脑,边挑他的那堆烂桃。说是摇头晃脑,有点夸张,不过是是比平时的表情稍显得生动些。因为我们这一片都归里查德,赵管,每个人上岗期间都不苟言笑。黄浩这小子平日里更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以示敬业。更何况他那水果摊也确实是一个腻味活。只要大清早一开门,就会忽地涌进来一群老头老太,象群苍蝇似地嗡一下全扎到他那,东拣西挑,扒拉来扒拉去,每一个人迫不及待的劲头都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错失了个大金元宝。临了,这些老头老太们倒也不贪,扯下来的塑料袋里要么装两个奇异果,要么捡三个大鸭梨,再晃晃当当奔别地儿去。一来二去,那几张老脸让黄浩看个夯儿熟。也亏着黄浩这个江南小伙子好脾性,搁着我,辛辛苦苦摆正好的水果让几个老家鸟儿轻而易举地就给捣坼毁了,一天行,两天忍,早早晚晚有我崩溃的那一天。
眼下,我觉得我就处在这崩溃的边缘。这小半年里,除了我能跟艳儿滔滔不绝地说出生抽和老抽具体有四点差别这点能让我觉得有些聊以自慰外,我最大的收获也就不外是,由于工作上,我兢兢业业,每天搬起搬下那些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天道酬勤,日积月累,我的双臂竟然隆起了我从少男时代就梦寐以求的二头鸡块儿。因为我身段一向的苗条纤细,所以这傲然凸起的两块肌肉异常突出醒目,让我觉得格外自豪。也正是这种自豪,才让我无不惊喜地发现我的难能可贵的虚荣心还没有被这残忍的D8D的累脖经历消磨待尽。于是这两块肌肉似乎成了我在这里坚挺下去的除了钱以外的唯一上得了台面的动力了。
我正翘脚往货台上补两罐李锦记叉烧肉酱时,我身后传来一声询问,“EXCUSE ME。”我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红黑绸唐装的女人,年龄并不算大,但因为盘着头,显得有些过于正经。红唐装女人的眉毛与其说描得精致,不如说被拔得精细。使她说话的时候那两根纤细的眉毛也得跟着一耸一耸的,象两片摇曳生姿的棕榈叶。
女人开口很优雅地问,“DO U KNOW WHERE THAT SALMON SEASONING IS?”
她不是个CBC,这我从她那身认真的打扮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英语程度肯定也没过12级,这我从她那区区几个蹩脚的单词发音一下就听出来了。但我在这怎么也干了五个多月啦,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啊!更何况,她这其实也算不得是怪人,很有可能是刚登陆的新移民,还处在不说英语不能证明已经在北美的兴奋期。我也可以表示理解。我刚来时也经历过一阵子这种时期。买头大蒜都要用英语问问价钱,学了二十多年英语,终于有机会能真枪实弹地操练一把了,大战场又不敢上,就可着麦当劳,小杂货店上了。于是我还算平静地跟她说,你说的是哪种啊,我们这怎么也有7,8样呢,哝,那边全是!我一边用手给她指那边的货架。
那个女的显然楞了一下,象是听不懂中国话了似的,紧接着让更我费解的事情发生了。我以前碰着这种在同胞面前说英语的,在听到我说汉语后,或表现得如释重负,或立刻随机应变,接下来多半会换回母语和我对话。即便有些香港人普通话说得不好,也会这么做。那个女的却没有。楞了一下,她很顽强地接着问,“I MEAN, THAT KIND OF DRESSING TO EAT FRESH SALMON。”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想要瓦萨比,吃鱼生用的日本作料。要是搁着往常我心情不错,我一早就给她拿出来了,还能给她介绍介绍几种牌子的风味差异。可是今天,出了那么一挡子事,挨了里查德的一翻教导,又被罚了30刀,我本来就觉得心里窝囊,偏偏碰上了这么个执着操练英语的人,惹得我格外心烦气躁。
我当下耸耸肩说,“SORRY,听不懂,不明白你到底指的是什么啊!”
也许我的语气充满了冷嘲热讽,那女的狠狠地抹搭我一眼,嘀咕道,“嘁!---什么态度,我要是个鬼老,怕你早明白了我指的是什么了吧?!”。听她这么说,我也故意气她说,“呦,感情小姐你不是鬼老啊,会说国语的,那就好办了,您这回说说看,你到底是要什么啊?”
正当那女的气得不知如何回答时,走过来一个男的,那个女的立刻象看到救星一样,把那男的拽到一边一通叽拉哇啦。这回她说的我是真得听不懂了,估计是什么宁波无锡一带的方言。就见那男的不时回过头向我这边打量。显然这是老婆向老公在告状了。那男的不多时向我走来,和他老婆一样,也是一本正经的动静,“是中国人吧,异国他乡的,你至少要学会一视同仁吧”
“操!”我最烦的就是这种上纲上线的主儿。什么事发生啦就扯到一个人种了。再说了,我跟他老婆的事,一没吃她豆腐,二不是在感情上调戏欺骗她,他插这一杠子装哪门子犊子啊!还义正言辞地就教育上我了。
我于是一点也没好气地说“我听力不好,没听懂她说的外国话,有什么毛病么?”
显然,没有料到我认错的态度不但不谦卑,反而如此嚣张,对方也来了气。“没听懂,你干什么吃的啊你?”那男人用手戳着我,大声地斥问道。
男人的这句话深深地刺入了我心底里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让我觉得发痛。那个地方也许叫做虚荣心,也许叫做自尊心,我不知道。几个月的麻木劳累的打工生活使我以为我对一切也已经麻木。对于打工的人来说,如果你的自尊心太强,如果你对于外界的反映过于敏感,那么你的适应性注定也就会越差,你因此会觉得打工的每一分秒,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么得难熬!我们周围的这些打工的技术移民,哪个不是将自己的内心象蚕作茧一样厚厚地包裹住,忘了所谓的自尊,让自己为了能够在这里苦苦支撑住而变得麻痹?!
“我是干什么吃的?!”这是我打工几个月来一直逃避扪心自问的一句话。登陆以前,我是中科院应用化学研究所全国重点高分子实验基地的一个普通研究人员。这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在我周围打工的这些技术移民随便拽过来一个都是一个硕士博士,或者曾经是在国内某一领域里干得比较出色的。我不肯定每个人背后在以往都有过什么样的辉煌的成就,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也不该是跑到这里来研究生抽和老抽区别的,或者在水果摊前一板一眼地挑水果,或者凌晨四五点钟就睡眼惺忪地赶到面包房里和面,或者是在刺耳的切肉刀下用沾满油腥的手大块朵仪。。。我不是说我们吃不了这种所谓的体力上的苦,也不是说我们不能放下我们曾经至少是体面的过去,但我们这样所付出的劳动似乎和我们办移民登陆时所憧憬的那种创业,那种从头来过的努力的定义是大相径庭的!
刚打工上岗时,我每天得站七,八个小时。小腿静脉曲张得厉害,每天回家腰痛得都直不起来。我都咬牙没吭一声。事实上,我也没法吭声。我要是向艳儿抱怨一声,我敢肯定艳儿立马就会欢天喜地地卷铺盖卷儿拉着我买回程的机票。当初是我威逼利诱把艳儿死活拽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来的。即便这真是鬼地方,我也不能喊有鬼啊。
但我承认我心里一直都觉得堵得慌。每天系上那条鲜嫩欲滴得苹果绿的工作围裙时,我都觉得自己好象《红字》里那个站在人群前面的忍辱负重的海丝特。白兰太太。只不过我的耻辱不是那个烙在胸口上的鲜红的A字,而是围裙上那几个斗大的D8D的醒目的LOGO。它们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负在我那颗曾经骄傲狂妄的心上,让它难以负荷,让我觉得无法呼吸。其实,我也很清楚,说白了,这种沉重无非是一种心理落差的反应,这种反应我以前总是在《铁面人》,《王子与乞丐》这样的文学作品中看到,而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要自己亲身体验罢了。
看我半天没吭声,但脸上却带着明显激动的情绪,穿唐装的女人警惕地拽拽她男人的衣角,向旁边努努嘴说,“我们不和这种人争,找他的经理来说话!”男人象是被人点拨得突然开了窍,声音高昂地说“对,你们经理呢,叫他来!”
我知道他们指望看到我惊恐的表情和颓败下来的斗志。这事要是发生在昨天,我没准还能掂量掂量那九百多刀一个月对眼下我和艳儿的生死存亡到底是多么息息攸关。可是今天,我实在不想忍了,我觉得我心中涌动的熔浆再不让它们喷涌出来,我就得活活被烧死。于是,我听见我自己用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好,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叫他来!”
等我把里查德。赵叫来时,连我都始料不及的是,这出可笑的好戏才刚刚上演。红唐装女人一转刚才和我一番理论时所用的字正圆腔的普通话和跟她男人指示时的嘀嘀咕咕的吴侬软语,居然开口又转上了她那口惨不忍闻的蹩脚英语。嘿,我心下里都觉得我开始佩服这女子了。这样的女人要是稍加培训,凭着她这股子百折不挠的认真劲,甭管什么难学的语种,一准儿能混个时下国内最火的“同传”干干。更令我惊诧的是,此刻的里查德。赵更是频频点头,目光里满是温柔谦卑,一口一个“爷!爷!”可能是被对方荣幸地冠以“MANAGER”,里查德。赵受宠若惊,收敛了他平日里一贯对我们的张扬的作风,只不过手上的小红皮本子惯性使然地随着他点头的节奏也一打一敲的。看到里查德那副伏首贴耳的姿态,我甚至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因为里查德虽然日理万机地管着我们副食部的这好几大摊人,但行政上好象并没有名副其实地被封聘为什么经理。我们刚来培训时总部人力资源下来的人也只是把他给我们介绍为我们的负责人。“负责人”无论在哪里,显然都是个很暧昧很让当事人有苦难言的一个称谓。里查德作为一个FULL-TIME员工,除了跟我们一样要干活外,还要时时刻刻警惕得象条阿而卑斯牧养犬一样监督我们十多个员工的工作表现,包括我们的迟到早退,病假事假,偷懒卖眈儿,费劲心思地安排每个人的工作时间表。。。说句公道话,里查德早来晚走,披星戴月,可谓是兢兢业业。这么个恪尽职首的人,令人悲哀的是,却从来也没享受过我们这一群手下必恭必敬地称呼他一声经理,还是用那么神圣的‘MANAGER’!的叫法。以至于他今天冷不丁听到别人这么叫他时,表现得明显有些过于谦卑。
我实在听不进去台海双方的这场别开生面的英语对话。事实上我很惊诧于他们双方是如何能通过对方都那么难得的蹩脚的发音和措辞达成惊人的有效的互洞。再此之前,我甚至忘记了我是挑起这场事端的一名重要的当事人,一度试图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去。但我很快就放弃了。除了我认为我偶而听懂的几个零星的词以外,比如ATTITUDE,因为这个词是里查德最常用做谆谆教导我的经典单词以致我能耳熟能详,他们大部分说的我都不知所云。总之,双方谈得很愉快并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因为我看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哀怨的目光射向我。
我在去叫里查德的时候,甚至在和这对夫妻吵架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就作出了决定。坦白地说,今天的事确实是因我而起,从做职员的角度来看,责任是不折不扣地在我这方。我清楚我也不过是借这个我不喜欢的做作的女人充当我卸下心理负担的一个借口,一个火药引子。这样看的话,人家未免有些无辜。于是,我也一改刚才剑拔弩张的咄咄气势,低沉地对那个唐装女人说,“我为我没有听懂您的购买意向而引起您这次在我店购物的不便和不愉快真诚地向您道歉!对不起您了!”我低下头,象征性地朝她鞠了下躬。
唐装女人很满意。眼皮上面的那两道精细精细的眉毛因为抑制不住的得意几乎快飞散到天灵盖上。她的眼睑却正朝相反的方向向下睨着,向我传递着一个“是你自作自受活该如此的”讯息。我抬头看了看这女人,发现她此刻的表情倒把她显得比先前生动了许多。
我又转过身对里查德说,“经理,我愿意为我这次的失职承担责任!”里查德楞了一下,我知道他没想到我今天会这么给他面子,当着两个顾客的面也称呼他为经理,这使里查德多多少少受了些感动,或者以为我是为这次闯的祸而心虚,里查德象个真正的经理那样对我进行了现场教育。
“托马思,我不早叫告诉过你嘛,要加强对自己的业务培训,你看看,业务不精给你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今天这个责任你也是有必要要承担的,公司章程第二十三条上有明确的规定,当顾客和职员发生置疑,引起纠纷时。。。。”里查德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及时用话截住了他有关公司章程的熟练的背诵。我说,“我引咎辞职!”
里查德一下子楞在那里。连适才那对不依不饶的夫妇也不无吃惊地看着我。蹭过来看热闹的黄浩悄悄地把我拽到一边,着急地说,“老陈,何必那么认真呢,你不是还有半个月就干满半年了么,到时可就是8。5刀了啊,再挺挺吧!”我摇摇头说,“是挺可惜的,可我撑不住了!想撤了!”我接着拍拍黄浩的肩,一副送战友的悲壮表情,说“哥们你这儿好好干吧!回头我再和你联系!”黄浩文静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他习惯性地扶扶鼻梁上的眼镜,又迅速地瞥一眼旁边的里查德,压低了声音说,“好好干?这有什么好好干的,还不是耐着性子熬么!”我知道黄浩的老婆怀孕七个月了,因为一直没找到工作,这边孕妇应当享受的什么好政策也没摊上,所以全仰赖小黄在这里的打工了。因为要迎接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黄浩还是很高兴,一改以往的悲观,近来捡水果时总是哼哼着小调,有时还偷偷过来给我绘声绘色地讲一下他新总结的拣水果的诀窍。黄浩的新近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没少感染我们周围这些意志消弭的打工同仁,因此有很好的人缘儿。
和黄浩最后默契地互递了个“多保重”的眼神,不等里查德作出反应,我三两下就拽下了那条让我厌恶得无以复加的绿围裙,交给了还楞在那里的理查得。如同卸下了一块背负许久的巨石,我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周身轻松了许多。我对还有些茫然的里查德说,"改天我会过来办理相关手续,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无微不至不致的照顾,再见。"我本想扭头就走,但一瞬间,我改变了注意,我觉得还是应该表现得有点风度,于是我甚至上前象征性地和理查得握了握手。
理查德懵懵糟糟的,还是没有从这一切返过味儿来。或者说他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我想,当他终于意识到我对他的异乎寻常的尊敬竟是因为我已决定辞职从而变得失去了意义的话,他肯定是有些气恼,至少是有些失望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上早就深刻地阐述过,在被压迫者和剥削者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同盟关系的。事实上,我也压根没指望从他嘴里说出让我多保重这类的感动的话来。真要那样的话,我相信,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会觉得那将会远比这场意外的辞职带给我们更多的尴尬。
我没急着从D8D走掉。我到面包部买了一盒新鲜的蛋塔儿, 又去海鲜部要了两个鲜肥的大螃蟹, 总共花了不到二十刀。我心里面忽然就挺不是滋味。蛋塔儿是艳儿一直喜欢的吃食儿。来到这,为了省钱,所有的零食都被她以惊人的毅力戒掉了。谗急了,艳儿就跑到SUPERSTORE买那种两毛多一磅的油炸的玉米粒,嘎蹦蹦地嚼得还挺欢实地说,“嘿,还是人这儿的零食好啊,物美价廉,还挺抗吃!”每次逛水产店看到玻璃缸里的硕大肉肥的大螃蟹,艳儿总是咬牙切齿地发誓说,"赶明儿我找到工作,拿第一个月工资,我一定要买两只大螃蟹,来它一大盘葱姜爆蟹!"
我想好了,今天晚饭,我就一定要让艳儿提前实现这个愿望.。正当那女的气得不知如何回答时,走过来一个男的,那个女的立刻象看到救星一样,把那男的拽到一边一通叽拉哇啦。这回她说的我是真得听不懂了,估计是什么宁波无锡一带的方言。就见那男的不时回过头向我这边打量。显然这是老婆向老公在告状了。那男的不多时向我走来,和他老婆一样,也是一本正经的动静,“是中国人吧,异国他乡的,你至少要学会一视同仁吧”
“操!”我最烦的就是这种上纲上线的主儿。什么事发生啦就扯到一个人种了。再说了,我跟他老婆的事,一没吃她豆腐,二不是在感情上调戏欺骗她,他插这一杠子装哪门子犊子啊!还义正言辞地就教育上我了。
我于是一点也没好气地说“我听力不好,没听懂她说的外国话,有什么毛病么?”
显然,没有料到我认错的态度不但不谦卑,反而如此嚣张,对方也来了气。“没听懂,你干什么吃的啊你?”那男人用手戳着我,大声地斥问道。
男人的这句话深深地刺入了我心底里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让我觉得发痛。那个地方也许叫做虚荣心,也许叫做自尊心,我不知道。几个月的麻木劳累的打工生活使我以为我对一切也已经麻木。对于打工的人来说,如果你的自尊心太强,如果你对于外界的反映过于敏感,那么你的适应性注定也就会越差,你因此会觉得打工的每一分秒,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么得难熬!我们周围的这些打工的技术移民,哪个不是将自己的内心象蚕作茧一样厚厚地包裹住,忘了所谓的自尊,让自己为了能够在这里苦苦支撑住而变得麻痹?!
“我是干什么吃的?!”这是我打工几个月来一直逃避扪心自问的一句话。登陆以前,我是中科院应用化学研究所全国重点高分子实验基地的一个普通研究人员。这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在我周围打工的这些技术移民随便拽过来一个都是一个硕士博士,或者曾经是在国内某一领域里干得比较出色的。我不肯定每个人背后在以往都有过什么样的辉煌的成就,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也不该是跑到这里来研究生抽和老抽区别的,或者在水果摊前一板一眼地挑水果,或者凌晨四五点钟就睡眼惺忪地赶到面包房里和面,或者是在刺耳的切肉刀下用沾满油腥的手大块朵仪。。。我不是说我们吃不了这种所谓的体力上的苦,也不是说我们不能放下我们曾经至少是体面的过去,但我们这样所付出的劳动似乎和我们办移民登陆时所憧憬的那种创业,那种从头来过的努力的定义是大相径庭的!
刚打工上岗时,我每天得站七,八个小时。小腿静脉曲张得厉害,每天回家腰痛得都直不起来。我都咬牙没吭一声。事实上,我也没法吭声。我要是向艳儿抱怨一声,我敢肯定艳儿立马就会欢天喜地地卷铺盖卷儿拉着我买回程的机票。当初是我威逼利诱把艳儿死活拽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来的。即便这真是鬼地方,我也不能喊有鬼啊。
但我承认我心里一直都觉得堵得慌。每天系上那条鲜嫩欲滴得苹果绿的工作围裙时,我都觉得自己好象《红字》里那个站在人群前面的忍辱负重的海丝特。白兰太太。只不过我的耻辱不是那个烙在胸口上的鲜红的A字,而是围裙上那几个斗大的D8D的醒目的LOGO。它们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负在我那颗曾经骄傲狂妄的心上,让它难以负荷,让我觉得无法呼吸。其实,我也很清楚,说白了,这种沉重无非是一种心理落差的反应,这种反应我以前总是在《铁面人》,《王子与乞丐》这样的文学作品中看到,而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要自己亲身体验罢了。
看我半天没吭声,但脸上却带着明显激动的情绪,穿唐装的女人警惕地拽拽她男人的衣角,向旁边努努嘴说,“我们不和这种人争,找他的经理来说话!”男人象是被人点拨得突然开了窍,声音高昂地说“对,你们经理呢,叫他来!”
我知道他们指望看到我惊恐的表情和颓败下来的斗志。这事要是发生在昨天,我没准还能掂量掂量那九百多刀一个月对眼下我和艳儿的生死存亡到底是多么息息攸关。可是今天,我实在不想忍了,我觉得我心中涌动的熔浆再不让它们喷涌出来,我就得活活被烧死。于是,我听见我自己用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好,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叫他来!”
等我把里查德。赵叫来时,连我都始料不及的是,这出可笑的好戏才刚刚上演。红唐装女人一转刚才和我一番理论时所用的字正圆腔的普通话和跟她男人指示时的嘀嘀咕咕的吴侬软语,居然开口又转上了她那口惨不忍闻的蹩脚英语。嘿,我心下里都觉得我开始佩服这女子了。这样的女人要是稍加培训,凭着她这股子百折不挠的认真劲,甭管什么难学的语种,一准儿能混个时下国内最火的“同传”干干。更令我惊诧的是,此刻的里查德。赵更是频频点头,目光里满是温柔谦卑,一口一个“爷!爷!”可能是被对方荣幸地冠以“MANAGER”,里查德。赵受宠若惊,收敛了他平日里一贯对我们的张扬的作风,只不过手上的小红皮本子惯性使然地随着他点头的节奏也一打一敲的。看到里查德那副伏首贴耳的姿态,我甚至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因为里查德虽然日理万机地管着我们副食部的这好几大摊人,但行政上好象并没有名副其实地被封聘为什么经理。我们刚来培训时总部人力资源下来的人也只是把他给我们介绍为我们的负责人。“负责人”无论在哪里,显然都是个很暧昧很让当事人有苦难言的一个称谓。里查德作为一个FULL-TIME员工,除了跟我们一样要干活外,还要时时刻刻警惕得象条阿而卑斯牧养犬一样监督我们十多个员工的工作表现,包括我们的迟到早退,病假事假,偷懒卖眈儿,费劲心思地安排每个人的工作时间表。。。说句公道话,里查德早来晚走,披星戴月,可谓是兢兢业业。这么个恪尽职首的人,令人悲哀的是,却从来也没享受过我们这一群手下必恭必敬地称呼他一声经理,还是用那么神圣的‘MANAGER’!的叫法。以至于他今天冷不丁听到别人这么叫他时,表现得明显有些过于谦卑。
我实在听不进去台海双方的这场别开生面的英语对话。事实上我很惊诧于他们双方是如何能通过对方都那么难得的蹩脚的发音和措辞达成惊人的有效的互洞。再此之前,我甚至忘记了我是挑起这场事端的一名重要的当事人,一度试图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去。但我很快就放弃了。除了我认为我偶而听懂的几个零星的词以外,比如ATTITUDE,因为这个词是里查德最常用做谆谆教导我的经典单词以致我能耳熟能详,他们大部分说的我都不知所云。总之,双方谈得很愉快并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因为我看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哀怨的目光射向我。
我在去叫里查德的时候,甚至在和这对夫妻吵架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就作出了决定。坦白地说,今天的事确实是因我而起,从做职员的角度来看,责任是不折不扣地在我这方。我清楚我也不过是借这个我不喜欢的做作的女人充当我卸下心理负担的一个借口,一个火药引子。这样看的话,人家未免有些无辜。于是,我也一改刚才剑拔弩张的咄咄气势,低沉地对那个唐装女人说,“我为我没有听懂您的购买意向而引起您这次在我店购物的不便和不愉快真诚地向您道歉!对不起您了!”我低下头,象征性地朝她鞠了下躬。
唐装女人很满意。眼皮上面的那两道精细精细的眉毛因为抑制不住的得意几乎快飞散到天灵盖上。她的眼睑却正朝相反的方向向下睨着,向我传递着一个“是你自作自受活该如此的”讯息。我抬头看了看这女人,发现她此刻的表情倒把她显得比先前生动了许多。
我又转过身对里查德说,“经理,我愿意为我这次的失职承担责任!”里查德楞了一下,我知道他没想到我今天会这么给他面子,当着两个顾客的面也称呼他为经理,这使里查德多多少少受了些感动,或者以为我是为这次闯的祸而心虚,里查德象个真正的经理那样对我进行了现场教育。
“托马思,我不早叫告诉过你嘛,要加强对自己的业务培训,你看看,业务不精给你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今天这个责任你也是有必要要承担的,公司章程第二十三条上有明确的规定,当顾客和职员发生置疑,引起纠纷时。。。。”里查德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及时用话截住了他有关公司章程的熟练的背诵。我说,“我引咎辞职!”
里查德一下子楞在那里。连适才那对不依不饶的夫妇也不无吃惊地看着我。蹭过来看热闹的黄浩悄悄地把我拽到一边,着急地说,“老陈,何必那么认真呢,你不是还有半个月就干满半年了么,到时可就是8。5刀了啊,再挺挺吧!”我摇摇头说,“是挺可惜的,可我撑不住了!想撤了!”我接着拍拍黄浩的肩,一副送战友的悲壮表情,说“哥们你这儿好好干吧!回头我再和你联系!”黄浩文静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他习惯性地扶扶鼻梁上的眼镜,又迅速地瞥一眼旁边的里查德,压低了声音说,“好好干?这有什么好好干的,还不是耐着性子熬么!”我知道黄浩的老婆怀孕七个月了,因为一直没找到工作,这边孕妇应当享受的什么好政策也没摊上,所以全仰赖小黄在这里的打工了。因为要迎接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黄浩还是很高兴,一改以往的悲观,近来捡水果时总是哼哼着小调,有时还偷偷过来给我绘声绘色地讲一下他新总结的拣水果的诀窍。黄浩的新近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没少感染我们周围这些意志消弭的打工同仁,因此有很好的人缘儿。
和黄浩最后默契地互递了个“多保重”的眼神,不等里查德作出反应,我三两下就拽下了那条让我厌恶得无以复加的绿围裙,交给了还楞在那里的理查得。如同卸下了一块背负许久的巨石,我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周身轻松了许多。我对还有些茫然的里查德说,"改天我会过来办理相关手续,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无微不至不致的照顾,再见。"我本想扭头就走,但一瞬间,我改变了注意,我觉得还是应该表现得有点风度,于是我甚至上前象征性地和理查得握了握手。
理查德懵懵糟糟的,还是没有从这一切返过味儿来。或者说他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我想,当他终于意识到我对他的异乎寻常的尊敬竟是因为我已决定辞职从而变得失去了意义的话,他肯定是有些气恼,至少是有些失望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上早就深刻地阐述过,在被压迫者和剥削者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同盟关系的。事实上,我也压根没指望从他嘴里说出让我多保重这类的感动的话来。真要那样的话,我相信,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会觉得那将会远比这场意外的辞职带给我们更多的尴尬。
我没急着从D8D走掉。我到面包部买了一盒新鲜的蛋塔儿, 又去海鲜部要了两个鲜肥的大螃蟹, 总共花了不到二十刀。我心里面忽然就挺不是滋味。蛋塔儿是艳儿一直喜欢的吃食儿。来到这,为了省钱,所有的零食都被她以惊人的毅力戒掉了。谗急了,艳儿就跑到SUPERSTORE买那种两毛多一磅的油炸的玉米粒,嘎蹦蹦地嚼得还挺欢实地说,“嘿,还是人这儿的零食好啊,物美价廉,还挺抗吃!”每次逛水产店看到玻璃缸里的硕大肉肥的大螃蟹,艳儿总是咬牙切齿地发誓说,"赶明儿我找到工作,拿第一个月工资,我一定要买两只大螃蟹,来它一大盘葱姜爆蟹!"
我想好了,今天晚饭,我就一定要让艳儿提前实现这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