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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2010-07-29 10:04:38) 下一个

        很久没有打开QQ了,自从那个七位数的太阳被盗了以后,安青将一个新申请的九位数的号码设置了复杂的防盗密码,断断续续地用了两年,还只是一颗小星星,这样比较安全,没有人想盗它。

        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QQ好友头像在欢快地跳动,是枫。原本他们是同名的,因为总是容易叫错,他便改了名字,到现在为止,已经七年了。他提醒她说,你当了我七年的姐姐。

        记忆的一角裂开了一道缝隙,从那个缝隙里窥视进去,能看到很多零星的片段。人们的记忆都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慢慢退化了,连许多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而遥远。除了布拉德那样记忆超群的人,很少有人会记住七年前某一天里早餐的味道。枫说,他记住了,那是鸡蛋煎饼的味道,里面有鸡蛋、火腿、油条、葱花、豆瓣酱。在北方冬天的早晨,吃一个热气腾腾的鸡蛋煎饼,一整天都会觉得很温暖。

        已经模糊的记忆是可以被提醒的,安青突然想起了七年前的许多场景。

        2001年2月21日,安青19岁的生日,母亲做了两个荷包蛋和一桌丰盛的早餐。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安青想去旅行。吃完早餐,安青便背着旅行包上路了。

        第一站是西安,离元宵节只剩下四天,街头巷尾都是卖元宵的小摊贩,推车上罩着褪色的橙黄色油布,上面用黑色毛笔写着“特价元宵”,大壁炉上是大号的铝锅,锅盖没有盖上,沸腾的开水里漂浮着圆润饱满的汤圆,冬日的空气里弥漫着汤圆甜香的味道。西安南郊有许多小吃街,葱花饼、千层饼、小龙包、肉粽、馄饨、酿皮、刀削面、拉面……每天都在太阳还未出升的早晨便开始香味四溢,给满城都是青砖灰瓦的灰蒙蒙的唐朝古都平添了许多暖意。徒步穿行在那样的小吃街里,心情会异常的好。就算事隔经年,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温暖而惬意。

        在西安停留了一个星期,吃了很多美食,买了很多廉价水果,看了许多大青砖砌成的建筑物,也听了关中人特有的陕北口音,在一些陈旧的音像店里,还能听到中学时代朗诵过的信天游,只是唱出来让人感觉有一种荒凉的味道。这个城市很难让人联想到唐朝鼎盛时期的繁华,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个辉煌的朝代已经远去的背影,还有一些繁华落尽的苍凉。

 

        下一个目的地是内蒙古临河,那里有个远房亲戚,安青叫她裴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安青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只是对地理书上记载的草原覆盖率为70%的边疆城市和那个曾经征服了欧亚大陆的民族有些好奇。

        最快的一趟列车要经过银川,下午四点一刻的2585普快列车,陈旧的铁制桌面上,墨绿色的油漆掉了好几处,灰白色的桌布被揉成一团放在桌面一角。紧闭的窗户在列车行驶时发出“铛铛”的声响。车内开着空调,外面是零下八度左右的气温,窗玻璃上都是白雾,凝结的小水珠沿着窗户一直往下淌,有一部分渗透进来,浸湿了浅绿色的窗帘。安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胳膊倚着冰冷的桌面熟睡了四个小时,衣袖湿了一大片,冷风从玻璃缝隙里灌进来,安青被冻醒了,睁着迷蒙的双眼,不停地搓着冰凉的手指。

        别睡了,会感冒的。坐在对面的男孩说完,站起来把两片浸湿的窗帘打成一个结垂在窗户中央。他长着一张俊美的脸,站起来的时候头离列车顶很近,至少有1.85米的高度。

        你在西安做什么?他坐下来问道。

        旅行,你呢?安青笑着问道。

        我在西安交大读信息管理,家在银川。

        他们开始聊天,聊大学生活,聊不同城市的特质。熬过了漫长的黑夜,早晨的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列车到达终点站——银川。

        出站口,人潮如流,他帮她拎了行李往外走。

        开往临河的列车已经发车一小时了,他带着她去长途巴士站买了车票。

        萍水相逢,他帮了她不少忙。安青觉得很感激,记住了他的名字:苏威。他给她留了电话,让她安全抵达后,打电话报个平安。但是刚坐上巴士她便丢失了那个手写的号码,那只不过是他的一份善意的担心,有没有这个号码都无所谓,只要她平安地生活着,一切都好。

        一路上不停地颠簸,从银川到巴彦淖尔盟临河市,从临河到杭锦后旗,换了两趟巴士,车在路上行驶了一整天。安青一直昏昏欲睡,司机开大了音响,车上的信天游反复吟唱了一天。歌词里的“面窝窝、玉米羹”也在安青的大脑里响彻了一整天。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安青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脑海里混沌一片。外面除了起伏的土坡就是冰封的河流,那是河套平原著名的“悬河”,它造就了“塞上江南”,养育了那里的炎黄子孙。魏晋南北朝时期,河套地区还一度成为北方多个政权争夺的重地。

        透过窗户望向远方,依稀可以看见阴山山脉沿着河套平原延伸出去。阴山阻挡了黄河自贺兰山向北的流向,折而向东流,在吕梁山南部绕了一个大弯,形成了河套平原。

        下午六点,天空最后一丝灰白也隐退下去,巴士进了杭锦后旗车站,从站口出来,外面几乎看不到行人,连车辆也非常稀少。青灰色的狼山像一头巨兽静卧在那里,守护着那一带的居民。

        安青背了行李包,坐在车站外面的台阶上,等待最后一趟班车去三道桥。半个多小时过去后,天已经全黑了,居民住宅里的灯火亮了起来,室外只剩下北风凛冽的呼啸。安青用毛线手套捂着冻得发红的脸,在台阶上来回踱着步子。

        孩子,去三道桥的班车今天已经没有了,我载你过去吧。一辆把手上挂着一桶油和半袋米的陈旧的老式摩托车停在台阶下面,安青看到头盔里一张饱经沧桑的慈祥的脸。老人把后座上用粗皮筋捆扎着的羊绒军大衣和扶手上挂着的备用头盔取了下来,递给安青。

        谢谢大叔。安青穿上大衣、戴上头盔觉得一下子暖和了许多。一路上,老人讲了许多阴山的历史,包括狼山口明正统三年的元鲁乃池之战。

        十五分钟左右,安青便到达了三道桥。那是一个人口相对集中的小镇,中间是宽阔的石子路,路两旁是整齐的居民住宅,往西延伸的房子比较陈旧,大概使用了十余载,向东拓展的房屋都是新建起来的,整齐一致的平房。安青在一家安装了玻璃门,大厅里开着明亮日光灯的房屋前面停了下来,开始拨打临行前父亲给的那个号码。铃声响了三下之后,一个清脆的女声从电话那端传来,安青做了自我介绍,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外型和装扮,以便相认。玻璃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剪着齐刘海娃娃头的女人,有温暖的笑容和清脆悦耳的嗓音,她就是裴姨,比安青大十岁,却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可爱。安青喜欢她的直爽和热情。

 

        房间是三室一厅的布局,大厅里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沙发和茶几有序地摆放着。一名中年男子正坐在沙发上低头整理一些账单。那是裴姨的丈夫,她向安青介绍说,叫他曹叔就好。曹叔抬起头来和安青打了声招呼,继续整理手里的账单。曹叔是一名兽医,家里经营饲料批发,在这个以畜牧业为主的地区,经营这个行当,积累了一些家产。在三道桥的小镇上,他们算是富有的家庭。

        大厅左侧的卧室里播放着电视剧,地面铺着暗红色花纹的羊绒地毯,两个男孩正坐在地毯上下五子旗。其中一个大约七八岁,是裴姨的儿子,大的那个比安青小两岁,是裴姨的侄子裴青,即将参加高考。裴姨让他们称安青为青姐,裴青后来更名为裴枫,原因是他不想和女孩同名。

        第二天早晨醒来,安青推开卧室的窗户,呼吸到清晨新鲜的空气,蓝色的天空撒满了灿烂的阳光。厨房的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早点,裴姨从微波炉里端出一碗温热的鲜牛奶,上面有一层浅黄色的奶皮,浓香的味道。

        安青吃完早餐,裴姨便和儿子一起去学校了,那是当地的一所公办学校,裴姨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儿子就读于那所学校。曹叔一大早就背着医药箱出去急诊了,裴枫在门口等巴士去学校。安青觉得无聊,便和裴枫一起去了他所在的高中。

        裴枫上课的时候,安青一个人在校园里行走。两栋弧形的教学楼后面有一个很大的种植园,因为还没开春,园中找不到任何绿色。那是一片野生的树林,没有人工的痕迹。园中有很多沟壑,堤垄上长着粗壮的白杨树,树木之间的土壤在北方干冷的天气下,出现了一道道狭长深邃的裂纹,安青走在上面,感觉稍一用力,那些经年的老树根就会从土壤里暴露出来,生长了多年的树木便会轰然倒下。但是安青喜欢那些裂纹,灰白色干硬的土壤表层非常光滑,还有一些浅灰色的光泽,裂出来的纹路就像古生物化石里突显出来的生命脉络。

        树上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的树桠,刚硬地占据在视线的最前端。整个树林少了绿色的遮掩,愈见清晰的轮廓,和人变得亲切起来。

        在三道桥那些短暂的日子里,安青经常会去裴枫学校附近的早餐店里买鸡蛋煎饼吃,每次买两份,给枫带一份。裴枫会在放学后和安青一起坐在植物园的堤垄上探讨生命的真谛。两个未经世事的人交换着一些不成熟的思想。

        在三道桥住了二十多天,遇到了三场沙尘暴,它们来得毫无征兆。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的下午,走在路上,会看见漫天的黄沙从天边的一角袭来,整个人瞬间就被裹上了一层黄沙,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离开三道桥准备返校的时候,裴姨送给安青一大袋干果,是山楂晒制而成的,酸酸甜甜的,有助于消化。许多年以后,安青还能回想起那个味道。

 

        枫是在那一年六月参加的高考,后来去了广西桂林念地质勘测,到现在为止,枫已经工作了一年,在全国各地做地质考察工作。安青也为了生计,游走在世界各地。有些记忆残缺了,也许难以修补,而有些记忆,比如成长、比如苦难、比如一些曾经感激过的人和事,只要轻触一下,便会像花朵一样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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