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村一百多年的平静被打破了,它被打破平静是从土改的时候开始的。
要说毛村的土改,倒有一段曲折,按工作队高山队长后来的说法:“毛村的土改最后是成功的,毛村土改的复杂性说明一个问题,剥削阶级是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和欺骗性,我们要剥下他们的伪装,用事实来教育村民,来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大地主东方田的被镇压,解放了被压迫的农户,分了田地和房屋,让农民过上了新生活”。这是高队长在毛村土改总结会和村民大会上所说的最重要的话,也是向上级汇报的话。年轻的高队长也因土改的成绩就被提拔为红土乡的第二负责人,重点抓乡里其他村庄的土改工作。
其实毛村人都比较勤劳、朴实,没有很大的贫富差别,当外地轰轰烈烈地揪出大土豪、大劣绅的时候,毛村的生活还是像毛池的水一样平静。他们也弄不清楚谁剥削了自己,自己被剥削了什么?对此,已经进驻了毛村五天时间的高队长屁股坐不住了,下决心要加快步伐搞好毛村的土改。
这一天,高队长来到了土改办公室,把农会主席东方祥之、副主席东方德子叫来。
“上次叫你们提一份地主的名单给我,三天了,怎么还没有动静?”高队长劈头就问。
“我说不出口,都是乡里乡亲的,要说谁好?”东方德子没读过书,性格也比较直,他见队长问就先嗡声嗡气说。高队长真拿他没招,就朝一旁站着的东方祥之问:“你呢?怎么也不说话?”
“队长,毛村一贯比较穷,乡亲们的关系一贯比较 ……”
祥之的话还没有说完,高队长就火了,他的腮边动了动,大声打断他的话:“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你代表什么人在说话?乡亲们的关系好,就代表没有地主?没有剥削?无产阶级跟地主阶级是水与火的关系,是不容调和的!”平时经常带着笑的高山在政治问题上从来没有含糊过,他脸孔一板起来给没有经验的主席带来很大的压迫感。他的一席话也让祥之和德子惭愧,感到自己的无产阶级觉悟确实跟队长有很大的差距,也就一声不吭地愣站着。高队长看了看他们,语气放平和一些:“同志呀,土改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你们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土改,土改是一定要完成的政治任务,思想通了要搞,不通也要搞”。他端起桌子上的大水盅喝了几口水,接着说:“你们再合计合计,村里谁最富?村里谁又是长工?就像东方田,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土地,这些都是明摆着”。
祥之和德子听了高队长的话,知道高队长对毛村的情况已经掌握了很多,也有他自己的思路。
“后天,就后天,不能再拖了,我们一定要确定谁是土改的对象,谁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审判和镇压?”高队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下达任务后、走出门去检查其他方面的工作。
东方德子看了看祥之:“阿祥,你的头脑比较灵活,你说该怎么做?”
“怎么做?还能怎么做?这不明摆着,高队长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要我们先报上去。”东方祥之比德子反应快,他从高队长一下子点了东方田的名字就看出来了,他对高山的做法有不同看法,但又觉得从战场上磨练出来的高山队长的水平不是自己这个农村小伙子所能相比的,心里充斥着困惑和矛盾。
其实,在高队长带队下村的时候,东方祥之就跟领导摆了村里的情况,其中也提到了东方田,说:“东方田这一家子确实比其他村民富得多,但他的田地是怎么来的,村民都清楚,他的人缘也不错,村民根本就没有把他看成剥削阶级”。当时高山听了没有表态,只是板着脸反问:“你是这样看待问题的?”
东方祥之摸不清他的态度,见队长脸无表情,小心地回答:“情况就是这样,这些日子没有一个村民来农委会控诉受到谁的压迫和剥削,只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
“这个状况,只是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并不能说明村民没有受到剥削,你们要在这里找找根源。”高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想到这里,东方祥之对德子说:“阿德,看高队长的态度,不抓出一个地主是不会罢休的。但除了东方田,其他人更够不上地主的条件。”这样“谁是该镇压的地主”这个难题从一开始就难住这两个年轻又淳朴的农会主席,只希望领导能接受“村里没有地主”的提议。
两天过了,地主人选还是定不下来,东方田照样在村里走动、照样跟贫下中农打招呼,也照样光着膀子下田剥甘蔗壳。为此,高队长大发雷霆,最后决定自己把工作发动起来。
第二天,祥之按照高队长的指示,在村的广播通知:“各位乡亲请注意,下面有一个通知,中午吃饭后不要下田,除小孩外请到晒谷场开会,会议很重要,高队长要做重要讲话,请都来参加”。
下午一点多,全村老老壮壮、男男女女陆续到晒谷场来,有站的,也有坐下的,东方田也来了,掏出一包旱烟丝,撕下三张烟纸递给旁边身穿文化装、脚着布鞋的三老叔和跟自己同样赤着脚板、用大汗巾捆在腰间的阿昆哥各一张,三人在烟丝袋里各抓了一小撮旱烟丝卷了起来,卷成喇叭型之后伸出舌头用口水黏上卷口抽了起来,周围起了一股辣烟味,东方田和阿昆哥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东方田可能有些上火,两只眼角都带着黄黄的眼屎。他们先把烟吞下去,再慢慢从鼻孔里喷出来,这个样子虽不美观,但觉得很自然,穿着文化装的三老叔也跟着样做,就显得有些些的别扭。
晒谷场的东边摆了三张并成一排的桌子,上面披上工作队自己带来的红绸,桌面上摆了几只大小不一的喝水杯,高队长坐在中间,祥之和德子坐在两头。看人来得差不多,高队长也不用祥之做开场白,直接拿起一个广播筒开始讲话:“乡亲们,伟大的土改运动开始了,我们一切被压迫的贫下中农彻底站起来了!”他停了停,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下,但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亲们不懂得在领导讲话过程中、所应该有的礼貌。只是还仰着头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讲下去,高山见此也就接着讲:“毛村为什么这么穷?毛村人为什么会吃不饱?就是因为地主阶级的剥削,只要把他们拉下马,再踩到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我们贫下中农才有出路,才能够做新中国的主人!!”话音落下,他自己就先拍起掌来,祥之一看,就跟着拍,接着德子跟其他乡亲、包括东方田也拍了起来。
动员会前后开了近一个小时,都是高队长在讲,从古代的农民起义讲到外地土改揪出的大地主,从外地的大地主讲到毛村的贫富距离,最后号召大家放下思想包袱,勇敢地站起来跟地主剥削阶级斗争,启发大家去找全村最富有的人和最贫穷的人。
高队长的话像一盏明灯给村民指明了土改的方向,在动员会之后,大家活跃起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最后就找出了毛村最富的东方田和最穷的“破球”、“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