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菱子出生的时候,是冬日晚上的子时,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只听见门前树梢上的积雪纷纷往下飘落的声响。有人说在子时出生的人会得到来自天堂的祝福,一生都将平安幸福。因为子时正是昼夜交替时分,一切都在走向光明,希望也正冉冉升起。
菱子在这个静谧得有些美妙的世界里,忘了怎样去啼哭,只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亲人为了自己的降临而忙碌着。父亲觉得菱子的表现有些反常,于是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她竟然伸着自己的小手去碰父亲的脸。父亲这才惊讶地发现菱子的右手多了一个手指,于是亲人们都开始去关注菱子有些异常的小手,也就没有人去在意她是否会哭。
父亲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小怪物”女儿,怎么看都觉得她跟其他刚出生的婴儿不太一样。两岁大的哥哥也对这个小妹妹充满了好奇,不停地用手去捏她胖嘟嘟的下巴,逗得她咯咯直笑。
菱子出生满一百天的时候,母亲由于身体虚弱,奶水供给不足,父亲又忙于工作,于是,菱子被送到了乡下祖母家。
祖母家位于风景秀美的鱼米之乡,那里有郁郁葱葱的整齐的杨树和笔直挺拔的水杉树,还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湖泊,每到夏季,湖泊里芦苇丛生,满眼的荷叶,淡粉色和白色的莲花以及遍布在荷叶下面清甜可口的菱角和荸荠。彩色的蝴蝶鱼,脊背上长满刺的长嘴鱼在荷叶下的水草丛中自由穿梭,各种花色的青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偶尔还会有三五只野鸭从湖面飞过。道路两旁开满了粉红的月季,野生的葡萄爬满了树梢。
因为乡下大米营养丰富,就算是吃米糊糊,菱子也被祖母养得白胖白胖的。菱子八个月时就开始说话了,等到一周岁时,她已经混到一群孩子当中嬉戏去了。
菱子一直跟着祖母长到六岁,那时她已经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女孩了,圆嘟嘟的脸蛋,明亮的大眼睛,迷人的小酒窝,整齐的牙齿,粉嫩的小嘴。并且因为她的乖巧和可爱,很多人都喜欢和她亲近。
菱子记忆中的童年就是从这个充满了欢笑的水乡开始的。也许菱子天生就是与水结缘的,水的灵气和温和让菱子一进到水里就不愿出来,大概菱子的前世是一条鱼,所以今世也恋上了水。五岁那年,她就已经能和大孩子一样,在浅水里游来游去了。
和祖母单独相处的时候,菱子就会搬来一个小板凳,安静地听祖母讲很多美丽的童话故事。祖母喜欢坐在家门前晒太阳,菱子就会拿一把木梳给祖母梳理满头的银发,午后的阳光照射在祖母的头发上,闪闪发亮,菱子觉得非常好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祖母就会眯了眼温和地笑着。
等到菱子满六周岁时,父亲要把菱子接回家去了,菱子哭着喊祖母,祖母便迈着蹒跚的步子一路追随着菱子,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二)
菱子跟父亲回家时正好是九月,父亲是小学校长,所以菱子被直接送到了学校,哥哥当时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有哥哥陪伴去上学,菱子也觉得很开心。而且每天都能背着父亲买的新书包,里面装满了好看的新书,学校里还有好多小伙伴。菱子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生活。
给菱子带语文课的肖老师是一位温柔又亲切的女老师,菱子觉得她是除了母亲以外,在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语文课是从24个字母开始的,菱子每天要做的功课就是在拼音本上反复地练习这些字母,在全班36个同学当中,只有菱子一人是用左手写字的,那时用左手做事的人是被认为不正常的,所以肖老师就捏着菱子的右手教她写字母,菱子右手上多出的一个手指还是完好地生长着,与大拇指呈十字交叉,不过这第六个手指是没有骨头的,软软地搭下来,让菱子不知道怎么写字,所以菱子用右手写出来的字母总是和别的同学不一样,趁老师不在时,菱子就会换了左手写字,她觉得自己用左手写字又快又好看。
在家吃饭时,菱子也是用左手夹菜,因为在乡下时祖母心疼菱子,怕她用右手会疼,所以一直没有纠正她。父亲希望菱子能以正常的行为习惯来做事,所以每次吃饭时,菱子一伸出左手,父亲就会督促她换成右手。尽管用右手做事给菱子带来了很多不便,但是菱子还是遵循父亲的意愿努力改变着自己的习惯,因为菱子觉得父亲的观点都是正确的。
一到冬天,菱子的手就会冻得又红又肿,大拇指上的那个手指也会肿胀起来,直直地与大拇指呈90度角,母亲看了觉得心疼,就把菱子冬天棉衣上右边的袖子都剪破了,这样菱子穿衣服时就不会疼得掉眼泪。母亲还用长长的头发把菱子的第六个手指缠住了,据说这样它就不会继续长了。
因为这个多出来的手指,菱子吃了不少苦,也受到了许多同学的取笑,只不过因为父亲是校长的原因,同学们也只是私底下笑话她,但菱子并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影响。
直到念小学二年级时,菱子有一次在雨中摔倒,整个右手正好插在泥水中的一块玻璃片上,那个已经被头发缠绕成畸形并且已停止生长的手指硬是生生被切断了,只剩下一根细细的筋骨粘在上面,伤口不停地往外冒血,血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菱子晕了过去……
等到菱子醒过来时,她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右手已被完全包扎起来,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一个星期后,菱子就让医生给她解了纱布,大拇指上还剩下一毫米长的指根,象是被开水烫伤后隆起的一个小包。菱子觉得很开心,这样,她就可以和别人一样用右手做很多事情了。
但是,菱子最怕过的还是冬天,因为一到冬天,菱子的手就会冻得又痒又痛,哥哥笑话她的手像个肉包子。所以,菱子最盼望过夏天了,一到夏天就放暑假了,菱子可以和哥哥一起去祖母那里。祖母每年暑假也都盼着孙女和孙子去,祖孙三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菱子喜欢跟在哥哥后面和一群小伙伴玩耍,所以,她学会了男孩子玩的很多游戏:玩滚珠,纸方板,跳山羊,玩警察抓强盗,她还会跟着哥哥去钓鱼,爬树,登水库大坝,游泳,抓青蛙,采莲蓬,用网子捕虾……菱子觉得和哥哥在一起总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菱子喜欢和哥哥在祖母的瓜田里比赛摘西瓜,喜欢跟着哥哥跳到湖里摘菱角,有时会碰到很多蚂蝗吸在腿上,菱子就会吓得不敢说话,怕被蚂蝗吸干了血,哥哥这时便会不顾自己身上的蚂蝗,赶紧跑过来帮菱子,等到菱子腿上的蚂蝗都被除净了,才发现在慌乱之中,菱子把蚂蝗都甩到哥哥腿上了,哥哥就会皱了眉头使劲地揪,菱子就会抿着嘴偷偷地笑,那时,菱子觉得自己有个哥哥好幸福。
因为有哥哥照顾,她就可以让自己更加勇敢和任性。也正是因为这样,菱子变得越来越大胆和调皮,性格也像个男孩子一样,很少掉眼泪,也不会像其她女孩子那样跟父亲母亲或祖母撒娇。菱子还经常会把刚换的干净衣服弄得很脏,会在玩滑板时把母亲给她新买的衣服磨几个破洞。父母亲都觉得菱子投错了胎,没有一点女孩的样子。因为不会自己梳头,总是留着和哥哥一样的短发,也因为太调皮,母亲便总是给菱子买男装穿,菱子也很喜欢自己的造型,喜欢穿哥哥的衣服和鞋子。
因为一直跟哥哥形影不离的缘故,菱子习惯了陪着哥哥一起做很多事情。每当父亲要求哥哥呆在书房练习毛笔字或做智力题时,菱子就会呆在旁边给哥哥调墨,自己也会练习,但是菱子总觉得自己没有哥哥聪明。字写得不如哥哥漂亮,智力题也没有哥哥做得快。只有父亲在让他们猜谜语时,菱子才觉得自己有点成就感,因为哥哥猜谜语总是猜不过她。
每次父亲在训诫哥哥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要做到的事情时,菱子就会把这些训条记到心里去:不轻易流泪,要有责任感,要坚强,要给自己树立目标。菱子觉得自己应该以父亲要求哥哥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三)
菱子和哥哥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很好,这主要归功于父亲的教育和引导。菱子念小学三年级时已经八岁,哥哥正面临着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时间一下子紧迫起来,哥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菱子一起玩耍了。
就在那年暑假,整个华中,华南和东南地区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洪灾。很多学校,村庄和街道都被洪水摧毁了,哥哥考到市中学并住校了,父亲也换了工作,把家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祖母被叔叔接到了镇上,菱子也被送到离家几百公里的姑姑家念书去了。突然之间,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菱子寄宿在姑姑家,每到寒暑假父亲会把菱子接回家团聚。虽然离开了家,菱子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她甚至有些兴奋。只是与哥哥越来越疏远,让菱子觉得有些失落。
姑姑家住在满目翠绿的山区里,那里除了盘山公路就是连绵起伏的丘林,还有壮丽的瀑布和清澈的溪水,以及每到春天满山的山茶花和艳丽的杜鹃。天性爱玩的菱子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天堂,她甚至觉得自己到了一个世外桃源,那里所有的人都淳朴友善,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憧憬。
菱子到姑姑家适应了两天后,学校就开课了,菱子进入了四年级。那时山区的小学课程已经调整为六年制了,菱子之前所读的是五年制的课程,所以,读四年级时,几乎有一半的课程菱子在三年级时已经掌握了,老师建议菱子直接读五年级,父亲不想菱子在跳级的过程中缺失了一个阶段的成长,坚持让菱子按部就班地一级级往上读。
结果证明父亲的决定是明智的,菱子在班里的成绩遥遥领先,而且这个良好状况一直保持到小学毕业。菱子每科考试成绩都几乎接近于满分,这让任课老师们都觉得很骄傲。
菱子从未因考试成绩而受过姑姑的责难,但是,让她觉得疑惑的是,姑姑对她越来越不耐烦的态度和每天都留给她做不完的家务活。菱子也从那时开始自己去尝试着给姑姑一家人做饭洗衣,而这也慢慢地变成了菱子每天必做的事情,只有做完做好了,菱子才有时间和伙伴们一起玩。即便这样,菱子还总是受到姑姑的指责和训斥。菱子不想跟姑姑顶嘴,也不会跟她说不,因为这只会招来更多的不满和厌恶。菱子变得越来越文静和内敛了,不再那么调皮,也不再那么任性了,因为菱子知道,在外面生活,没有人会容忍自己的放肆,也没有人会迁就自己的任性。
后来姑姑把家搬到公路两旁的居民楼,将菱子一个人留在了山脚下的小库房里。菱子还是会在姑姑的新家里帮忙洗衣服做饭,每天弄到很晚了才一个人穿过几条凹凸不平的山路到小库房里休息。有月亮的夜晚才看得清脚下的路,不会那么容易摔倒,菱子觉得自己的平衡性不好,所以总是容易摔跤。让她更害怕的是,山路旁住的几户人家养了几条凶悍的狗,菱子每次经过时都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还是躲不开狗那灵敏的听觉,所以,有好几次,菱子都在被狗追赶的时候摔得胳膊腿都破皮了,还有两次被狗撕破了裤腿。菱子害怕得想哭,她在心里鼓励自己勇敢些,坚强些。然后,摸摸摔破了皮的膝盖,继续朝山脚下的小屋走去。
菱子每天最紧张的就是自己一个人走夜路上山,所以每天放了学就会很快做好饭,等姑姑全家人吃完了,菱子洗好餐具碗筷,再上山去休息。有时候老师会留一些家庭作业,因为山上的小屋里光线不好,只能点蜡烛,菱子就会在姑姑家做完作业再回去,经常弄到很晚才上山。
(四)
山上那间小库房是由一个四十多平米的房间分隔开的,中间建了一道墙,墙里凿了一个圆形的洞,对面住着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奶奶。老奶奶经常会通过洞口给菱子递过来一个西瓜,几个西红柿或几块糕点。菱子觉得老奶奶很像祖母,所以把奶奶看得很亲。一老一少就这样每天隔着一堵墙说着话,两人都不至于太寂寞。
菱子住的这边塞满了锄具,木材,蜂窝煤,当然,也是老鼠的聚集所,地上全是老鼠洞,有时甚至会有蛇,菱子的床是由两条长凳和一块门板搭起来的,两张终年不换的厚褥子和厚棉被,外面围了一个蚊帐,菱子每天都会把蚊帐用夹子夹好,防止老鼠或虫子跑到床上去,但是,一到冬天,老鼠就会全钻到褥子的棉絮里面,菱子每次睡觉之前就会用手在床上拍一遍,把老鼠都赶走,但每到半夜,菱子还是会被老鼠弄醒,然后做很多噩梦……
冬天冷的时候,菱子就会向隔壁老奶奶借一根尼龙绳,绑在门外两棵树之间,然后抱了被子和褥子出来晾在上面晒太阳。床单和被罩也是自己拆了拿到河边去洗,姑姑很少会来,偶尔来一次,就会絮絮叨叨地骂菱子一通,指责她把房间弄得太乱。菱子便会把小屋再重新布局一下,但是,怎么收拾都没有办法赶走那一群老鼠。
夏天天气炎热,菱子便把被子叠好了放在床头,把床挪到房门口通风的地方,因为有很多老鼠洞,地上坑坑洼洼,有一条长凳腿还被老鼠咬掉了几块,支撑力不够,菱子睡觉时翻一下身,床就会坍塌,菱子在迷迷糊糊中也顾不了身上的疼痛,只是赶快把床搭起来继续睡觉。
有时候隔壁的老奶奶听见了这边的声响,就会开了灯,透过洞口给菱子照明,菱子的房间没有电线,每天都是点蜡烛,也只是睡觉之前用几分钟,因为燃多了跟姑姑要钱买蜡烛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菱子房间的小窗口对面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一楼的庭院正对着菱子的窗口,庭院里种满了鲜花,菱子每天早晨起床后就会在院子前站一会儿,闻闻那些花香,然后怀着美好的心情开始新的一天。
很久以来,菱子一直不知道对面楼房里住的什么人,因为菱子每天很早就从山脚下离开了,到很才回来。后来有一段时间,菱子每天晚上回到小屋时,路口总站着一个头发凌乱花白的疯老太太牵着一条大狼狗,等菱子打开房门进屋以后,她就会牵着狼狗回到楼房里去了。偌大一个洋楼似乎只住着她一个人,听人们说她的子女都住在城里。而她在日本倾华时曾做过日本人的情妇,解放以后她就彻底疯了。此后她的子女就为她在山脚建了这栋洋楼,请了个保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菱子经常看见她穿着各式各样的旗袍在阳台上唱歌,歌声委婉凄丽,悠远绵长,想必她年轻时定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菱子有时候会看见一群小孩戏弄她,她便牵了狼狗追赶那些坏小孩,但是她从未让狼狗咬过菱子,每次见到菱子,她就会张开嘴笑,满口的牙齿掉得只剩下几颗了,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堆成深深的沟壑,老树皮一样的手总是牵着那条狼狗。菱子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冲着自己笑,因为怕她突然放狗咬自己,菱子见到她也总是回报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后来有一次过中秋节,姑姑一家三口都去亲戚家团聚去了,菱子煮了面吃完后,早早地回到了山上,菱子在路口没有见到那位老太太,也许她被接到城里过节去了吧,正当菱子进屋刚锁上房门时,有人敲门,菱子把门打开,却惊讶地发现是对面楼里的老太太,她们从来没说过话,菱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紧张,尤其是看到她身边的狼狗。老太太又冲着菱子露出笑脸,右手从背后移到前面,手里抓着一大袋月饼,菱子正扶着门发愣,她一把将月饼塞到菱子手上,就说了“月饼”两个字,然后转身离去了。菱子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反手关上了门,将月饼放在床边的纸箱上。
从那以后,菱子就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到底还在不在那栋楼里,还是去了什么遥远的地方,菱子一直觉得欠她一声谢谢。也许是她的子女把她接走了吧,这样,她或许会快乐一些,菱子这样想。
(五)
菱子每天的生活节奏都差不多,上学,到姑姑家做饭洗衣,回小屋睡觉,三点一线。菱子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因为学校有很多好朋友,学习成绩很好,老师对她很关照,唯一让菱子觉得尴尬的是参加集体活动时菱子总是很拮据。
父亲每学期都会为菱子支付足够的学费和生活费,但这笔钱被姑姑克扣了很多。学校规定学生每天要在校内用早餐,每个月支付八元。但是,菱子每个月都会因为要不到这几元钱而饿肚子。好在同学们都非常友善,大家总是你一元我一角地将自己的零用钱捐出来给菱子支付早餐费。菱子每每都会感动得眼泪汪汪。
偶尔碰到学校组织活动去春游或野炊,菱子也是硬着头皮去跟姑姑要点钱买些干粮在路上吃,姑姑心情好时会给菱子一元钱,菱子可以买两个包子和一瓶汽水,还能剩下四毛钱。而其他的同学都是背了满满一书包的零食和饮料。当然,同学们都会分给菱子,有的同学会专门在家给菱子准备一份,菱子突然间就变成最幸福的人了。菱子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生日也是在学校度过的,放晚学后同学们都留下来为菱子精心准备了蛋糕和糖果,每个人课桌上都燃着蜡烛,整个教室被装点成一个激动人心的派对场,老师也被邀请来为菱子庆祝生日,那一年的成长岁月满是欢乐和幸福,菱子觉得那是因为身边有很多关心和爱着她的朋友。
菱子快乐的时候就会给哥哥和爸妈写信,跟他们分享自己的喜悦,同时也会让亲人不必对她太牵挂。菱子从来不跟爸妈说自己不开心的事情,也不会告诉他们自己有多害怕住在山上那间小屋里。菱子告诉自己在外面应该要坚强,要学会懂事。
六年级放寒假时,菱子回家过年,她特意准备了一盒甜点,是祖母最喜欢吃的,很久没见到祖母了,菱子想给祖母一个惊喜,因为在菱子的心里祖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比爸妈还疼爱她的人。但是,那一年的年夜饭桌上菱子没有看到祖母,而每年过年,叔叔都会带着祖母一起来团聚的。
菱子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她的再三追问下,最后从叔叔口中得知祖母已经离世两个多月的噩耗。菱子抱着自己给祖母精心准备的甜点一直呆坐在那里,大脑里一片混乱,她无法相信那么疼爱她的祖母竟舍得丢下她就这样离开了!菱子发疯似地冒着大雨跑出去了,她拼命地喊着祖母,外面除了风声和雨声就不再有任何声响了。菱子跪倒在后院的水仙花旁,过年买的新衣服全都浸在了泥水里,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菱子对祖母无尽的想念。那盆水仙花是祖母去年抱过来送给菱子的生日礼物,祖母说等水仙花长得像田野里的麦子一样多时,菱子就会长得像仙女一样美丽了。现在水仙花已经分离出了好多株,洁白的小花开得满院都是,花瓣上聚积了一些雨水,像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菱子知道不管她是否能够接受,亲爱的祖母已经永远地离开她了。
母亲说祖母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呼喊着菱子,她让母亲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下来留给菱子,那枚戒指跟随了祖母一辈子,也是菱子有记忆以来看到的祖母唯一佩带的首饰。那是一枚普通的纯银戒指,祖母已经把它戴得非常光滑了,边缘比中间薄了许多,闪着清亮的光泽,戒指内侧刻有一圈小楷体字:吉祥如意,幸福安康。菱子把它用线系起来挂在脖子上,戒指垂挂在靠近心脏的地方,她开始相信祖母正在天堂里看着她成长,并保佑着她健康幸福。
菱子继续在远离父母的日子里坚强独立地生活着,并向亲人传递着她永远分享不完的快乐。直到菱子小学毕业,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上市重点中学,父母亲过来帮菱子搬行李时才发现,原来女儿一直都在向他们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母亲看到菱子那间关上了门几乎看不到光线的小屋里塞着随时可能倒塌的床,还有数不清的老鼠在屋里四处窜动,以及摆在床头的菱子用针粗线条缝合的被罩,母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心疼地红了双眼,然后默默地收拾好了菱子几件简单的行李。母亲突然明白女儿写在信里的快乐竟是经过夸张和想象出来的,这种幸福在自己亲眼目睹的现实里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和虚幻。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一直沉闷地看着菱子和母亲收拾行李。菱子知道父亲心里很痛,她开心地跟母亲讲着学校里快乐的事情。
(六)
那年暑假过后,菱子没有去她考上的那所中学,而是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另一个城市,上了另一所重点中学,那里离二叔家很近。
上中学后,二叔跟父亲商量不要让菱子住校了,直接搬到他们家里去住,父亲觉得让菱子住校也许会比较艰苦,所以就同意了。菱子从此又开始了第二段寄宿生活。
因为有前面的经历,菱子知道自己每天只有多做点家务活才不会令二婶觉得厌烦。但时间久了,就会有很多矛盾。经过一年的磨合,菱子和二婶始终没有达成默契,菱子不知道自己哪里没做好,但她确实已经尽力了。虽然二叔经常会从中调和,也很照顾菱子,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反而弄得他们夫妻俩经常为菱子的事情争吵,菱子并不想这样,让自己觉得很内疚。也许有些人根本就是无缘在一起共处的,勉强在一起生活,都会用刺互相扎痛对方,最后弄得不欢而散。
念初二时菱子又转学了,在附近的城市辗转。因为菱子初一期末考试的成绩很好,父亲也就很容易将菱子转到了一所声誉较好的中学,并安排菱子在学校住宿了。因为总是转学的缘故,菱子每到一所新学校都需要一段时间和新同学融入,所幸的是,菱子总是会因为成绩突出而很快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青睐。
进入新学校一个月后,学校就举办了一次年级统考,菱子以班级第一,年级第三的优异成绩受到了老师的关注。菱子被从刚来时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调到了教室的前排。班主任老师还让菱子自己选择喜欢的座位,其他的任课老师也经常会叫菱子去家里吃饭,菱子突然发现原来成绩好了会受到这么多优待。菱子从未在课后学习过,她只是会在上课时对自己不懂的问题听一听,也很少向老师请教问题。通过几次考试,有很多老师和同学都认识了菱子。菱子每天做着自己该做的和喜欢做的事情,在学校里优游自在地生活着,她觉得住校的感觉非常好,不用考虑寄人篱下的不便,也不用委屈自己去做那么多不喜欢的事情。
菱子经常会在课间去看舞蹈班的同学排舞,也会在放学后跑到操场上看体育组的学生集训,有时候她还会溜到美术班看那些素描和彩绘,菱子看完后就会回来自己练习,那些艺术班和体育班的课程都那么吸引她。
但是,老师是不允许菱子过多地在这些业余爱好上花费精力的,因为菱子是学校重点培养的文化班的学生,她有足够的天资考上一所好的高中,这也是老师和父母的期望。所以,菱子的很多兴趣爱好就在这时候夭折了,没有得到培养和发展。菱子一直觉得自己有点艺术天分,比如舞蹈或者美术,但这点天分都在日益紧张的学习中被抹煞了。菱子日复一日地投入到了越来越紧张的学习之中。
(七)
菱子刚念初二时哥哥已经参加完中考了,但是因为哥哥在考试时生了一场大病,中考还剩一门没考完便休学在家了,此后又在家里休养了两年,等到菱子念完初三参加中考时,在父亲的执意下,哥哥和菱子一起参加了中考,菱子知道哥哥是不愿意和妹妹一起走进考场的。中考的结果是哥哥和菱子的总分仅有三分之差,但是,哥哥也许是觉得没有面子的,他对生活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消极,与菱子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疏远,菱子觉得越来越无法走进哥哥的生活,无法像小时候那样跟他一起玩并受到他的照顾。菱子觉得也许是因为这些年两人一直分开的原因,让兄妹感情变得淡漠了。
报考志愿时,菱子选择了自己理想的高中,而哥哥突然变得叛逆起来,故意违背父亲的意愿,随便填了一所中专院校,父亲知道后连夜赶到学校为他更改志愿,两个人执拗起来,把志愿来回改了三四遍,最后父亲还是很心痛地接受了哥哥报了一所中专的水产养殖专业,父亲知道,那是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一门专业,而当时他的分数足够上任何一所高中。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极力支持了哥哥的意愿,为他一次性筹齐了三年的学费。此后哥哥就一直在学校住宿,寒暑假才会回来,偶尔会打电话回家,也从来不向家里要钱。菱子上高中后也住校了,每个月末会回一趟家,爸妈会为菱子准备好一个月的生活费和零用钱。菱子在家休息一两天后就会坐公交车回学校去。爸妈并不怎么担心菱子,因为菱子这些年在外面早已学会了独立生活,而且知道怎样做才不会让爸妈担心。
而哥哥越来越叛逆的性格让爸妈变得无所适从,担心和焦虑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就在那个时候,家里突然多了个比菱子小一岁半的妹妹,就读于菱子以前所在的中学,每个周末回一次家。虽然一家人在一起团聚的时间并不多,但这也让生活突然变得不和谐起来。
妹妹是在菱子被送到祖母家一年后出生的,听母亲说妹妹的降临是个意外,当时又遇到国家计划生育部门的严查,妹妹出生后不久就有一对无子嗣的夫妇请求领养,母亲在极端痛苦和矛盾的情况下同意了对方的请求,将妹妹送人了。对方家庭条件很优越,把妹妹也当作亲生女儿来养育,爸妈觉得这样对妹妹也许会更好,不至于留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里无法拥有父母全部的爱。
此后的十多年里,妹妹一直都享受着独生子女特有的待遇,拥有养父母给予的全部关爱,吃着菱子小时候无法品尝得到的食品,永远穿着各式各样的新衣服,而这与菱子经历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也是菱子不敢去奢望的。
但是,也许人生总是难免会经受一些挫折和磨难,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妹妹的养父母在从美国洛杉矶度假回国的途中坠机身亡了,妹妹一下子从幸福的天堂跌到了谷底,成了一个无所依靠的女孩。爸妈知道后立即把妹妹接回了家,也了却了他们埋藏了多年的心病。
然而所有类似的故事似乎都难逃一种结局,那就是父母要面对抛弃多年的女儿永远发泄不完的怨恨和敌视,不管他们当初是缘于什么样的初衷。
妹妹随养父姓,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关莹。菱子一直觉得妹妹的名字晶莹透亮,映射着一种雅致的光芒。菱子随爸妈称呼妹妹为“莹莹”,尽管妹妹并不喜欢他们用这样一种刻意跟她亲近的方式称呼她,但一家人还是这样亲切地叫着她。莹莹从来不叫爸妈,当然也不会叫姐姐,只是和爸妈一样叫她菱子。菱子并不在意莹莹怎样称呼她,但是却很在意莹莹对爸妈的态度,看着莹莹对爸妈的不屑和冷漠,还有爸妈的忍气吞声,菱子觉得很心痛。有时候看不过去了,菱子就会以姐姐的身份来教育妹妹,只是莹莹是从不理会的,而且还经常对菱子嗤之以鼻。
尽管如此,菱子还是很希望能努力改善姐妹之间的关系。菱子月末回家时总不忘给莹莹带点小礼物,一个发卡,一本书,或者一套精美的画册,但是莹莹并不领情,有时候还会当着菱子的面把礼物扔掉。菱子并不跟她计较,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她觉得应该做的事:妹妹返校时给她收拾行李,为她叠衣服,教她在学校里怎样安排自己的学习和生活。
因为莹莹所成长的环境让她形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处事方式和行为习惯,加上家人觉得对她有所歉疚,她便一直放纵着自己不懂事的行为和娇纵的个性。莹莹在学校住着最好的宿舍,爸妈也会尽量给她多一些零花钱,她每个周末回家都会带回满满一包脏衣服理所当然地扔给母亲,而这样的事情是菱子从未交给母亲做过的。莹莹经常会在生活上跟菱子进行攀比,并且执意要求与菱子的花费同样多,不管这些钱是用在吃穿住行上还是用在学习上。莹莹也会在学习上跟菱子较劲,菱子在初中时所达到的名次和高度,莹莹也会全力以赴地去企及,就连两个人的身高差距都成了莹莹耿耿于怀的焦点。正是因为莹莹这种失衡的心态,让她自己变得疲惫不堪并且日益骄躁。这让菱子觉得很难过,但她却无力去改变这一切。
这种现状一直持续到哥哥放寒假回家才得到暂时的改善和缓解。莹莹与哥哥出奇地投缘,有什么心里话莹莹都会跟哥哥讲,在莹莹与菱子发生争执时,哥哥也会袒护莹莹,因为莹莹是最小的妹妹。菱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做一个好姐姐,尽管她很想做好。此后,一家人一直处于这种奇怪的关系模式中,莹莹只会在面对哥哥时有好脾气,而在面对其他的家庭成员时,莹莹就是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炸弹。
(八)
菱子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学校度过的,一学期也回不了几次家,所以就算跟妹妹之间有所隔阂,也不会造成菱子太大的困扰。让菱子觉得烦心的是,上高一没多久她就对那些复杂的物理化学课程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菱子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但是,在日益深入的学习中,她变得越来越没信心了,上初中时的数理化可能比较浅显,菱子学起来也比较得心应手,而高中课程的数理化科目难度突然加深了许多,这让菱子无所适从,她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学习方法是否正确。
菱子的同桌苏婷是一个文静少言的女孩,她每天都会早早地到教室进行功课预习和练习各种习题。她的数理化成绩很好,菱子很羡慕她能把那么复杂的问题搞懂。所以,菱子经常会向她请教,苏婷也会毫无保留地教她,在同桌几个月的时间里,两人相处得很融洽。
没过多久,班里进行了座位的全面调整,苏婷被调到了教室靠近楼道那组的中间座位上,菱子被安排到了正对着讲台的第二排座位,三人一排,得天独厚的位置,菱子有了两个同桌,中间是小巧甜美的女孩林兰,最左边是声音洪亮的娟子,菱子坐在最右边,靠近苏婷那一组。
林兰擅长语文英语类的文科科目,和菱子属于同一系列。两人都严重偏科,遇到数理化就晕得一塌糊涂,有着同命相连的感触。娟子和苏婷一样精通数理化,老师讲的内容一听就懂,还能举一反三。
前排坐的三个男生都是理科高手,好像他们都能无师自通地把那些高难度的习题学得通透,这是菱子望尘莫及的,菱子突然觉得那么多年建立起来的自信一下坍塌了,她觉得自己肯定是不如别人聪明的。
让人头痛的是,数理化每个周末都要进行测试,菱子一看到那些印满习题的散发着油墨味的试卷就觉得发晕,好不容易读懂了问题,又无从下手,满脑袋的公式也不知道该用哪个。看着别人都在埋头苦干,不一会儿就把试卷上空白的地方填满了,菱子心里就更加烦躁发慌,她干脆就不做了,在草稿纸上画起漫画来。
两个小时的测试时间终于熬过去了,下课铃也响了,身边的同学们都纷纷站起来交了试卷,菱子才挪着缓慢的步子将她的试卷塞到最底下。看一眼林兰,她也一脸的忐忑不安和沮丧。娟子又开始亮出她的大嗓门和前排的几个男生探讨着解题方案。只有苏婷会向菱子投来安慰的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中。
偶尔也会举行一两次语文或英语测试,菱子和林兰才有机会扬眉吐气,也许有些人的智力神经里只有关于语言和抽象思维的概念,对于数字和严谨的逻辑思维根本就没有感觉。菱子觉得这是给自己对于理科过于迟钝的最好解释。
月考语文作文评比,菱子得了年级最高分,文章作为范文在班里传阅,林兰班级第三,娟子正前方的陈江获得第二。陈江有些不服气,借了菱子的文章去看,递给菱子一张小纸条:言过其实。菱子撇了一下嘴,表示对他的心态予以理解。
菱子前面的小桐是个智商很高的男孩,他上课时总在老师眼皮底下捧着金庸的武侠小说在看,课本一半拖到桌边正好盖住小说的大部分,只留出自己正在看的段落,看上去就是在认真看课本,只有菱子对他的小动作看得真真切切。让菱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根本没有听讲的情况下,老师布置的练习题他居然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正确。林兰前面的欧阳宇是个化学奇才,几乎所有的化学题到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只是英语差得没影,而他母亲还是英语教师。坐在娟子前面的陈江是最让菱子觉得不屑一顾的人,尽管他的文理科都很好。也许是那张纸条还让菱子耿耿于怀吧。所以,坐在前后两排的六个人课间进行讨论或闲聊时,菱子从来不和陈江说话,虽然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小气的人。
而菱子的这种表现和反应更加引起了陈江的关注,他经常会有意逗菱子,向她借笔或橡皮擦,有一次还把菱子新买的橡皮擦切成两半自己拿走了一半,这让菱子非常气恼,她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不征求她的意见而恣意作为。她更讨厌自己在男生面前总是讷于言词,没有勇气与他们多说话,更不用说和他们进行理论或争执了。所以,菱子一直压抑着自己对陈江的反感,没有跟他吵架。而陈江似乎觉得欺负菱子成了一种乐趣。
而且每当菱子和林兰遇到理科难题没办法按时交练习本或试卷时,陈江就会转过身来,津津有味地看着她们愁苦不堪的表情。这让菱子觉得非常窘迫又颜面扫地。
高一的生活就在这种苦闷和压抑中一天天熬着,无数次的测试和统考让菱子几乎看不到希望了,成绩单上除了语文英语历史政治等文科科目分数还算不错外,剩下的理科科目几乎没有一门及格的。看到林兰有时为此伤心流泪,菱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还会不会难过了,她觉得自己或许已经绝望了。
每次大考后,班里的座位就会大幅度调动一次,菱子被从当初那个占据最佳地理位置的座位上调到了老师根本留意不到的教室角落里,她更没有学习的欲望了,每天只盼着早点结束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学校的大环境里滋长着重理轻文的观念。理科成绩不好的学生,就算文科再突出也得不到老师的关注,菱子已经深刻认识到这一点了,而且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了这一论断。
不知道陈江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经常欺负菱子的内疚,他偶尔还会帮菱子在满是叉叉的物理练习本上附上一份完整的正确答案,菱子却觉得这对她只是一种嘲讽。菱子每次回家,父亲都会问起她在学习上的情况,菱子只是一声不吭地把成绩单一把塞到父亲手里,然后低头钻进书房里去了。父亲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成绩都很优异的菱子,怎么到了高中以后突然变得这样令他发愁。父亲觉得是菱子没有努力学习,也会猜测她是不是在学校受到了什么困饶,女孩子长大了,就会多了很多思想包袱,心思也就不能全都放在学习上了。菱子不想跟父亲解释什么,她觉得怎么解释都是多余,因为没有人会认为她在努力学习的情况下,成绩会得不到提升。她更不想告诉父亲她一看到理科题就头痛。妹妹莹莹的成绩越来越好,菱子觉得自己很惭愧。因为莹莹一直都在以她做参照。
(九)
高一上半年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寒假过完后返校第二天正好是菱子的生日,菱子也没心情为自己庆祝生日,她只是觉得很难过,这一年都没什么收获就过去了。晚自习下后已经十点了,菱子正收拾课本准备回宿舍,苏婷,林兰,娟子,欧阳宇,小桐和陈江竟然拿了包装精美的六份礼物堆到她面前。菱子一时语塞,感激地看着这些同学,不知道该说什么。六个人把早已准备好的水果,零食和一个大蛋糕搬出来,拥着她到学校操场上大肆庆祝了一翻。菱子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这半年来她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因为这次生日聚会,几个人的感情变得亲密起来,像几个兄弟姐妹一样,有什么事情大家都互相帮忙,菱子的学校生活也没那么烦闷和苦恼了。菱子也通过这几个好朋友,开始有勇气和男生说话了。陈江也不再故意刁难她,还经常教她一些解题思路。
没有那么多烦恼的日子好像过得很快,下半年竟也不知不觉过去了。期末考试后就面临文理分班了,菱子觉得自己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勉强自己为了那些理科习题犯难了。她和林兰都在分科栏目上填报了文科,剩下的几个好朋友当然是分到了理科班。
暑假结束后,菱子和林兰进了同一个文科班,两个人一下子觉得像是进了天堂,生活开始变得那么美好。因为两人文科成绩都很突出,在班里也就如鱼得水,菱子觉得未来一定会更加光明了,放假回家时菱子也会安静地坐下来跟父亲交流学习和生活上的事,以前的自信突然找回来了。
高二上学期结束后,林兰突然决定要转到美术班,她说自己对政治历史也没兴趣,虽然她学得也很好,菱子觉得林兰其实很聪明,她不用很努力就可以把功课学得很好。但是林兰喜欢偷懒,她不想在学习上太辛苦。因为有初中时学美术的功底,林兰也就决定要去美术班继续发展她的兴趣爱好了。林兰转班后,菱子有一段时间一直适应不过来,以前两个人都是形影不离的,现在都分开了。和理科班的苏婷,娟子她们也很难有时间见面,虽然同在一所学校,几个人都因为各自忙碌的学习生活没有时间交流。
菱子在文科班里发展得越来越好,同学们也很喜欢菱子,她各方面的能力也慢慢体现出来,从文科科代表变成团支书又担任起班长的职务。学校举办活动,菱子就会积极组织同学参与,在定期举办的全校学生交流大会上,菱子也就成了文科班的发言代表,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勇敢了,在面对台下几千人讲话时,菱子也能镇定自如。
陈江在理科班的成绩也日益突出,他在文娱体育等方面表现出来的特长让他成为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许多女孩子都开始主动给他写情书,那个时候他的生活里可谓桃花满园,芳香四溢。偶尔在校园里碰到菱子时,陈江还是会捉弄菱子,不过,菱子也已习惯了他的恶作剧,就不跟他过于计较了。
到高三时,学习紧张得有些令人窒息,每个人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不知疲惫地转着。离高考还剩下四个月的时候,陈江突然找到菱子问她是否愿意和他报考同一所大学,菱子有些讶异也有些紧张,她不知道陈江到底时出于什么意图来问她这个问题的,所以菱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学校对毕业班举行的各种预测和模拟高考,大家都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积极准备应战。这一年7月7日的高考终于来到了,经过三天的考试,高中生活彻底划上了句号。填写高考志愿时,菱子报了广州的院校,陈江选择了北京。
(十)
菱子高考结束回到家时,哥哥向家里发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这几年他把父母亲给他准备的学费全都存在了银行,只是用了一小部分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宿舍,每天都在外面打工,用微薄的收入应对自己每天的生活开支。而学校的课程他从来就没去听过,也从来没有交过学费,学校老师当然不认识这样一个学生,因为他当初根本就没到学校报到过。
父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差点要晕过去,菱子一直陷入沉思里,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许真的是到了叛逆的年龄,因为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就只想把自己彻底毁灭来引起关注。父亲开始变得心灰意冷,直接让哥哥回家了,每天随便他做什么都不愿去管了,就这样,父亲和哥哥每天在家里横眉冷对,互相伤害对方,母亲只在一旁抹眼泪。
终于有一天,哥哥受不了家里这种令他窒息的氛围,带了自己简单的行囊不告而辞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父母亲失魂落魄地过着每一天,祈祷着有一天他能回来。
不久高考分数就下来了,菱子因为四分之差与广州的重点院校失之交臂,当时莹莹也考上了高中,菱子不想给家里增添太大的经济负担,于是在志愿表上填了服从调剂,被调到了内蒙古边疆城市的一所二类院校就读。父亲因为工作调动,又一次举家搬迁,到武汉定居下来。菱子一直到临走时也没盼到哥哥回来,爸妈怕哥哥回来找不到家,就留着以前的老房子没卖。
菱子怀着失落的心情收拾行李准备远行时,从莹莹那里得知了父亲的婚外情,母亲在极端矛盾的漩涡里痛苦地挣扎着,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正在走向分化。而这么重大的一个家庭变故,竟然被高考后每天忙于参加同学宴会的菱子给忽略了。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几十年来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的父母身上。菱子突然没有了主意,她不知道在她走后,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是否能接受这样的变故。莹莹突然变得懂事了许多,她开始去关心母亲,与母亲交流谈心,菱子也开始第一次听到莹莹叫妈妈。这也许是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吧。只是莹莹对父亲更加仇视起来,父亲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菱子临走时只是对母亲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她没有任何语言面对父亲,尽管在她心里认为父亲是可以原谅的。
(十一)
下午赶到武昌火车站,没有直达内蒙古包头的票了,先买了一张到北京的临时票,运气还算好,在上学高峰期还可以买到临时座票。菱子在候车室里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水,算是当作晚餐了,菱子对食物从来都不挑剔,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好不容易等到检票时间了,结果广播公告列车晚点,令人泄气的是,竟然还要等三个小时,菱子便又买了点食物应付了一下肚子,然后,翻出背包里的《读者》倚在座位扶手上看。但是总是心不在焉,心里一直想着家里的事情。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夜色也降临了,菱子随着人流一起涌入了车厢,按照车票上的座位号坐了下来。随着一声长长的沉闷的鸣笛,列车缓缓向北京方向驶去,菱子是很容易在摇晃中进入梦乡的,所以,上车没几分钟,菱子就靠着玻璃窗睡着了。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漆黑,车厢里充斥着人们嘈杂的喧嚣声,外面只有火车在前行的过程中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
列车经过12小时的行驶于第二天清晨7:00整到达了北京西站,菱子在迷迷糊糊中拧着两包行李被人挤出了车站。这已经是菱子第二次来北京了,第一次来时是和另外两名同学参加武汉市人寿保险公司举办的电视抢答赛,获得北京免费一周游的奖项时在北京的各个风景名胜区游览过一次。所以,这次来北京菱子并没有陌生的感觉。
菱子出站后又去售票厅订了去内蒙古包头的车票,此趟列车要等到晚上7:00才从北京始发,菱子便直接将行李放到了存包处,乘公交车去西单逛街去了。
西单的小吃街摆满了各种风味的美食,香气扑鼻,菱子买了烧烤,夹肉馍,麻辣串吃了个全饱,又去明珠商厦的小饰品大卖场逛了半天。她喜欢看那些精美的小饰品,各式各样镶着水钻的发卡在灯光的映射下璀璨夺目,紫水晶、贝壳、珍珠、藏银和古木色的珠子串成的手链让人爱不释手,各种材料和形状的耳丁、耳环、耳链、耳排带给人无数的遐想,最让菱子心动的是那些错落有致点缀在玻璃橱窗里散发出万种风情的项链,有小珍珠和蕾丝穿插在一起编成的双层项链,配上低胸晚礼服,可以把一个女人的高贵典雅发挥得恰到好处;也有浅绿色和乳白色相间的单孔椭圆形贝壳穿上相同色系的丝带和黑色珠链搭配而成的项链,与韩版宽松的休闲上装配合在一起,时尚新潮又不失品位;浅粉色桃形琥珀坠子配合粉色系彩条织带,适合各种淑女裙装和休闲装,文静又可爱。
除了那些琳琅满目的小饰品,西单商场里还有一整天也逛不完的潮流服饰,所以,菱子一天都泡在里面没出来,她觉得物欲横流有时候也是一种享受,只是她会把这种欲望限定在一定的金额和数量里,她向来都是个理性消费者。
离检票时间还有一小时的时候,菱子便拧着挑选回来的商品返回了火车站。因为肚子一天也没空着,菱子就只买了一瓶水,取回寄存的行李,等待检票准备离开了。
这趟列车是从北京始发的,准点启动,菱子的座位靠近走廊,她不喜欢在她身边人来人往,这会打扰她思考问题或者睡觉。坐在靠近窗户那边的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他坐定后就塞上了耳机,菱子本希望他能主动提出和她换座位的想法变成了泡影,她便翻出从火车站买来的北京晚报看起来,天色完全黑下来时菱子已经睡着了。后来在迷迷糊糊中被一个手掌推醒,原来是自己的头靠到临座的男孩肩上了,菱子顿时羞红了脸,赶紧往走廊那边挪了挪,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后来好像又被推醒了两次,等到天亮时,火车已经到站了。
菱子昏昏欲睡地拖着行李下了火车,一个根本没有站台满地是黄沙破旧不堪的火车站呈现在她眼前,菱子揉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在梦里,心情突然沮丧到了极点,虽然她来之前已经在心里对这里的荒凉景象构想了无数回了。菱子很想就这样拖着行李回去,但她不能这样做,既然决定了,就不能让自己后悔。
菱子的录取通知书放在行李包的最底层,她都没仔细看过,只知道自己已经超过最后的报到期限两天了,也不知道学校还会不会接纳她。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校车来接待新生了,她也不知道火车站离学校还有多远,因为拖着行李太累,菱子就在火车站附近拦了辆出租车,出租车走的路线凹凸不平,周围的路面都在翻修。好不容易从那些颠簸的路段里开了出来,眼前竟然是一片宽阔笔直的公路,公路两旁生长着枝叶繁茂的整齐的杨树,杨树下面是无限延伸的碧绿的草坪段带,其间还开满了各种颜色亮丽的鲜花。抬头看看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菱子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她正摇下窗玻璃呼吸着这个草原城市的新鲜空气时,车已停下来了,满眼翠绿和开满鲜花的校园出现在她眼前,菱子觉得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个惊喜!因为她出火车站时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十二)
菱子拖着行李迈进了学校大门,刚在校门口站定,左边接待处就走出来一个自称学生会成员的女孩,满脸笑容地为菱子接过行李,并带着她去楼管处登记住宿。菱子拿到宿舍钥匙并在女孩的帮助下将行李搬到三楼后,因为太疲倦,她都顾不上办理其他登记手续便找到自己的床铺倒头就睡了。
一觉睡到天黑,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菱子起来洗了把脸,总算清醒了些,这才开始环顾她睡了一整天的宿舍。房间约七十平米,摆了三张上下铺,西面的墙角里并排竖立着两个墨绿色的大铁衣柜,两米来高,共有六个柜子,空间很大,足以把菱子的所有行李都摆放进去,每个柜子都配了一把锁,可以安全存放自己的私人物品。洗脸架,穿衣镜,电视,书桌都摆放在房间的东侧,书桌两侧共有六个抽屉,可以存放一些小物品。固定电话放在书桌的一角,房间里几乎没什么色彩,整个屋子的墙壁是一片肃静的白,只有床上铺着颜色统一的浅蓝色印花床单,叠放着同样花色的被子,还有为了配合房间里唯一的主色调,随风轻摆着的浅蓝色窗帘。
室内很凉爽,开着窗都觉得有点冷,从武汉到北京再到这里,温度一下子降了十多度,从武汉上火车时,菱子还穿着吊带短裙,现在她都把毛衣翻出来穿上了。
等到大约九点钟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是个皮肤晒得黝黑个子小小的女孩,穿着一身迷彩服,因为脸盘太小,军帽搭下来都盖住了半张脸。她进门看到菱子觉得很开心,把帽子往后拉了拉,冲着菱子露出好看的笑容和整齐的牙齿,小而挺的鼻子看上去很秀气,还有被帽子遮挡着的眼睛显得更加黑亮了,菱子对这个可爱的女孩笑了笑。
“你是从新疆来的吗?”女孩看着菱子问道。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新疆的呢?”菱子有些疑惑。
“我看你穿着厚毛衣,想必你刚从比较冷的地方来。”女孩说道。
菱子扑哧一笑,说:“我从武汉来。”
“武汉不是很热吗?”女孩觉得更奇怪了。
“是啊,所以我觉得这里好冷。”菱子笑着解释道。
女孩会心一笑:“原来是这样。我叫赵君,山西人,你呢?”
“你叫我菱子好了。”
不一会儿赵君去水房洗脸了,又进来一个女孩,身材高大结实,脸上的皮肤白白的,眉毛又浓又粗,一脸的憨厚和淳朴。应该是在大草原上长大的吧,这是菱子的第一感觉。
“你是南方女孩吧。”她脱下军帽看着菱子真诚地问道,她讲起普通话来一字一顿的,让菱子觉得很好玩。
“恩,我家在长江沿线。”菱子回应她道。
“你是蒙古族人吗?”菱子好奇地问她。
“我是汉族人,在内蒙古长大。赵君也以为我是蒙古族人。”她说完低头笑了笑。
“你皮肤真白。”菱子夸赞她道。
“我姓白,你就叫我云丽吧。”
“是不是姓白的人,皮肤都这么白啊。”菱子开玩笑说。
云丽又低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时,进来一个梳着长辫和菱子身高差不多的女孩,看见菱子婉尔一笑。
“她叫孙明芳,和我一样在内蒙古长大。”云丽热心地介绍道。
“你好,我叫菱子。你和云丽不太一样,看上去不太像北方女孩。”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有些偏瘦吧。你今天刚到啊。” 孙明芳边整理床铺边问菱子。
“恩,你们军训几天了?”菱子问道。
“刚两天,不要紧的,你跟教官说一声,能补上的。”云丽安慰着菱子。
“你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快去报到吧,领了军训服,就可以直接参加军训了。” 孙明芳转过身跟菱子说道。
“好的,谢谢。”
“宿舍就我们四个人吗?”菱子看着空出来的两张床铺问道。
“是啊,本来学校是安排住六个人的,结果还有两人没来报到。你今天再不来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呢,其他宿舍好像都住满了。”赵君刚洗完脸,拿着毛巾边擦边说着。
“哦,我还以为全校就我来得最晚呢。”菱子小声嘀咕着。
“我们这批新生中从外省来的很多呢,占了全部新生的70%。不过宿舍里就我们两个是外省的,她们俩都是本自治区的,50%的比例,呵呵。”赵君说完就爬到床上打电话去了。
十点钟宿舍就熄灯了,比校园统一关灯时间早了一小时,说是为了保证新生在军训期间的睡眠,因为第二天要六点起床。
(十三)
第二天天才刚刚亮,她们都开始忙着洗漱,不到十分钟就全都出去集合了。
菱子觉得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可能是觉睡多了或者是因为昨天一天没吃东西了。她也起床叠好了被子,洗漱完毕后,就拿着录取通知书到教务处报到去了。
刚走到教务处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大一男生在跟校领导要求退学,两位领导正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菱子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怎么不进去?”后面又来了一位校领导,看见菱子站在那里,就示意她进去。
“哦,我是来报到的。”菱子小声地说道。
“看到没有,又来了名新同学,你就安心留下来,只要你好好把握大学这四年,有了真才实学,将来去到哪里都可以和名牌大学出来的学生一较高下。”其中一位领导赶紧以菱子为论据对那位男生进行说服。
男生还是站在那里不为所动。菱子递上通知书等待领导登记,对面那名男生看到菱子的通知书突然就睁大了眼睛,问道:“你是从武汉来的?”
“是啊。”
“我也是从武汉过来的!”男生突然激动起来,也不去再跟领导要求退学了。等菱子交完通知书,拿到登记名单准备去学校储蓄所缴学费时,他也跟着菱子出来了。领导投给菱子一个释然的笑容,好似在感谢她及时地为他们解决了眼前的麻烦。
出来后,男生告诉菱子说他叫大伟,会计班的新生。他之所以要退学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到目前为止,他都没发现一个和他一样从武汉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读书的新生,所以他断定只有自己是最傻的,并且他认为自己的决定完全是一个错误。遇到菱子,算是给他增加了一点留下来的信心。所以,他又重新回到训练场去了。
菱子缴完大一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又接着领了校服和军训服,回到宿舍换上迷彩服后就找到名单上自己所分到的连队去报到了。菱子跑到场地经教官批准入列后,正赶上一个小时的站军姿练习,当时时间已到正午,阳光特别强烈,可能是因为空气质量太好了,紫外线穿透力也特别强,晒在人身上,似乎能把人灼伤。站了大约四十多分钟后,菱子突然觉得一阵头晕,两腿瘫软下去,迷蒙中感觉到有人背着自己在急速行走,后来菱子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了。菱子无力地抬了一下眼皮,看到云丽和另外一个女孩正帮她盖被子,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时,她们已经离开了。
上午的军训结束后,新生都涌到食堂用餐去了,云丽和赵君端着饭盒来看望菱子,菱子已经恢复过来了,只是有些体虚,也没有任何食欲。云丽和赵君用完餐后把菱子送回了宿舍,两人又回到训练场去了,并且替菱子向教官请了半天假。
菱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了,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她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连翻一下身都觉得累。菱子参加军训的第二天又没支撑下来,此后断断续续参加了几天军训,没有坚持过完整的一天,她的身体好像透支了一样,想努力使出一点力气都做不到。一周下来,菱子的体重下降了好几斤,脸色也很苍白,医生说她只是有些贫血,加上一时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和饮食,免疫力也极其低下,所以无法进行高强度的军训。菱子只好向教官请了长假,申请第二年再补考。
此后每天,当其他新生都在训练场集训时,菱子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她觉得很沮丧,入校后自己一直都没融入到群体中去,总是被隔离在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校园里的新同学演绎着精彩的大学生活。菱子精神状态好的时候会在校园里走一走,她入校后还没仔细观看过学校的整体布局。
(十四)
正对着校门的是一栋占地广阔的U形教学楼,后面紧接着的是分成A、B、C三个区的粉色综合楼,层丁字形布局,分隔出三个休闲场地,分别建造了火箭形标志的塑像,人工瀑布和后花园。在综合楼左右两边延展开来的分别是一个隆起无数个小山坡的鹿园和学校最大的一个草坪广场,鹿园里奔跑着、嬉戏着、静卧着几十只幽雅的梅花鹿,草坪上终日喷着自动旋转的水柱,几百个水柱齐发,场面颇为壮观。草坪后面分别是篮球场、足球场、网球场、排球场,滑冰场和一个建了露天看台的大操场,举办院系或全校运动会时就在这个大操场上进行。
综合楼后面是两栋由天桥连接起来的实验楼,据说是由建筑系的学生设计的。再往后就是400多亩学校的种植园地。
12栋学生公寓,娱乐活动中心,办公大楼,图书馆和活动演出大楼整齐有序地排列在与教学楼和综合楼对称的校园左侧。每幢建筑之间都种植着一些经过修剪的整齐的灌木和大大小小的草坪。活动演出大楼共有五层,一楼大厅是学校各种娱乐活动的演出场所,二楼和四楼分布有两个舞厅,每晚6:00至12:00向在校大学生开放,三楼是学校最大的电影院,顶楼分六个单间供学生进行活动排练,舞蹈班,形体班,武术班,声乐班等都在这里进行课程练习。
办公大楼后面是储蓄所和校医院,五个不同饮食风味的食堂坐落在医院后方。菱子经常会去图书馆看书,等到午餐或晚餐时间,她就会在各个食堂里穿来穿去,总想找到一个符合自己口味的食堂窗口。慢慢地,菱子也开始吃北方菜和面食了,当她的食欲开始恢复时,身体也日渐好了起来。
因为入校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菱子就没给家里打电话,她怕爸妈会过于担心她,加上家里的情况也很复杂,菱子也不知道打电话该说什么。等到一个月的军训快要结束时,菱子的身体也基本恢复到以前的健康状态了,所以,她才能以愉悦的心情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这是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习惯,心情不好或生病时她是从来不会往家里打电话的。
九月的军训结束后迎来了七天的国庆长假,让菱子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从武汉坐火车来看她了,这在菱子的记忆里好像是第一次,菱子突然觉得有亲人来学校看望自己竟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情,而之前看到其他同学的父母来学校看自己的子女时,菱子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别人。
父亲来学校以后,在招待所住了几天,菱子带着父亲参观了一下校园,并带着父亲去各个食堂吃了一遍,后来又和父亲一起坐车到市区转了转。菱子一直没有问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感情问题,她觉得如果父亲认为有必要和她讲,就不需要她主动询问。
父亲在学校呆了四天后就回去了,菱子觉得心里有些空洞。她总是不善于表达感情,也不知道怎样对爸妈表现出她的关心。突然很想念高中的那些朋友,于是菱子便想办法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因为她并不是孤独的。
(十五)
父亲走后还剩下三天的假期,三个舍友都回家度假去了,菱子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小说,整日都呆在宿舍看书,只有觉得饿的时候,才跑下楼去打了饭回来吃。菱子很喜欢这种感觉,安安静静地看书或听音乐,她觉得美好的大学生活已经拉开了帷幕。
国庆过后同学们都返校了,大学课程也按学校安排的进度展开了。菱子的专业是工商管理,属经济管理学院下设的一门专业,经管学院还开设有市场营销,会计,广告和国贸专业。工商管理专业共有四个班,170多个学生。上专业课时分小班,院内必修课在大班授课。分好教室和班级后,英语,微积分,计算机,管理基础学,德育,体育依次开课了。课程设置得比较轻松,所以不需要用课余时间来复习,菱子可以充分享用每个周末。
开学后不久,就有几个大四老乡联系到了菱子,因为所有老乡中只有菱子一个女孩,所以菱子倍受关照。大四的几位师兄课程都基本结束了,闲暇时间比较多,所以周末会经常带菱子品尝草原风味小吃,特色烧烤等美食,也会带菱子一起去滑冰,唱歌或跳舞。菱子的大学生活也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日子也就不再单调或乏味了。
大一上半年,菱子迷上了跳舞,她觉得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可以让人沉醉在美妙的音乐和优雅的肢体形态里,从而忘却很多不愉快或忧愁,整个人都被赋予了充沛的灵感和激情,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被注入了快乐的因子,鲜活而有动感。那时和菱子一样对舞蹈有着强烈热情的还有云丽,两人每到周末都会跑到学校舞厅里跳舞,好像那里是她们全部快乐的所在。
除了跳舞,菱子还喜欢躲在影院黑暗的角落里看电影,那些颠沛流离的生活片段,暧昧的人物对话,经典的怀旧时装,还有一些可以在某种特殊情绪下定格为永恒的眼神,或者影片演绎的动荡年代的黑白特写,以及美国大片里上演的惊险刺激和声势浩大的场面都能充分调动菱子的感情因子,或震撼,或感怀,或怅然,或颓废。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永远对生活充满好奇,又可以容纳许多对立的情感和观点,所以,她总可以用自己的想法对一些另类的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有时候她都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因为一个人能接受两面性时,他的原则和立场就会变得中庸,而不鲜明。
大学生活的主题永远都只有两个:学习和生活。菱子并不能清楚地衡量出哪一个占的分量更重,对于学习,她几乎没有主动过,被动地听课,被动地复习和考试,然后被动地拿奖学金。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戏剧性,别的同学为了拿奖学金挑灯夜战,日夜苦熬,而她也只是在考试前花一两个小时把平常听过的课程过一遍,列出自己认为比较重要的内容加深一下印象,也就轻松地拿了高分。认为重要和感兴趣的课程菱子就会认真去听,做好笔记,菱子做笔录的速度极快,一堂课下来,几乎能把老师说的每句话都记录下来,笔记工整而且重点分明,所以,菱子的笔记经常被作为模板复印成几十份作为其他同学复习参考的重要依据。对于不那么重要的课程菱子就会逃课,独自出去逛街,在拥挤的时装街里像一条鱼一样来回地穿梭,淘自己喜欢的服装或饰品。
(十六)
大一那年冬天出奇地冷,最冷的时候室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28度,白茫茫的积雪覆盖了整个校园,一种宁静雅致的美,这是菱子在武汉看不到的景色,于是菱子便找了云丽,赵君,孙明芳还有其他一些同学在雪地里拍照,还会在放学后跑到学校冰场租了冰鞋去滑冰。冬天很少有人去滑旱冰了,水冰场上热闹非凡,分练习区和比赛区,菱子在外围的练习场滑累了就会趴在比赛区的栏杆上看那些专业选手放纵地奔跑,旋转,滑出优美的弧线。
菱子喜欢那种飘然的感觉,和跳舞一样有着丰富的韵律,这种韵律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自己的灵魂,当脚步有节奏地滑动或奔跑起来时,迎面会扑来一阵寒气,与呼出的热气急速融合,在围巾上凝结成无数个小水珠,然后在低温的空气里慢慢变冷,身体却在舞动的过程中开始往外散发热气,遭遇寒冷的气息,开始大汗淋漓。冷与热竟可以如此交融,而让人体会到别样的乐趣,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可以在这样一种游戏里得到充分体验,而这正是菱子一直以来都在接纳和可以接纳的。
北方的冬天有着寒冷与温暖共存的和谐,室外可以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凛冽而锋利,肆虐至极,仿佛可以把整个天地都掀翻过来,毫不留情。而室内有暖融融的温和,可以在几分钟内把人冻凝固的血液和僵化的细胞融化和舒缓过来,拯救生命还之以鲜活。菱子喜欢从外面进屋的一刹那,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动起来,象是走进了另一个季节,突然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可以懒洋洋地享受躲在房间里的温暖,任窗外狂风肆虐,昏天暗地。
那个冬天从十月一直持续到一月放寒假,校园里的冰雪没有丝毫要消融的趋势,全校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回家过年了,整个学校肃静而萧条,菱子突然很想感受这种宁静的美,于是她留在了学校,同寝室的孙明芳也没走,和她一起留了下来。当全校走得只剩下200多个留校学生时,菱子和孙明芳就开始出去找假期临时工作了。按照学校公告栏上张贴的广告,两人很快找到了一家饭店服务员的临时工作,期限为一个月。这是菱子第一次出来打工,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来挣点钱,以应付这个寒假的生活开销,她不想在假期里还伸手向家里要钱。
饭店在离学校约500米远的地方,菱子和孙明芳每天早晨8:30在宿舍吃完早点,骑了自行车去上班,碰到地面结冰轮胎打滑,她们就会步行过去。饭店每天9:00开始营业,一直到下午3:00顾客比较少的时候,员工才开始吃午餐,饭店的伙食很简单,几乎谈不上营养,只是可以填饱肚子而已。一桶米饭,一桶粥,一盆炖菜,一盆凉菜,每天如此,没有变化。菱子刚开始总是吃不下,饿得头发晕了,才后悔没吃。所以以后不管饭菜怎样难以下咽,菱子都会尽量把肚子填饱。小饭店里服务员的工作很繁琐,每天除了给顾客点菜,上菜,收拾餐桌,还要拖地,刷盘子,那段时间生意又特别好,几乎从上班开始就停不下来,在大厅和厨房之间来回跑。所以刚上班几天,菱子的脚就磨起了血泡,生生地疼。每天早晨营业之前和中午下班以后都要拖地,每个人负责八张桌子的占地面积,所以还没开始接待顾客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到水房刷盘子是由八个服务员分上下午轮班的,平均每四天要呆在水房刷半天的盘子,几次下来,菱子的手全都裂出了口子,粘了满手的创可贴。
饭店共有两层,菱子被安排在一楼,负责八张台位,张明芳在二楼,楼上有客人进餐时,她就要下楼到厨房下菜单,看见菱子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会顺手帮上一把。张明芳是个收拾家务的好手,所以她做起饭店的工作来也有条不紊,而且干净利索,不象菱子总是手忙脚乱。不过没过几天,菱子也能做得很好了,她从来也不是个怕吃苦的人。饭店里八个服务员,除了菱子和孙明芳是在校大学生,还有一个其他院校的女孩,三人服务态度都很好,深得顾客好评。
工作做到20天左右时,孙明芳突然感冒发烧病倒了,高烧了两三天在校医院输液没来上班,其他服务员便分摊了她的工作,等到孙明芳开始好一些时,菱子也有了点感冒症状,全身乏力,疲惫不堪,于是菱子便请了假。第二天正好是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学生会组织留校学生勤工俭学,从鲜花公司进了一批玫瑰花,征集学生到市区去售花,总共三天。除去每天50元的底薪外,按自己的销售额拿提成。菱子觉得很有意思,便报名参加了。在学生会主席的带领和安排下,十几个人分成了六组,每组两人,分布在不同的市区。和菱子一组的男孩很腼腆,一直不肯开口说话,眼看着坐了一天了,还没卖出一枝花,菱子便硬着头皮向路人问候,出乎意料的是,顾客的态度非常好,零零散散地也卖了几十枝,天黑之前又碰到了一家宾馆的接待人员将他们箱子里剩下的花全部买走,菱子第一次发现原来销售也可以做得这么轻松。
此后的两天,菱子那一组几乎每到天黑之前各组开始集合返校时,都能将领到的花全部卖出去。三天的售花工作结束后,大家统计了一下销售额,竟然也有两千多元,按薪资标准,每个人也领到了四五百。这三天过后,菱子又继续回到饭店工作了,离约定的时间就差四五天了,菱子和孙明芳一起,认真地一直做到最后。最后那天是除夕的前一天,饭店停止了营业,厨师准备了丰盛的午餐,这是菱子进饭店工作以来,最奢侈的一顿工作餐,老板和所有的员工一起举杯同庆,欢度了愉快的一天。午餐结束后,菱子和孙明芳在饭店的工作也结束了,两人领到了全额工资和奖金,这是老板特殊照顾的。
(十七)
打工结束后的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各院系学生会在市区酒店定了年夜饭,组织留校学生在一起欢度除夕,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仿如梦里流年。宴会结束后,每人从各自的院系领到了100元的留校补贴,算是给新年的一份礼物。12点乘校车返回学校,活动中心已准备好了大量的烟花,每个人都欣喜地燃放着烟花,色彩绚烂的礼花在寂静深远的夜空中变幻出多姿多彩的美丽,仿佛能伸向无穷远方。人们可以在这些美丽的烟花里寄托上自己对亲人的思念,对旧岁的怀想,连同对未来的梦想一起放飞。学校食堂里还准备了各种风味的免费水饺,所有留校学生,食堂职工和校职工都在一起分享除夕之夜的欢乐和幸福。这个寒冷的冬夜突然变得温暖起来,仿佛融化和驱走了全部的冰冷和寒气。
菱子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全家人都在一起团聚,哥哥已经回家了,妹妹也放寒假了,爸妈还是安然在一起生活着,这其间也许还有一些芥蒂,但是能在辞旧迎新的日子里一起告别旧岁,遗忘,缅怀或憧憬,这对每颗游离的心来说就已经是一种安慰。而一起走过的旅程,就像一个强大的生命磁场,把每颗心吸附在一起,然后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着,承担着,希冀着。
新年开始十多天后,学生们都陆续返校了,寂静了一段时间的校园又开始人潮涌动。三月的冰雪还没有消融,但是因为人流量的增大,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暖意。正式开课后没多久,学校后勤部就组织人员铲走了积压了几个月冰雪,整个校园也就不再那么寒气逼人了,人们都在等待早春的到来,尽管北方的春天还很遥远。
四月中旬的时候,突然又降了一场大雪,这场雪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欣喜,因为这似乎预示着春天还遥遥无期,人们的耐心也开始打折。由于气温在逐步回升,一周后这场雪就消融了,突然开始春暖花开,柳树抽新,所有的绿色植物好像在一夜之间苏醒过来,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绿油油的光芒。到四月底的时候,气温突然升高了许多,和南方城市一起同步进入了夏季,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变幻的游戏,还没感受春天,就直接从冬季跨入了夏季,缺失了一个温柔的季节。
很快就到了五一长假,同学们都已经提前预定好了假期旅程。陈江突然打电话邀菱子去北京玩,说是老同学在一起聚一聚,菱子也没有什么假期安排,所以也就同意了。去火车站买票,准备旅行包,和许多去北京游玩的同学一起,开始了假日之旅。
苏婷也从湘潭工学院跑到了北京,娟子从无锡不远千里上京,剩下林兰在遥远的深圳诉说着相思之苦。到火车站时几张热情洋溢的脸迎面走过来,菱子觉得简直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接待会,所有的惊喜在一刹那膨胀开来。陈江准备了一大束黄玫瑰递给菱子,苏婷和娟子两个人表情诡异地窃笑着,菱子也不愿去想这其中隐藏了什么样的一个情节。
接下来就是陈江做导游,安排每天的吃住游玩,菱子这次来北京也是故地重游,陪伴几个好朋友温习一下北京的风景名胜。五天的行程结束后,大家要各自开始返校了,相聚和别离永远都是故事开始和结束必不可少的两个重要情节,不管人的主观意愿如何,事情还是会按照定律发展,所以几个人在恋恋不舍的情绪下完成了分离。
最后一趟送别的火车是去往包头的,平日里滔滔不绝的陈江突然沉默了很久没说话,气氛很是尴尬,等到火车就要启动时,陈江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会给你写信的,保重。菱子坐在火车里吃完了陈江给她准备的晚餐,脑海里空荡荡的,盯着窗外渐渐加深的夜色,菱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倚在玻璃窗上开始睡觉,她不愿去想一些不确定的事情,她觉得大脑是让自己用来考虑有意义的事情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不会去想,因为她要保证大脑足够的休息,这样她才能在关键时刻清晰地思考问题。
返校后菱子就开始收到陈江寄来的每周一封的信件。菱子也会给他回信,谈谈学习,生活和心情。此后两人持续互通信件了一年,若即若离,菱子突然深深地爱上了这种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循环,走不出来。到了大二那一年的国庆节,菱子在陈江的邀请下又去了北京,陈江接了四天的家教,让同学陪菱子玩了几天。最后离别的那顿晚饭是在陈江学校食堂吃的,饭桌上有个女孩子靠近陈江坐着,不时用手拨弄他的头发,陈江一脸尴尬地冲菱子笑笑,菱子的心突然跌落下去,沉重而生疼。菱子匆匆吃完晚饭上了火车,坐在火车上她一直没有睡意,睁着眼睛从天黑坐到天亮。
此后陈江又寄来一封信,坦承自己一直都在选择。菱子没再回信,她知道故事已经结束了。心彻底冷下去,连余温都没有了。
(十八)
菱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每一天,只是心里好像被凿了一个洞,找不到办法修补,日益扩大,蔓延。为了摆脱这种感觉,菱子又去疯狂地跳舞,只有在喧嚣的舞池里旋转时,她的心才是完整的,因为那里迷醉的音乐和空中划出的弧线所掀动的气息像一个鼓胀起来的气球,足以把她心里的破洞撑满。
学校里不乏对菱子的追求者,但是全都被菱子的冷漠和木然击退了。星座书上说,水瓶座的人是外表温和里面冰冷的危险生物,菱子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经冰冷得找不到熔点了,她担心再冷下去,就能听到冰块破裂的声音,把所有的内脏都刺伤。
岳凡的及时出现扭转了菱子的这一状态。天蝎座的男子有足够的热情和耐心把菱子心里的冰块融化,所以,菱子总对岳凡说,他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岳凡便笑着摇头,说他是前世欠了她的,今世来还债的。
大学生活里有岳凡陪伴,日子变得轻松和愉快起来。周末岳凡会陪菱子去看电影,那一年的韩剧《蓝色生死恋》正在学校风靡,菱子披着岳凡的大衣坐在影院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主人公随时要掉下来的晶莹的眼泪,大脑里的情感神经绷得紧紧的,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出不来气,菱子就用肺部深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看看坐在身旁的岳凡,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细腻感情的摧残,已经趴在椅背上睡着了。菱子心里想笑,但所有的观众都沉迷在悲痛的氛围里,整个影院太凝重了,如果突然有人发笑,一定会被认为是异类的。所以,菱子只是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岳凡披上了,继续坐在那里看,看屏幕上的主角流泪,看周围的观众小声地抽噎,自己不时做做深呼吸。以后再看电影时,菱子就不再叫岳凡陪了,她不喜欢强人所难,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
菱子还是喜欢到舞厅去跳舞,岳凡便去报了舞蹈班,她知道岳凡对舞蹈并没有很大的兴趣,这样做只是为了和她步调一致,菱子并不希望他为了自己而有任何的勉强。但是岳凡是个为了感情愿意改变自己的人,包括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惯,这让菱子觉得很不自在,也许她还没有习惯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被爱的感觉。
这一年寒假,菱子早早地订了火车票,这是她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回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上火车前给家里打了电话,哥哥说会到火车站去接菱子。菱子突然很期待,哥哥很久没有这样照顾过她了。
和同行的朋友结伴而行,旅途并不孤单。到汉口火车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出站口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外面正稀稀沥沥下着小雨,菱子和同行的女孩一起拦了辆出租车,两个人的行李把后备箱都塞满了。因为下雨,哥哥没来吗?菱子心想,这样也好,不然这么晚接站他太辛苦了。
到家时,家里已经熄灯了,冬日的晚上太冷,又碰上这样的冷雨天,大家都早早地休息了。菱子敲了几下门,听见木门发出“咚咚”的声响,和着外面的雨声,整个夜晚显得格外寂静。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亮了,开门时母亲看见菱子疲惫地拖着两大包行李伫立在门口,突然眼圈都红了,赶紧接过行李,把菱子拉进屋里,关上了门。父亲听见声响也起了床,跟菱子坐下聊了一会儿,妹妹已经在自己卧室里睡着了,哥哥大概也已经睡了。母亲随即就转进厨房,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碗鸡蛋汤上来了。菱子突然觉得好温暖,坐在餐桌边就吃起来,碗里的热气扑到脸上,香气又四溢开来,整个屋子都变得暖融融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早餐已经做好了,父亲也已出门了,就剩下菱子和莹莹还有母亲一起吃早餐。菱子发现哥哥没出来,以为他还没起床,便顺口问了一下母亲,母亲说他昨天下午就出去了,说是去朋友家走走,现在还没有回来。菱子看见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突然暗淡下去。
此后几天哥哥都没回来,母亲经常躲在厨房里抹眼泪,菱子知道知子莫若母,哥哥应该是和上次一样,又离家出走了。一直到大年三十,哥哥始终都没回来,菱子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他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全身淌着鲜红的血,随时都想把自己藏起来,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去疗伤,但是因为伤得太重,又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所以就不停地受伤和躲藏。
菱子上大学后,莹莹也开始改口叫她姐姐了,偶尔还会给她写一两封信,空间上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感情反而比以前增进了许多。只是菱子有些担心莹莹不能平静地面对高考,因为她是个非常好强而执拗的人,在高强度的压力下,她会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大二就要结束时,莹莹患上了轻度抑郁症,高考没考完便在家休息了。菱子所担心的问题最终还是发生了,只是比她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莹莹在家看了一年心理医生,吃了一年的药,病情非但没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她开始喜怒无常,狂躁不安,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最后只能住院治疗了。就在这个这时候突然有了哥哥的消息,他因为拦路抢劫被送进了监狱。
感情过于敏感或对生活过于认真的人,经常会陷入自己设置的恶性循环中,走不出来。因为无法摆脱世俗,就会给自己不停地施压,各种压力重叠,最终喘不过气来,沉默或爆发都是必然的走向。
一年的监禁期满,刚获得不到十天的自由,他又因为相同的原因再次入狱了。他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伤害自己,像是在决裂地撕毁一副完整的画卷,最后变成一堆在风中飞舞的纸屑,让身边牵挂着他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撕裂的过程,满眼的疼痛,像是在观看一场生命的幻觉。
菱子大四毕业后就坐上了开往监狱的列车,她想打开心里那个隐隐作痛的结,尽管那时离刑满期只剩下三个月了。那是一次通往无边黑暗的旅程,越来越接近监狱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一丝光亮。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偌大的雨幕像一张厚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繁杂的手续办完后,才被告知哥哥已转进留医处了,医生告诉菱子,哥哥得了严重的抑郁症,经常狂躁激动,坐立不安,只有服用了镇定药后才能安静下来。菱子觉得双腿好像突然失去了力量,差点瘫软下去。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迈开步子走进探亲室,听到监狱长叫“017号”,菱子才看见从拐角处走出来一个人,头发剃光了,瘦削的脸庞显得很苍白,穿着一件橘黄色的囚服,带了一副沉重的手铐。刹那间,菱子觉得心痛如刀绞,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哥哥看见菱子,站立了好半天没挪动脚步,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很快又变得暗淡了。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抓起电话时,菱子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哥哥在里面沉默着,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菱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五年以来哥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菱子不希望自己复杂的情绪影响到哥哥,她只是不停地问他需要什么生活用品,他什么都没要,因为他从来就是一个不懂得索取的人,抢了东西,等着警察把他放进监狱,这只是他毁灭自己的一种方式。最后菱子给他买了几条香烟,菱子知道,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要坚持三个月之久对他只能是一种折磨,内心空洞的人是需要一些物质来缓解或麻醉神经的,比如烟或酒,尽管这些物质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十九)
毕业时菱子还是离开了岳凡,失衡的爱情她最终无法承受,不管是爱得多一些还是被爱多一些,她都没有勇气做到义无返顾,过多地接受或付出只会让人觉得内疚或疲惫,找不到心安理得的借口。所以碰到爱自己或自己所爱的人,菱子都会逃得远远的,成了一只感情上的鸵鸟。
也许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奢侈品,感情贫乏和资本不足的人都无法完全拥有,而即使有足够的热情和资本也并不一定能找到两情相悦的爱情,这是个永远无法掌握规律的命题,无数人在这个命题里反复受伤,却依然找不到出口。
菱子知道再一味地索取,只会让岳凡越来越受伤,他是个心思细腻又能为了感情极度隐忍的男人,他该有自己平凡的幸福和甜美的生活。这是菱子无法给予的,她是一个灵魂飘无定所的女子,心里的落寞永远深不见底,这与她脸上时常挂着的温和的笑容形成一种极大的反差。菱子的内心是向往快乐和简单生活的,而深度的落寞似乎已经长在她的血液里,安静下来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肆意蔓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冷。现代城市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在物质和情感的商业化进程中变得谨慎和孤寂,因为身边找不到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便产生了自恋情结,菱子觉得自己有时候也会这样,比如落寞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欣赏自己。但是过度的寂寞和寒冷是菱子无法承受的,贫血的女人要为自己制造一些激情,才能在血液沸腾的时候,脸上有一些红润,这样看起来才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所以菱子喜欢在喧嚣的人群里感染别人的快乐和热情,也喜欢寂静的时候独自落寞,她从来就是这样,享受着两种不同的极端。她觉得矛盾统一论是个伟大而精辟的理论,涵盖,包容,解释了一切复杂的事物。
岳凡送走菱子的时候,眼里分明显出深度的疼痛,菱子故意忽略了这种伤痛,她怕正视自己的灵魂时,努力表现出来的冷漠会完全崩溃。火车渐行渐远时,菱子转过脸看见窗外的风景变换得越来越快,她又成了一个人,开始了寂寞的旅行。四年前相聚在同一所大学的同学,朋友们都按照自己设计好的人生轨迹开始了远行,聚散离合总是在不停地上演,人总要学会接受和习惯的。
菱子离校后就在北京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追随着首都快速的生活节奏,穿梭于闹市,商场,小吃街,灯红酒绿,迷幻迷真,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日子如水般流走。苏婷和林兰继续读研了,娟子换了几份工作,在各大城市游走。偶尔在车水马龙的拥挤路段上看见陈江陪女朋友一起轧马路,陌生而遥远。每个人都在自己生活的世界里忙忙碌碌,为着年轻的理想而辛勤奔波着。
哥哥出狱后就被送去医院做心理治疗了,妹妹的情况时好时坏,还是常年吃着中药和西药,因为激素的关系,人长胖了许多。看见她一个人发愣时,觉得她的眼里全是空洞,再也找不到几年前刚回家时眼里的伶俐和清澈。也许她原本是不属于这个家庭的,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她现在应该还在自己的世界里幸福地生活着。有时候一种不幸会连带引起很多的不幸,上天也会无能为力。菱子只是在心中不停地祈祷,明天都会好起来的。
(结局)
菱子工作一年后,妹妹结婚了,丈夫是个体贴细致的男人,有着温和的五官,说话的时候总是和颜悦色,在妹妹眼中,他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是需要爱情的,有人倾诉,有人疼爱,有人牵挂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可以为妹妹带来幸福的人,菱子是充满感激的。
妹妹新婚不久,又幸福地度过了22岁生日和端午节,生活里洋溢着喜庆的味道,未来有了一个光明的前景,菱子觉得一切都明朗了起来,她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如此轻松过了。
那个夜晚格外寂静,菱子处理完手上的文件已是子夜时分了,她冲了一杯咖啡,站在阳台上看对面酒吧里的灯光不停地闪烁,昏黄的路灯温和地照着夜晚宁静的街道,夏日的晚上有一种恬静的美,把白天的浮躁和喧嚣都覆盖了下去,变换出一个空旷清新的世界,为习惯在宁静中思考的人提供一个可以让灵魂游走的空间。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份静默,是二叔打来的电话。这个时候从家里来的长途电话往往带给人不安的感觉,像是一个不祥的征兆,等待时机爆发。电话里传来急促的气息,停顿了许久,突然蹦出来三个字:出事了。
菱子只是秉住了呼吸,不敢去想也害怕继续听下去,她的手心开始冒汗,握着电话的手也开始颤抖,等到电话那头传来挂机的声响,菱子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手机滑落到地上,晕了过去。
昏迷了半个多小时,菱子才慢慢苏醒过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在呼吸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为所有爱着她和需要她的人而活着。她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赶了凌晨最快的一趟列车回武汉,那里所有的亲人都需要她给予力量。
踏进家门时,家里是死一般的沉寂,亲人们都静静地坐在房间里流着眼泪。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眼里布满了血丝,颧骨更突出了,看到菱子,只是轻轻地说了句:你回来了,哥哥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空气中漂流过来的,虚幻而恍惚。
母亲哭红了双眼,嗓子完全哑了,已经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憔悴不堪,像一只出现了无数个裂痕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全部破碎。菱子害怕听到任何东西破碎的声音,因为这会震破她的内脏,让它们往外渗血。菱子一直都是贫血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流血。菱子走向母亲,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莹莹满脸泪痕地靠在墙角,安静片刻后,便开始胡言乱语了,偶尔会嚎啕大哭,头发蓬乱一团,眼里的神情恍惚。这是菱子第一次看到莹莹情绪混乱的样子,她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痛到虚弱,眼泪流不出来。
哥哥是自杀的,他最终没有走出来,没人能帮得了他。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痛到没有知觉,又完全自闭起来,任何人都走不进他的世界。于是,他每日都在苦闷中彷徨挣扎,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思考,又不停地伤害自己,饱受心灵的煎熬。他最终选择了这条不归路,让自己得到彻底的解脱。一瓶氰氢酸便隔断了与尘世所有的牵连,不再有牵挂,痛苦和艰辛。
殡仪馆里保存着哥哥鲜活的身体,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而宁静。菱子不想打搅了哥哥的清梦,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六月天里冰凉的手指让菱子全身发冷,悲痛一下子涌到胸口,眼泪开始往下流,一滴一滴都落在了哥哥的手上,温热的眼泪并没有融化凝固的血液,他的手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暖。主持丧葬的司仪说太多的眼泪滴在长眠的人身上,他就进不了天堂了。菱子擦干了眼泪,她要哥哥和祖母一样能在天堂里守望她。听说进了天堂的人来世都会幸福平安,还能恩泽亲人。
火化间的人过来要把哥哥躺着的推车拉走,菱子拼命地抓着推车,她怕一放手,哥哥就永远消失了。几个工作人员过来把菱子拖走,菱子在挣扎中把自己的手抓出几道醒目的血痕,有一滴血滴在了哥哥的手背上,鲜红而刺眼。哥哥进了天堂也会想念她的,想念和他有着同一血系的亲人。
20分钟后,父亲抱着一个白色的瓷瓶出来,里面装着哥哥灰白色的骨灰,只有几厘米的厚度,轻飘飘的,一个完整的躯干变成一捧粉末了。父亲脚步酿跄地向前走着,头上的白发长出来好多,消瘦的身体在白衬衫里左右晃动,像是一只古铜色的钟摆在暮霭深处寂寞地摆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最后完全消失。菱子接过骨灰瓶放进一个四方形的盒子里,她要带着哥哥回到祖母那里,回到小时候他们玩耍的乐园,只有在那里他的灵魂才能顺利进入天堂,因为已在天堂等候的祖母正在那里向他招手。
安顿好哥哥的骨灰,父亲又把莹莹送去住院治疗了,母亲终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哥哥的房间里,菱子把哥哥生前用过的所有衣物,书籍,还有那副戴了多年的眼镜全部处理掉了,只留了几张小时候的照片锁进了抽屉。房间里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床,一个空空的衣柜和一张暗红色的书桌。
一个月后,菱子去北京把工作辞掉了,办了护照和签证去了中东,她想换一个生活环境,换掉大脑里混乱的思绪,换一个可以让她正常呼吸的空间。悲伤是可以相互传染和叠加的,在一起生活的人都悲伤和沉寂了,就会让生存的空气也变得凝重,时间久了,便很难走出来。每个人都有理由为生活创造快乐的元素,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自己所爱的人。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让自己更加坚韧,也更加坚硬。
天堂里的亲人每天都在守护他们所爱的人,保佑活在世上的亲人们健康幸福,平安快乐。菱子喜欢仰望子时的星空,她知道天堂的钟声会在子时响起,那时她就能看见天堂里她所想念的人,他们会赐予她足够的力量和勇气,让她在任何困境中都能坚强勇敢地走下去。
挥一挥手,时间都从指缝里流走,过去,记忆,都会慢慢遗忘,未来还会有精彩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