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维纳斯的春天》2014年获得台湾道声出版社征文奖。
来自北京的女孩王薇尼是位时尚达人,与男友马克生活在温哥华海滨的高层公寓。平静的生活在某天被母亲的一个电话打断……
那个周末我在房间里看到温哥华的焰火。从一座座高楼霸占所余下的残缺天空中,焰火无比璀璨而孤独地绽放,在海港那边的驳船上,他们竭尽全力发出轰隆声,一阵声响,一阵暴裂,一团团明亮花朵,然后失了型,变成模糊的烟气,和憔悴怪异的线条,消失、坠落。
这样的焰火,每个夏天都在夜空里飞翔,绝灭。我站在落地窗前,好像看不够。一切都平静了之后,那黑蓝的天空依旧密不透风,像死亡一样森严。这座舞台上演了一段迷梦般的激情,然后归入长久的寂寞。
妈以前跟我说过,她爱看温哥华的焰火,在海边的天空,伴着水影,随着音乐,很有味道。我在心里笑,她也会附庸风雅。
夜里,我的腹部疼起来。那是种无辜而尖利的绞痛,简直要把整个人填到绞肉机里去。头上的汗珠冒出来,湿了枕头,整个腹部在经历一种奇怪的颤抖和地覆天翻。疼痛偶尔停歇的间隙,我闻到被单上的洗涤剂味,特别清晰的苹果香味。
马克呼噜噜睡着,也被我哼哼唧唧的呻吟吵醒了。他带着我去圣保罗医院看急诊。
我们等了两小时才见到医生,然后又等了一个小时验血验尿。在这一个小时中,疼痛奇怪地消失了。检验没能查出任何问题,医生建议我先回家,下周再去看家庭医生。 清晨五点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路况真得好,没有车,没有人,只有红绿灯不紧不慢地闪着、闪着,空虚疲惫而无所事事。
家庭医生也查不出什么。星期一我还有节目要录制,目前播的节目都是以前录好的。电视台在考虑对《维纳斯的秘密》进行改组,换掉也不是不可能。现在我不能停下。我喜欢这个节目,习惯了把一个个土包子改造得生气勃勃。况且,还得靠着这节目给我带来可观的私人客户。这行业竞争太激烈,不进则退。
可是那莫名而来的疼痛隔三差五在半夜把我折磨,我又去了急诊,看了家庭医生,检查了钡餐,胃镜还是查不清原因。我索性不看了,吃点止痛药完事。有一天咕咚咕咚咽下止痛药,我忽然想到这可能是一种惩罚。于是,我想还是不要吃药的好。
不吃就更痛得厉害,心里好像翻滚着大海的阴霾,海浪的怒涛都随着眼泪流出来。我抓住马克的睡衣袖子,我必须抓住什么,否则那眼泪就停不下来。
时间长了,马克开始受不了,“你怎么不吃药?要不然就去医院。”我哪儿也不去。他认为我不可理喻。
“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明天还有工作呢… …我们两个都得睡觉。”
后来疼痛好些了,我开始做梦,动不动就梦见和我妈开车在高速上。我做司机,她给我指路,说是要去哪里哪里。路上一个别的车都没有,但我们都很焦急。突然我们的车没来由地停了,我大叫着走下车,说:“怎么回事嘛?”仿佛从背后哪个角落里闪出来一片亮光,吓得我心惊肉跳,因为我心里面知道那是一片邪恶的亮光。我奔向我妈,她躺在了地上。一瞥之下似乎已经支离破碎。
我尖叫着醒来。才发现黑夜笼罩着我。这黑夜太可怕,我打开灯。马克又被我吵醒了。
为了不影响马克休息,我搬到另一间卧室。噩梦大约循环一两个礼拜重演,约略不同的背景,结果都是在颤抖的尖叫中醒来,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地跳。打开床头灯,模糊的小屋好像在梦里那么游移晦暗。我没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去找马克,充满歉意地抱住他,我太需要他给我一个声音,一个拥抱了。
呼噜声倏地停顿,他慢慢醒来,皱着眉含混地说:“你太紧张了。”
第二天早晨,如果我起的早,赶得上和他一起吃早餐的话,他会说:“薇尼,你的负担太重了。”
“不要再责备自己,你母亲已经死了,那是个意外,意外!就是谁都没法避免,也没法预测的事。”我很少看到他这么急躁,眉头拧在一起,左手一气儿挥着。他是个左撇子。
我真的不想谈论这个问题,我恍惚喝着牛奶,满脑子都是今天的计划、约会、文章,好像一个塑料桶,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碎纸片。随便一个沉重问题,都可以把它们挥扬得满世界都是,无法收拾。
“薇尼,我真的不懂。你母亲已经去世了,这样子没有任何好处。你要面对前面的生活!”我看着他笑笑,真想告诉他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子。可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害怕一说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们会吵起来。
我答应他说:“好的好的,我会好起来的。”他脸上一丝微笑的意思也没有,一点也不像那个在柜台后面甘愿为我付账的,会眨眼笑的随和男人。
转眼,夏天过去,秋天也走了,连绵的雨笼罩了温哥华的河谷、山川、海洋和街道。整个城市好像一罐泡在水里的腌菜,散发出潮湿酸楚的味道。
时间过得到底是快,还是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脸上出了好多问题。眼角纹好像河谷那么深长,虽然我最近没怎么笑,可是那河谷还在无情地延伸。眼袋在我的眼睛下面安了家,每次遮瑕霜要抹好几个来回。在夏威夷没来得及晒成古铜色的皮肤看起来既不健康,又不漂亮。我都不知道该用哪种粉底才好。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气,头一次意识到我老了,以可怕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