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五点多,初冬时节在这个钟点,天已经暗淡下来了。我陪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去前门商业区为他参加工作采买必备的生活用品回来。两天前,他收到了毕业分配组的通知,被分到北京兴建的石化工区。我们在家门口,也是学校门口的车站下车,刚要彼此道别,一个同学叫住了我,说:“你在这呀,我们找了你一下午”。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学校分配组的老师和招工的师傅找你,叫你快去!”。
除了一个在远郊建筑安装公司的名额还没有最后确定外,其余工矿商店的分配名单,早在昨天以前就公布了。我和过去预料的一样,是名落孙山了。所有没有分到工作的学生,接下来的安排,都是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尽管我的哥哥姐姐都在乡下和边疆,我应该是留城招工的照顾对象,但学校好像没打算对我开恩。好在这后两年中学生活中被歧视多了,习惯成自然,对公平不公平无力计较,也不敢计较。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做好下乡插队的思想准备了。
到了分配组,老师已经回家。那个建筑安装公司的师傅,正在整理文件。知到我是谁后,说,根据政策,把我分配到这家公司。但还有三个月的试工期,如表现不好,还可辞退,云云。还说这是保密单位,在房山县,要住厂,要转户口,不能经常回家。我说要回家和妈妈商量一下,他说不行,现在就要定下来,因为明天早上,就要集体出发。我说我要是今天没来呢?他说那我们就不要你了。他说:“你要接受,就在明天早上带好行李到学校,算是报到;学校明天替你转户口”。
那天晚上,母亲一面流泪,一面给我收拾行装。母亲说,他们太欺负人了。分到远郊,还要吊销北京城市户口,和去插队有什么不同?不要去,和他们讲理,按政策,我们可以留在北京,以后会有办法的。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和处境;我一走,家里就只剩母亲一个人了。68年12月,就在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伟大指示发表后的第四天,姐姐离家去了晋西北最贫穷的乡村,插队落户。两个多月后,两个哥哥,因父亲问题的牵连,半强制性地送到甘肃祁连山下的军马场,接受再教育。(电影<<牧马人>>就是那个马场的故事,呵呵>>。临行前,连想见一见还在关押审查中的父亲的要求,都没得到批准。69年10月,父亲从牛棚出来后,给了几天假,就和母亲匆匆道别,去了贺兰山下的“五七”干校。从那时起,我和母亲真象是人们所说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啊!
现在想来,我那时太小,太不懂事,太想去外边,去工厂见见市面。竟没有把母亲病弱的身体和伤痛的心灵,放在首要考量的位置,坚决要走。母亲从来尊重我们的选择,从未要求过我们为她而做出牺牲。为我收拾好行装后,很平静地说,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去学校!我执意不要母亲送,怕看到她分离时的眼泪,怕她伤心过度。哥哥姐姐离开时,也是不让母亲到火车站送行---我们看到过太多的母亲哭昏在充满悲情的站台,哭昏在火车开动的时刻。我们那时太幼稚了,看不到母亲最伤心的时刻,就意味着母亲不会痛心吗?今晚,当母亲孤独地回到家中,孑然一身面对这个四分五裂的家时,她有什么感受,我们能体会到吗?
就这样,1970年12月30日,我侥幸成为了中国工人阶级的一员;那一年,我十六岁;那一年,我家六口人,全部分离,生活在六个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