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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

(2010-09-17 13:52:55) 下一个




刚做好晚餐,招呼女儿过来洗手吃饭。女儿攥起筷子扫视了一眼餐桌,一盘长豇豆炒猪肉片,一盘日本黄酱煎豆腐,一盆南瓜汤,每人面前白米饭一小碗,女儿眼中的光芒瞬间就黯淡下去,脊梁骨上那根筋好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似地,小背一塌,明显兴致不高。我心里“咯噔”一沉,看来今天做的饭菜又不合小女胃口,又得想点别的法子才能让女儿把晚餐的定量吃完,总之每晚一碗米饭,5盎司肉外加5盎司蔬菜是一定得让女儿吃下去的,身体的素质基础要从小就打好,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不是?

“小乖,想不想和爸爸比赛看谁吃饭快?”
“不。”
“那我先吃一片肉,你吃一片肉,后吃完的算赢?”
“爸爸,这不公平啊,你在节食,碗里才三片肉,我碗里可有十片肉呢,我的饭也比你多。”
“肉肉很难吃吗?”
“真难吃。明天能不能只吃Mac&Cheese呀?”
“那剩下的肉给谁吃?”
“可以丢到yard里给小兔子,racoon吃啊。”

… … 猪肉真难吃。

我怎么觉得猪肉曾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呢?让我先穿越回70年代吧。

我出生在西昌,这是个四面大山,方圆几百里什么其他城市都没有的小城。60年代以后因为战备,建设大三线的缘故一些单位陆续迁入这个虽位于四川但绝不算鱼米之乡的小城,如西昌卫星发射基地,西南林学院,西南钢铁研究院,410钢铁厂等等,在小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农民中间于是也出现了不少戴眼镜,穿中山装的知识分子面孔。生在70年代的人应该还都记得票据吧,那时买米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酒要酒票,买肥皂要肥皂票,买肉要肉票。可这些票据只是给了居民购买相应商品的特权(当地农民就没有这些票据),却并不能保证居民一定能在想买某个商品的时候就一定能买到某个商品。打比方说,最简单的情况就是你想吃肉了,拿着钱和肉票去副食店却发现副食店里根本没有肉可卖。

在70年代的西昌吃肉还是一件家庭大事。当地人都把逢年过节好好吃一顿叫“打牙祭”,也不知这算是四川话呢还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语言,尽管带着个“祭”字,打牙祭说穿了其实就是吃肉。中国是礼仪之邦,祭祀是人们社会生活中非常庄重的一件事,把吃肉上升到了等同于祭祀可见此事的重要性。我6岁那年的中秋节家里就发生了无法举行祭祀的事,因为妈妈去买肉时店里没有肉了,也不知是因为党中央忘记了给奋战在大三线的建设者们调拨猪肉还是因为我家动手晚了,反正那个中秋节我家买不到肉,杯具了。

可能是因为我闹腾了吧,而且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妈妈和爸爸商量决定那天妈妈和两个姐姐在家里吃,爸爸带我到西昌城里的饭馆去打牙祭。城里的饭馆大概是唯一随时想吃肉就能吃到肉的地方了。

从我家所在的单位到城里还有2、3里路,不过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这点路根本不算什么,抬脚就到,不象现在我的老美街坊邻居就算是到200米远的邮局寄封信也要开车去。城里依然很热闹,我和爸爸急急忙忙赶到一个饭馆,正好是吃饭的点儿,饭馆里有些闹哄哄的。爸爸先去门口柜台点菜付钱,然后到交票的窗口把票递进厨房(票上写着桌号,菜名,如青椒炒肉,白菜炒肉什么的,并已敲上“现金付讫”的蓝色图章),然后找座。

那个年代什么都短缺,连饭馆里的座位也短缺,挺大的一个饭馆,每台桌子上都有人。不过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现在这么远,人的脸皮也厚,所以两家不认识的人拼桌子吃饭很普遍。爸爸拉着我在饭馆里转了转,看到有一台桌子上只坐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小男孩,征得了人家的默许后我和爸爸就坐在了同一台桌子上。四方桌正好坐四个人,我和那个小孩面对面坐,爸爸和那个小男孩的妈妈对着坐。

米饭很快就被服务员端上来了,等上菜还要些时候,爸爸买了一份报纸,从中间摊开,如饥似渴地看起来,反正那时候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贫乏。饭馆里光线昏暗,人声噪杂,空气里混合着炒菜的香味,小孩的喧闹声,四川人的方言龙门阵和邻桌飘来的呛人的烟味。正午的光线从门口和不是那么明亮的玻璃窗传进来,一桌一桌的人看起来半明半暗,饭馆里是那么拥挤噪杂却又那么温馨。

同桌的母子打量着我们,我也看了同桌的他们,对面的小男孩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可能还稍许大一点,白白净净,大脑袋,尖下巴,小肩膀,和那时所有的小男孩都一样,只是两个眼睛很大很亮,黑眼瞳大大的,很是机灵。他母亲看着也像个知识分子,这从脸蛋和穿着上就能看出来,看来他们也是附近什么单位来城里打牙祭的。

菜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实在是很饿了,光咽口水,尤其是看着其他桌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吃起来了,我拔了两口白饭,心中说“再等等,再等等,肉肉马上就来了”。对面的小男孩也是饿狠了,学着我也扒了两口白饭,和着口水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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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一盘青辣椒炒肉片被服务员摆在了我的面前,溜尖儿的一盘,热气腾腾,白色的油蒸汽慢慢升起,盘子里一片片白花花的五花肉裹着芡浆,泛着油光,滋滋地作着响,仿佛还在轻微的颤抖。什么家训、规矩的,我也顾不得叫爸爸一起吃,我一筷子就先伸向炒肉片夹着一大片肉就入口了。肉片入口热热的,滑滑的,QQ的,肉真嫩啊,舌头一打卷肉片儿就下肚了,啊,这感觉真美妙。我又伸向盘子准备再夹一片,可令人惊的是对面那个小男孩已经等不及了,哈喇喇地从桌子对面也伸出筷子从我们的盘子里夹走了一大片肉,刺溜地就下肚了。

这算这么回事,抢我们的肉吃?!

尽管物质条件困难,可从小我家的家教还是有的,象什么不要小气,好东西要和小朋友share,好玩具,小人书要和小朋友们一起玩,一起看等等,推而广之,好饭菜也要和小朋友们一起share。尽管我连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现在看着不认识的人吃了我肉我很心疼可还是忍住了,谁叫咱家教好,咱是好儿童呢。

我吃了第二片,他也抢着吃了第二片,我慢慢地加快了吃的节奏,吃了第三片,他也急急忙忙地吃了第三片,我四片,他四片,我五片,他五片,这已经不是share了,是赤裸裸的比赛了。够了,够了,share也得有个限度嘛,不能全叫你吃了啊,我爸还没吃呢。后来小男孩吃肉速度比我快了,他又塞了一片肉下肚,筷子唰地又伸向盘里,我轻轻地用筷子打了他的筷子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自觉一点,可他反手用筷子重重也敲了我的筷子一下,比我还横。我盯了他一眼,他也盯了我一眼。我又狠狠地瞪了那个小男孩一个大白眼,希望他悬崖勒马,结果被更大的白眼瞪了回来。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瞪我的眼光里还分明带着鄙视和不屑,外加一点点嘲弄和挑衅,还眨了两下,意思是我就吃了,看你能怎么样。我转眼看了小男孩的母亲一眼,意思是你也该管管自己的儿子哦,人穷可不能志短,要吃肉自己买去,抢别人的吃算什么呀。男孩也不甘落后地看着他的母亲,寻求他母亲的精神上的支持,看来他真是个被宠坏的小孩。男孩的母亲看到了一切,她脸上也挂不住了,通红通红的,厚厚的近视眼睛镜片后面的双眼眨啊眨啊,有一丝尴尬,一丝慌乱。可令人失望的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拉拉他儿子的胳膊,稍微制止一下。

小男孩又一筷子伸向菜盘子,夹走了一片最大的肉,我一看急了,盘子里都没有剩多少肉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一筷子也伸了上去,在中途成功地实施了拦截,我一筷子也夹住了那片肉,我俩开始了拔河,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拔肉。按说用两双筷子拔一片滑溜溜的肉片挺不容易的,对内功深厚的内家高手来说都不是一件易事,何况是对两个6、7岁的小孩呢,可那次我们谁也没失手,那片肉硬是在餐桌上空悬住了,你拉我扯,谁也没放松,肉也没掉。拉拉扯扯,终于小男孩崩溃了,“哇”的一声他哭了起来,双眼泪水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而此时他左手一把抢过了那片肉,塞进嘴里。

罢了,罢了,朗朗乾坤,浩浩日月,没有王法了,小孩抢我的肉吃,还装的像受了委屈似地,家长在旁也不闻不问,还有没有天理了,我的肺要都气炸了,泪水也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不吃了,好儿童也不做了!我把筷子往桌上“Pa”地一摔,一把扯下爸爸的报纸,对着满脸惊愕的爸爸大喊一声:

“爸,他抢我们的肉吃!!!”

… …


“儿子,这不是我们的菜,我们点的菜花炒肉还没上来”


… …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了看报纸没看住自己的小孩”
“哎呀,没关系,没关系,一个小孩能吃多点,看把小孩子馋的”




这就是那个中秋节,和那个物质贫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现在这么远的年代。



2010.09.16
Philadel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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