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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丰碑(第十一章 定亲;第十二章 鼠疫)

(2008-05-13 19:31:07) 下一个

小妾丰碑

(美)詹姆斯。 米切纳 著 / 宋德利 译
第十一章 定亲


1885年,玉珍对自己孩子们的前途必须做出决定了。她仔细地端详着亚洲、欧
洲、非洲、美洲和澳洲,意识到自己担子的沉重。俄兰尼有一所圣公会学校,孩子们可
以在那里受到全岛的最佳教育,所以,如果进不了帕纳胡,也会在这里学到很多东西,
而且还可以去和那些必定要统治夏威夷的教会孩子们接交。但是,由於经济和社会方面
的原因,她的孩子都进不了这两所学校。虽然如此,他们在二类学校学得也不错。
现在,大一点的孩子该受高一等的教育了,而且很清楚,每个孩子都该去上大学。他
们都是聪明孩子,行为端正,既勤奋,又机智,并且能说四种语言:原住民语、客家
语、夏威夷语和英语。在数学和推理方面,每个人都具备高中以上的水平,但是,他们
中间挑选谁来承担家里的全部负担,这也的确是个大难题。
玉珍既不知道该让谁到美国去读书,也不知道该让他学什么。1885年初,她开始花费
很多时间向大家求教。这当然得先从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入手。但是,他
没有帮多少忙,因为他极力主张某种自相矛盾的观点。作为一个英国人,他发誓:“如
果一个孩子做游戏都不能出类拔萃,他就不配接受教育。欧洲心灵手巧,每回答一个问
题都紧紧盯着你的眼睛。真是才貌双全,这小子有出息,长大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所有这些并不难理解,乌里雅苏台说过这些与英国传统迥然相异的话之后,又迅速地
加了一段:“可是一个人只要有贵人风度,哪怕只有蠢驴的头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
直上青云,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唯一地点,当然是在英国喽。在其它任何地方,你都必
须有聪明的才智。让我们面对现实吧,五洲大婶,你的儿子欧洲就是一头蠢驴,而我想
恐怕那已经无需证明了。唯一文思敏捷的就是美洲。不过他玩游戏都战战兢兢,所以我
根本就不把他看在眼里。也许最终的结局相当糟糕,他最多能成为一个思想家。我永远
也不会把钱白白浪费在他的头上。可是,如果在法国,他也许会飞黄腾达,官至内阁
呢。”
玉珍十分赞同乌里雅苏台对两个孩子的分析。欧洲走到哪里朋友交到哪里,就是学习
不怎么样。虽然如此,他仍不失为一个好孩子。很显然,美洲最有才能,不过又有一个
怯生生,羞答答,遇事总后退的脾气,玉珍甚至为此感到惶恐不安。她感到勃雷克闪烁
其词的本身就意味连他也不能做出最后决断。
阿毕基拉和基摩说话当然不会是钝刀子割肉。“只有澳洲才有出息,”他们斩钉截铁
地说。“他能说出这么一口流利的夏威夷话,这本身就已经很象有教养了。”玉珍极力
逼迫他们回答诸如性格、办事能力、以及做生意的谋略等问题时,他们回答得更是干脆
利落:“只有澳洲才会有出息。他唱歌的时候,你听他吐字有多甜美呀。”玉珍指出:
“你们两位对孩子们的接触比我多。你们从他们身上都看到了什么?”对方的回答依然
是冲口而出:“澳洲才是要过幸福日子的人,他笑得是那么迷人,他也知道该怎么笑。

每当澳洲悄悄离开夏威夷父母去看望姬家人的时候,玉珍都会听到他在开基摩和阿毕
基拉的玩笑。有一次,玉珍对他说:“也许你该到美国去读书。”他回答说:“可我喜
欢在这里读书。”他结交的朋友可分成人数大致相等的几组:原住民、客家人、夏威夷
人、土著豪利人。在俄兰尼学校,他当选为班主席,而且还参加了歌咏队。”那么你同
意送澳洲去上大学?”玉珍追问着身材高大的阿毕基拉,对方回答说:“啊,是呀!他
在大学里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玉珍说:“可我们是送他去上学的。”这位夏威夷人大
笑着:“他那个累坏了的小脑袋瓜能接受多少是多少,别的什么也用不着去操心。”
华人社区的推荐也相当明了。一方面是因为亚洲是长子,如果他不是傻瓜,别人就要
尊敬他。但是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在旅馆街开起了饭馆,而且生意兴隆。在这
方面他倒是最得人心的。一个原住民说:“这孩子信得过。他买得精,卖得灵。十九岁
他就已经是个精明强干的生意人,比我那个二十五岁的儿子强百倍。他要是我的儿子该
多好呀。”客家人则对玉珍说:“我们对你的孩子已经观察一段时间了,别的几个孩子
有时候看上去倒很象是夏威夷人,可是亚洲不同。他有一个真正的华人头脑,一定有出
息。”没有人不同意这样真诚的评价。玉珍如果让亚洲娶一个父母拥有土地的原住民女
子,这样他就能把自己更加牢固地铸造到华人社会中。姬亚洲到时候一定能成为一名举
足轻重的人物。
这样就剩下三儿子非洲了。他读书不精,又不喜欢做生意,更不喜欢唱歌。他有一张
方方正正的脸盘,而且也不象他弟兄们那样把辫子盘到辫根,再打个又短又粗的发结。
谁挡住他的路,他就和谁斗。不过他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的主要特点就是
拿主意的时候优柔寡断,而且还挺固执。他的个人感情深沉含蓄,而又掩饰巧妙:不管
是乌里雅苏台。勃雷克,还是阿毕基拉,甚至五洲大婶,都一律没有引起他的特殊注
意。他研究了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虽然对他们的能力都心中有数,可对他们所具备的
那种博爱精神却丝毫不了解。他的兄弟们很少叫他一起玩耍。不过为第二天准备功课的
时候,他们却经常向他请教。玉珍对他做过一番极其细致的研究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脸型方面,性格顽强方面,非洲要远胜他人一筹。”
被选中的孩子如果到美国去读书,那该学些什么呢?在决定这个问题时,她感到相当
棘手。乌里雅苏台。勃雷克的决定相当明确:“世界是被那些有能力的人所掌管的,五
洲大婶。对於一个有才干的人来说,只有两种合适的职业等着他。他要么该成为一个救
世主,并把我们引入黑暗;要么该学着当一名律师。可是唯独上帝才知道他能干些什
么。如果我是律师,那就会教你如何欺骗政府。而且也只有老天知道,那是我们每一个
人都应该学的。律师,五洲大婶,不能比这个标准再低了。”她问他:“谁将来能成为
最好的律师呢?”他毫不含糊地说:“美洲。”她也深有同感。
基摩和阿毕基拉是帮不了什么的。他们对这个问题沉思过很久之后才问道:“这样好
的孩子为什么非要去当这个当那个?亚洲有个饭馆。欧洲有个商店。澳洲在学校中比任
何朋友都多。他们喜欢夏威夷。他们也适合在这儿。为什么非要用这些高谈阔论去打扰
他们?”
玉珍很佩服这两位高个子朋友的洞察力。她问:“你们最喜欢什么?律师,医生,还
是牙医?”这两个夏威夷人思索片刻之后回答说:“对於一个夏威夷人来说,当个律师
比较好,因为他能说一口漂亮的夏威夷话,但是对於一个八爷来说嘛,也许当个医生比
较好,因为那能挣大钱。”
华人社会更是着重实用性。原住民几乎总是建议一个人去干医务:“一个医生总是受尊
敬。他能得到薪水。他能在城里成为一呼百应的人,而且我们需要华人医生。”
1885年一个炎热的七月天,玉珍急急忙忙地直奔努阿努街而去,两筐菠萝挂在扁担两
端,保持着平衡。这正是那种互相冲突的思想在她头脑中保持平衡的方式。她又想起律
师,又想起医生,又想起亚洲,又想起非洲。突然之间,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货车,
呼啸着朝旅馆街冲过去,车一下撞到路旁的几根柱子上。而姬亚洲中国餐馆的屋顶就固
定在这些柱子上。第一根柱子哗啦一声被撞倒,一种突如其来的重量砸在第二根上。这
第二根也就势拉着屋顶倒在旅馆街上。所幸的是没有人发生伤亡,一个夏威夷人抓住了
那两匹狂奔的烈马的缰绳,毫不费力地就把它们稳住了。
正在餐馆的亚洲一下子蹦到大街上,对着那两匹撞翻他厨房的烈马大声喊叫起来。玉
珍也赶忙上前火上加油地喊道:“我见到了它们!我见到了它们!”夏威夷警察也大喊
大叫起来:“不能就这样把马牵回去!把它们转过去,把它们赶走!”那马又前腿朝天
,嘶叫不止。“把它们都赶走!”有个人赶紧过来安慰大家,说这是把势的过错,因为
他停下来去看弹子游戏去了,得原谅他。
玉珍身处一片混乱之中,十分气愤。在餐馆帮忙洗碟子的非洲,立即从人群中走过来
安慰她:“没关系。五洲大婶!”他用力地说。“不要再喊了。没人受伤。你看见是怎
么回事了吗?你在哪里站着来着?”这时,警察和牵马人争执不休,让他赶紧把马牵走
,以免再让马受惊。而非洲,则把在场的所有人都记下来了。“把势不见了?”他反复
地问道。“你看见那马撞到柱子上了吗?”等非洲找到那个坐车的人,坐车的人又矢口
否认把势去过弹子房。现在的事情早已面目全非。可是非洲早把听到第一种说法的人都
记在心中。不过损失不重,马车所属的J/H公司吝啬地付出一笔不大的赔偿金。损失得
到了赔偿,而且这笔钱也存了起来,准备将来送非洲到密执安当律师。
五洲大婶做出这一决定时,非洲才十七岁。实际上这一家人已经没有富裕钱再维持在
夏威夷的生活了。更不用提送一个孩子去美国了。然而,在这关系重大的日子里,玉珍
开始想了许多办法。她让早已有事可干的亚洲和欧洲去借款,来为非洲支付船票。她自
己一天卖六个钟头的菠萝和蔬菜,还要在她的田里干八个钟头的活儿,与此同时,她依
然让那两个孩子继续在外面借钱。后来,有一天晚上,原住民商店的那个秀才向她保证
说,她家已经吉星高照。於是她把泥脚洗干净,换一套蓝衣服,又在她那稀疏的头发上
系一条寡妇巾,再戴上那顶柳条帽。她用手擦一擦面颊,使自己的面容尽量看得过去,
而后就不声不响地离开家门,步履坚定地朝努阿努街走去,买一袋可口的棕色糖块,上
面还沾着罂粟籽。
她手里拎着糖块走进华埠中心繁华的旅馆街,往左拐,走过亚洲的餐馆和欧洲的菜摊
,在寻找一条狭窄的小巷。这小巷可以转回到一片蜿蜒多歧的华人住宅区。她终於找到
这条小巷。她一边默默地恳求观音菩萨向她大降慈悲,一边从那条小巷中遮天盖日的凉
衣竹杆地下猫腰俯首地钻动着。最后来到一间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的房子的厨房门前,这
间房子的存在几乎不为人知,因为它被其它茅舍遮盖得严严实实。这家姓钱,是檀香山
客家人的首富。玉珍到这里拜访可真是厚着脸皮而来。她敲着门,毕恭毕敬地等候着,
接着就出来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往那黑洞洞的空间中搜视辨认着这位偃蹙寒酸的来访
者。高个子女人没有说话,玉珍恭敬地说:“在这个大吉大利的夜晚,祝愿你洪福齐天
,我亲爱的亲家母。”这是一句恭维人的话,并没有涉及个人特殊关系的意思,因此那
个富婆才傲慢地说:“请进,我亲爱的大嫂。你吃了吗?”
这也只是一种礼节,玉珍也只是出於习惯地回应一句:“我吃了,你呢?”
厨房内应有尽有,设计也是细致入微,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两只窗子高得足能
保住钱家的钱财不致外流。那几扇门并不都在一条直线上,以免喜龙外逃。外面通向各
扇门的地面也都不倾不斜,以免好运漂走。厨房里还备有一只砖炉,上面总放着一只茶
壶,钱家女人为玉珍倒一杯走味儿的东西。那杯子说大,也不算太大,但是这已经给玉
珍一种过分优待了。那杯子说小,也不算太小,它已经把钱家的吝啬劲儿淋漓尽致地反
映出来。
“坐下吧,我亲爱的大嫂,”阔女人说。从她的外表根本看不出她手里会有一大笔
钱。她既没有戴珠宝首饰,也没搽红抹绿,头发上也没有梳子,俭朴的衣着和玉珍毫无
二致,而且也打着赤脚。不过在玉珍眼里,她显然是一位腰缠万贯的财神奶奶:她家厨
房里美味佳肴,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竹竿上三只火腿,五只熠熠发光的干鸭,嘴朝地
,嘴尖凝聚着喷香的油滴。还有成捆成筐的蔬菜,以及成袋的干果。整个厨房都显示出
有钱人喜欢的那种杂乱无章。钱太太用力把塞在桌子下面的那些破烂东西拉开,腾出一
小块地方让玉珍放下那袋糖块。两个女人谁也不提糖块的事情,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极其
明了它们的存在,而且谈话时两人都心醉般地紧紧盯着它们。
“你为什么在这个大吉大利的晚上到我的破家来,我亲爱的大嫂?”那位年纪大些的
女人话里带着一种十分造作的亲昵。
玉珍坐在那里,把那双勤劳粗壮的大手握在膝间,那两只褐色的大脚平平地方在地板
上。她开门见山:“我不象尊贵的亲家母这样富,我请不起媒人,感到很没脸见人。我
办的事真是不成体统。我到这儿来,是向你家闺女秀琴提亲的。”
钱太太并没有显出吃惊的神色,只是下意识地退缩着。她的手远远地离开了糖袋。这
些都被玉珍看在眼里,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她依然继续朝女主人坦然地笑着。尴
尬好一阵之后,钱太太才用一种圆滑的声调说:“我想你的儿子亚洲已经有媳妇了。”

“他是有了,我亲爱的亲家母,”玉珍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出了今晚第一句颇具刺激
的话。“这端美满姻缘完全是我一手操办的。”
钱太太说:“我想那媳妇一定是个原住民,对吧?”
玉珍神态温柔地垂下眼睛,承认道:“是的,一个原住民。不过她带着大量的金字。
我儿子呢,他现在正开饭馆。”
“那间房子是他的吗?”钱太太吃惊地问。
“一点不错,”玉珍语气坚定地说。“那当然是我们全家的财产。”
“我想你的二儿子是想娶个夏威夷人。”
“对,”玉珍承认道。她在等待,以便让钱太太有时间怀着厌恶之情对此做出回应,
而后又轻轻地补充一句:“我为他找到一个带着好几块地的夏威夷姑娘。”
“千真万确!可那些地现在是属於你家吗?”
“那当然。”
“嗯,”钱太太沉思着。她微微地向前倾着身子,於是谈话又继续了。她说:“我早
就注意到了,你家小儿子主要是和夏威夷人在一起玩。我想他早晚有一天会娶一个夏威
夷人作媳妇。”
“有不少夏威夷姑娘看来都挺喜欢我儿子,而且幸运的是,她们都有大量的土地,”
玉珍说。为了证实自己和钱太太在地位上完全平等,她又勇敢地说:“我们以后都不回
中国了,我想最好让我的孩子们都在这里结婚。”
“那么说,你大儿子娶原住民是你心甘情愿的?”
玉珍毫不示弱,极其镇定地说:“我要让我们家过上一种新式生活。不象你我当初还
是姑娘时所知道的高村那样。”
钱太太从这番话中听出一种责备之意,於是率直地说:“你是说,你想建立一个连我
女儿秀琴那样好的姑娘都不愿意进的家庭。嗯,我呀,才不准她嫁进去呢。”
这可是一段非同寻常的话。从这些粗鲁的话语中,玉珍既不知道钱太太是否想把谈判
彻底告吹,也不知道她是否只是在极力阻拦玉珍讨价还价,以便最后在谈判钱财时女方
能占上风。不过,玉珍认为现在正是自己发射第一颗重型炮弹的最佳时机。於是她毫不
犹豫地开始发射这颗炮弹,以便有效地在这些火腿和闪光的干鸭中爆炸。“我想过了,
我最亲爱的亲家母,一个象你这样的阔太太,一定会反对把秀琴这么好的姑娘嫁给我们
这样的穷人。不过你有所不知,昨天原住民商店那个秀才给我儿子非洲算了一卦。”她
把一张纸条放在糖袋旁乱糟糟的桌子上。“算卦的时候,那秀才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
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年轻人会有这么好的命。’那是他的原话。”
两个女人全都目不识丁,只是大眼瞪小眼地审视那张宝贝似的纸条,钱太太小心翼翼
地问道:“你敢肯定这是说你儿子的吗?”
“当然。”
“说得倒满好。”
玉珍谦虚地低下头,只是一个劲地看着自己的脚。她和声细气地说:“钱、知识、比
一个秀才在中国还要好的地位、多子多福又长寿,这些就是那个秀才对我儿子说的那番
话。”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相对而坐。双方都知道在各自面前都有一桩奇事。她们都瞪着这
张叫做“百年早知道”的纸条,钱太太慢慢地站起来。“我亲爱的大嫂,等我再去弄点
茶来。”闻听此言,玉珍实在是喜出望外,这样一来,就把早先说过的话一笔勾销了。
虽然如此,玉珍依然是谦恭地目光低垂着。钱太太沏着鲜茶,而不是放在炉子后边的那
些陈汤剩水,然后斟进一只十分精美的中国式茶碗里。不过玉珍连一眼也没有看她。这
是玉珍一生中取得最大胜利的时刻,於是她便贪婪地品尝起那馥郁芳香的鲜茶来。
“秀琴嘛,”钱太太开始另谋良策了。“可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有十多个男人
都向她求过婚,有些人可真富。”玉珍呷着茶水,彬彬有礼地让钱太太向上提着女儿的
成交价。这位神态粗率,然而又比较年轻的女人,把目光从手里茶碗的边沿处投向糖袋
,心想:“让她再把她女儿的价格谈上五分钟,我就用第二颗炮弹向她开火。”
钱太太解释着自己为何要让秀琴等着找一个比姬非洲要富得多的男人。她的话音刚落
,玉珍就直率地说:“对於一个象秀琴这样的普通客家女来说,她并不是总能有机会嫁
给这种男人。我儿子将来要从美国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然后再去当律师。我认为你
作为秀琴的母亲,倒是应该跳着蹦着去抓住这个良机,而且要赶紧去大办嫁妆。”
钱太太被这话弄得晕头转向,简直无所措手足。不过在交易中她也绝非低能儿。她连
眼眉也没抬一下,只是用柔和的嗓音问:“一个种菜的女人怎么可能送儿子到美国去读
书?”
玉珍如数家珍地回答说:“我在努阿努谷地有块田。我还有一块林间空地。在曼诺也
还有一片好地。亚洲开饭馆,欧洲花一大笔钱租下他那间大菜店。我的每个孩子都有事
做。就象我一样,我敢打保票,在眼下我们就有足够的钱送非洲去美国的密执安。”
看得出来,这段落地有声的侃侃之谈,的确弄的钱太太如坐针毡。她现在又象士兵一
样,转到了配备最重型武器的阵地上。“你儿子前途远大。。。嗯,真是有意思。可是
,当然喽,他老子是个麻风鬼呀。”
玉珍毫不示弱。“我能和那个带着大量土地的夏威夷姑娘定下这段美满姻缘的主要原
因是,夏威夷人都知道我是八爷扣克,他们说过,如果非洲真能成为一个律师,他们就
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八爷扣克的儿子办。”
这两个意志坚韧的客家女人各自怀着对对方的敬意而相视无言。钱天天拿准了主意,
於是微妙地把右手偷偷地伸向桌子,然后伸出两个指头,慢慢地去够那袋沾着罂粟籽的
红糖。她悄然无声地把它拉到自己这边,而玉珍则早已把这些绝妙的举动看到眼里。她
心想:“我可决不能哭。”她强吞下激动的泪水,真怕流出来让姓钱的女人看到自己的
巨大欢乐。糖块一旦收下来,这桩亲事就算板上钉钉了。
可就是到了这个时候,秀琴依然没有露面。当然姬非洲根本不知道他的大婶正为他说
亲。最核心的经济谈判得花去一年的时间,所以无论非洲,还是秀琴都一直蒙在鼓里。
不过有一天,玉珍终於看到那个她曾经为之讨价还价的漂亮姑娘。於是她对钱太太赞许
道:“你女儿真是美丽的女神,她可比你说的还漂亮。”她一边说,一边朝十三岁的秀
琴后边看去,只见她十一岁的妹妹秀环正站在门口,身穿一件蓝金两色相间的衣服,玉
珍高兴地咂着嘴。“那孩子叫什么?”她问。钱太太只是回答道:“秀环,漂亮的姑娘
,她得等着嫁给一个大富翁。”玉珍朝着小姑娘莞尔一笑,记住了她的名字。

姬家这些年来可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原来的茅屋被一座在夏威夷要算是丑陋的房子
所代替。那是一座无装饰,无遮蔽,光光秃秃的双层木屋。靠墙又加盖一间单坡顶式的
小棚,似乎是后来才想起加上去的。一棵芒果树成荫,一株椰子树遮阳。不过就是没有
草坪,也没有花坛。猪圈在院内,鸡笼在厨房,占支配地位的主人,一个是巨人似的基
摩,一个是行动笨拙的阿毕基拉。前者为全家做饭,后者洗衣制泡芋。以玉珍为一方,
以其他人为另一方。双方之间存在着一场持久战:玉珍爱吃米饭和中国食物;基摩他们
坚持吃泡芋和美国风味的食物。一天工作结束,玉珍要米饭吃,基摩只是在炉边一个劲
地耸肩,孩子们则叫嚷着:“噢,大婶!谁吃米饭?”如果她要吃,那就得自己动手做
,因为基摩不愿意动手。
两个成了家的儿子和玉珍住在一起,当然是一家占用一间屋子。阿毕基拉照料着接二
连三出世的小娃娃。猪叫鸡鸣娃娃啼,好一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岛上人家。有不少人
家都是这个样子,因为华人与夏威夷人极易共处。有一天,基摩在弹子房突然发现一种
新近从葡萄牙进口的尤克里里琴,於是就象个小孩子那样缠着玉珍,非让她给他买一只
才算罢休。接着,阿毕基拉和欧洲的媳妇也各要了一只,从此以后,歌声便从这个华人
之家里不停地传出来,继而萦绕在整个山谷。
1886年,姬非洲十八岁了。有消息说,下一年初,他就要与一个阔气的客家女钱秀琴
结婚了。他本人却始终被蒙在鼓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就开始在城里四处搜寻,想亲
眼看一看她的媳妇究竟是谁。有一天,他终於看见她正在阿勒公园里走,可又不敢肯定
她就是别人为他挑选的女人。他心想:“如果那个人真是这个样子,可就太棒了。”
婚礼上,高朋满座,贵客如云。钱家是何等模样的名门望族,由此可略见一斑。而婚
礼之所以办得如此气派,其源盖出于此。在姬非洲最终登舟前往密执安大学前,他早已
是一位三子之父了。他毕恭毕敬地把家谱和那首诗一起交给原住民商店的那位秀才,他
就在那里为孩子取了名。按照那首诗的规定,这个第四代的名字必须是坤,就是地的意
思,因此,那两个男孩的名字就分别叫坤柱和坤元。前者意为地之中心,后者意为产生
万事万物的地之实质,然而他们的父母只简单地叫他们为山姆和哈威。中国名字一定要
寄回低村,以便二十一岁的非洲被密执安大学录取时能够身兼二任:在一个留在檀香山
的蓓蕾初绽的新兴人家中,是一家之主,在一个在低村继续存在万年之久的庞大家族中
,是一族之员。不过,非洲在密执安大学攻读法律时,最能引起他经常回忆的就是他在
檀香山最后一天早晨发生的一件事。
玉珍把五个儿子集合在一起,带领他们到原住民商店去找那个代人写信的人。她在那
里交出五十美元,这笔钱是他们在檀香山这一家急需处理各种事情用的。亚洲和欧洲喘
息着,眼巴巴地看着这笔钱被人家从姬家骗走。当然非洲本来可以把这些钱用于在密执
安大学读书的,但是玉珍说:“你那位在中国的妈妈可能需要这些钱。今年可能收成不
好。向你妈妈献一份孝心,这是你最重要的本份。”如果姬非洲在密执安大学能把法律
学到家,那是因为他知道法律能指导社会发展。他明白法律扎根过去,决定现在,预示
未来。在法律学院所有其他学生中间,非洲是出类拔萃的高才生,他很赞赏上述这些保
守主义的观点。
在儿子搭乘H/H公司摩洛开号班轮前往美国的同一天,玉珍就登上一只小小的环岛汽船
,第一次到卡拉奥麻风病集中营丈夫的墓地去祭拜。她深切地感到,如果说自己这个最
聪明的儿子前往美国的那一天,也正是他向一个新世界进发的开端,那这也应该感谢死
去的丈夫。这只环岛汽船绕过半岛之后,没有野蛮地将乘客赶到寒冷而无遮无蔽的卡拉
奥人间地狱,而是直接开进气候宜人的那侧,继而驶入卡洛巴巴码头。船上的货物也迅
速地卸下来。医生和护士就在现场帮助新来的麻风病人。那间洁白宽敞的教会麻风病人
疗养院,为病人提供一个睡觉的好地方。但教会医院依然缺医少药。不过医护人员工作
认真负责,因此才使得病人免遭肺炎和肺结核的侵袭,而这两种疾病在当时曾经猖獗一
时。
玉珍穿过清洁的新居住区,走上火山口。一到这里,她便猝然止步,一种怀旧之苦陡
然朝她袭来。她低头俯瞰,尽收眼底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壮美景色。既比中国的山更令
人心醉,又比檀香山的山谷更迷人。远方摩洛开山飞腾的悬崖峭壁,绵延起伏,不绝于
目,白色的浪花拍溅着岩基,薄纱般的瀑布从山巅迸窜开来,千尺银练,飘然飞下。蔚
蓝的大海,加上一团一簇的小岛镶嵌在岸边,真是美不胜收。卡拉奥的田野里,麻风病
人早已绝迹,所见之处碧绿如茵。可怕的麻风病肆虐小岛之前那种千年旧貌已经再现人
间。两座空空荡荡的教堂,高高耸立在这曾经是无限恐怖的地方,一座属於新教徒,一
座属於天主教徒。她亲手修建的房子,屋顶已经不复存在。她心中窃忆:“满基和白兰
尼,还有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多么甜美呀。”在她的心目中,他们既不是缺鼻
少唇,也不是肢残臂断,而是地地道道的囫囵个儿的好人。“我是多么想再看一看他们
在海岸休息的地方啊。”
在卡拉奥的那天夜间,她住在一个多年以前就认识的扣克家里。第二天凌晨,雄鸡一
报三更,她就离开房子去了丈夫的墓地。她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把坟头滚落的石块重新
放好。紧贴地皮拢起野草,就见那里端端正正地立着一块石碑,姬满基的名字就用金字
写在上面。她又解开一个包裹,郑重而恭敬地把一套精美的新碟摆在坟前,把三种不可
缺少的佳肴放在碟里:炖猪、炖鸡和炖鱼。她又在碟子中放上桔子、米饭、小饼、带罂
粟籽的红糖块。接着又点燃一支小蜡烛,为的是让香烟飘入空中,使空气更加适于鬼魂
的需要。所有这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她就静悄悄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她似乎看到丈夫的灵魂已经显现,而且没有可供栖息的树木。如果在中国,他的需要
就会得到满足,因为那里到处繁花似锦,林木葱茏,尤其是在墓地,更是苍松翠柏,郁
郁葱葱。然而现在,他只能在高耸于坟墓之后的岩壁上去找寻栖身之处。那里远离大海
,可免遭凛冽寒风的侵袭。眼下他正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下,在那里与贤慧的未亡人相
会。
她低声告慰丈夫的亡灵道:“孩子们有三个已经成家。五洲他爹,虽说我不能以丰厚
的彩礼把他们的婚事办得十全十美,可我已经尽心尽力。正象你想的那样,钱太太和我
争论得很凶,最后她甚至提出一件叫人气恼的事。她说:‘你丈夫是害麻风死的。’可
是我并没有发火,因为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她最后还是没有斗过我。
“亚洲有四个孩子了,欧洲有三个,非洲也有三个。我下了狠心,不论花多大气力,
也要让钱太太的小女儿嫁给澳洲。不过我会碰到很多难处的,因为这姑娘长得太漂亮,
她的要价会很高。
“在家里,什么事情都很顺利。基摩和阿毕基拉为咱们照料着家务,他们可都是大好
人呢。田里的收成还和往年一样,菠萝生意还是那么好。亚洲开一个很不错的饭馆,总
是那么忙。欧洲做着很红火的蔬菜生意。
“可是,要说好消息,五洲他爹,还是要算这么一回事。你的儿子非洲已经乘船到密
执安大学读书去了。他将来会当律师的。我送他去上船的时候,好像就看到你和白兰尼
在咱们家的小屋里,梦想着周游世界,到新奇的地方去大饱眼福。
“想想吧!想想吧!我们的儿子,我们自己的儿子,将来要当 秀才啦!”
玉珍对丈夫为自己带来的福气真是感激涕零呀。她默默地待在那里,两眼噙着激动的
泪水。 东方天际,朝暾渐起,而她却依然泥塑木雕般守在墓旁。一直到十一点钟,她
才开口向丈夫的灵魂问道:“这石头不热吗?你的确该有一棵树呀,五洲他爹。”时已
薄暮,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丈夫的坟茔。她留给丈夫的只是那些专为鬼魂而做的饭食。

在返回卡洛巴巴号船的路上,她又走访了一片古老的坟场。她见到一块很大的新石,
暗自感叹着,这又是她的哪一位朋友埋葬在此处。这么一思忖,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
步等待起来。片刻之后,一个脸面几乎烂光的夏威夷麻风病人走过来。她赶忙迎上前去
问道:“那坟里埋的是谁?”那人说:“丹姆因神父。他也是得了我们这种孽瘴病才死
的。”
来到卡洛巴巴号船上她才知道,当她和丈夫亡灵说话时,住区的人们都已经认出她是
谁,因此她一回来,就有许多人在那里等候她。“八爷扣克!”人们喊叫着跑过来争相
问候她。在当年那些可怕的日子里,他们早就认识她。有一些人她也还能辨认得出来,
因为麻风病魔对他们还算客气,没有让他们烂掉鼻子烂掉眼,至於别的一些没有眼睛的
人,只有上帝才能辨认出他们究竟是人还是鬼。“八爷扣克!”他们都高声喊叫着。
“你能回来这太好啦!”
她坐在一块岩石上,人们聚拢在一起,坐在这位脸膛晒得黑黑的瘦小的中国妇女周
围。一位神父走过来用夏威夷语问道:“你就是那个叫作八爷扣克的人吗?”她说不
错。他又说:“你已经被这里的人铭记在心。”她问丹姆因神父是否真的死于麻风病。
那神父说:“他去年春天才因为得麻风病死的。”玉珍问:“他遭罪了吗?”神父回答
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遭罪。”她说:“卡洛巴巴号船可比当年的卡拉奥号强多
了。”那位年轻的神父说:“檀香山的人一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这里就变好了。”她又
关切地问:“你们找到治麻风的药了吗?”他回答:“那位无限仁慈的上帝至今还没有
教给我们怎么办,但他决不会允许麻风这类疾病继续以不治之症而存在。现在让我们祈
祷吧。”

1889年末,玉珍花去很多时间到钱家去商量秀环嫁给欧洲的条件。她十分坦率地告诉
钱太太:“这孩子的学习不错,我倒不为这个操心。不过,他是和夏威夷人一起长大的
,他很象个夏威夷人,不象中国人,所以他得娶一个中国媳妇。不然他就会远走高飞。

钱太太说:“可是你让亚洲和美洲都娶了夏威夷女人。”
玉珍争辩道:“这两个女人都有很多地,所以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办得挺好。可是澳洲
的情况不同。他不需要土地。他需要的就是一个倔强的中国媳妇。”不过她的对手钱太
太则认为,秀环比一般女孩要漂亮得多,她该等着嫁给一个比澳洲更有出息的人。
十三岁的秀环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她的坚强意志早已脱颖而出,而
且凭借这一点,她早已将那些把女人紧锁深闺的中国旧习俗彻底打破。当她的姐姐,也
就是非洲之妻总是关在家里照料三个娃娃时,秀环就喜欢冲出家门,经常来往于姐姐家
和旅馆街之间。她美丽非凡,惹得华人议论纷纷。有一次她在路上遇到了玉珍,玉珍就
问她:“你见到我儿子澳洲了吗?”
“没有。”
“他准是在他哥哥的饭馆里。走,咱们一块去吃碗面条吧。”
玉珍和美丽超人的秀环姑娘来到亚洲那里坐下来。不大一会儿工夫,澳洲就露面了。
见到她们在这里,他感到很吃惊,因为五洲大婶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他和她们坐在一
起,玉珍开门见山地问:“你难道不认为你嫂子的妹妹长得俊吗?”很显然,澳洲也认
为她的确很漂亮。过了一会儿,玉珍找个机会离开桌子,和亚洲去说话了。亚洲说:
“把那样的女人领到这里太丢人了。”
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玉珍总是问澳洲:“你为什么不到饭馆帮帮你哥哥?”每当她
这个唯一没有结婚的儿子去帮忙的时候,玉珍就总是设法到华埠的什么地方去找秀环,
然后把两人拉到一起。於是,没出一年,秀环本人就主动和她母亲争辩说应该嫁给澳洲
了。“我的疯丫头,”钱太太总喜欢这样称呼她。
后来,玉珍明智地隐退了。1890年,一个婚约便公诸于众了。
婚礼上,玉珍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感激着客家神灵对她的恩惠。这时,她年方四十有
三,可是看山去,却似乎年近半百了。



第十二章 鼠疫

十九世纪已接近尾声。檀香山的居民逐渐认识到,在庞杂的华人大集体中,夏威夷的
姬家已经成为举足轻重的一份子。这个大集体,仅就人数而言,在社会中注定要发挥重
要的作用。姬老太太,全家人依旧简而单之地称为五洲大婶,现在已经是五十二岁的老
人。不过她仍然不服老,继续从事繁重的劳动。她已经有五个聪明的儿子,亚洲、欧
洲、非洲、美洲和澳洲。再加上各自的妻子儿女。这个家族说起来不可谓不大。光是儿
孙之辈,总共就有三十八个之多。令人感到大有希望的是,将来子子孙孙肯定会人丁兴
旺。照此办理,本世纪结束时,他们中间又会有许多人接近婚龄。再过二十多年,姬家
人口大概将会达到二百之众。
此时的玉珍仍然打着赤脚,穿城走巷地叫卖菠萝和芋头梗泡菜。她的两只大篮子,还
是照样在她的竹扁担两端摇摇晃晃地摆动着。她那顶锥形的编织帽,依然闪闪发光地穿
梭于华埠的大街小巷。对她来讲,她的子孙繁衍的确令人满意。她每天叫卖到华埠中心
旅馆街和冒那吉街交叉口时,就情不自禁地踌躇满志起来。几年前,她曾做过一次精确
的估计,在她的五个儿子中间,将来最能干的一个就是非洲。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
三十一岁,是华人社会中一名头面人物:姬非洲,大命鼎鼎的律师。他的办公楼是属於
他本人的,而且华埠上有几家商店,也属於他或他弟兄们的。
旅馆街上的那个买卖兴隆的餐馆表面上看是属於姬亚洲,但实际上是属於姬家全体所
有的。在玉珍的指导下,五兄弟组成一个联合体,在夏威夷是以“会”的名称风靡全城
的。就是这个会,在卓有成效地掌管着全家的收入。如果说澳洲的媳妇能从娘家获得一
笔小小的遗产,那也到不了他孩子的手里,因为这些遗产都要入会的。按规定,这个家
族的任何一个成员,他的衣物,他的教育,他儿子的教育,他自己的家,他开业的本钱
,所有这一切,都来源于这个会。即使他愿意把自己有生之年积蓄的钱财都交出来,也
依然是不能把欠会里的债务一笔勾销。
非洲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义务,在这点上,谁也不如他。正是由於有四个哥哥的鼎力相
助,他才能去密执安大学攻读法律。为保证他能坚持学习,他们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他
们从来没有怨言,因为都同意玉珍的看法:谁最能干谁就应该去上学,以便保护他人。
姬非洲正是这样做的。目前,姬家会掌管着七个买卖,非洲指导着这些买卖都遵循一条
介乎保守的谨慎,和激进的粗心之间的狭窄道路。他为每一项新事业筹措资金,旧的事
业清帐时他也来做指导。他不仅决定着该把哪份房地产买下来,该租下哪个街角开商店
,还决定着姬家哪个后辈该送到美洲大陆哪家大学去读书。
目前,在那肮脏的小商店所代表的一个小小的华人王国中,他就是一个千方百计挣钱
买地,而头脑又清醒的中心掌权人物了。他从来不想让姬家的王国总保持这么小的规
模。他的几个哥哥都梳发辫,穿华服,而他却早已剪掉发辫,身穿上大学时的衣服。一
见到他们,他就极力鼓吹这样一种信念:“姬家会应该发展。”为了这一发展,非洲就
设法不让财产窝在自己手里,就连窝一周的情况都极其罕见。只要会里一有钱,他就赶
忙让家里人借去买更多的财产。对於新购进的财产,他依旧照此办理。在姬家所有商店
里购物都是赊帐。会里从来没有现金,那是因为会总是采取记帐付款的方式。这种方法
让当地的豪利人十分难办。在非洲的精心指导下,姬家会便开始繁荣起来。
玉珍对他经营生意的方法十分满意,除了三种特殊情况之外,她就不再支配这个家族
了。姬家的每一个孩子都必须受教育。在1900年,这个显然很贫穷的华人家庭,正准备
把三个孙子送入美国的学院去读书。玉珍总是打赤脚,为的是把鞋钱省下来向大陆的学
校付学费。至於她的儿媳妇们是否也要和她一样,这她倒不在乎。这个艰难挣扎的家庭
,把日子过的极其俭朴,为的就是挤出每一个零星的便士。这些不起眼的小钱积攒起来
就可以让聪明的孩子接受教育。
在这方面,玉珍不断地受到那位目光炯炯的英国人乌里亚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
的支持与鼓励。现在他正从圣公会学校出来准备拜访她。他用中国话说:“我经常诅咒
美国人对夏威夷的威胁。有一次,我曾想拿起武器和他们拼。美国人和英国人都是一路
货色。他们都是可耻的强盗。我对他们都是忍无可忍。”
他鼓励玉珍要千方百计让子孙后代接受教育。“你有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算计过,五洲
大婶,让非洲成为一个律师要花多大的代价?不过你从中得到的回报又该有多少呀。嗯
,放心吧,将来你从中得到的好处会越来越多。”他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一提起将来
,他那撇小胡髭就在努阿努街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动弹起来。“科学、数学、推理!谁知
道它们要向哪里发展?但是,无论如何,五洲大婶,只有接受过教育的人,才能跟上这
种发展。”在与乌里亚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的谈过之后,她总是感觉良好。她真
希望自己从前也上过学,而且有过一位这样的教员。在这方面来说,这个阴阳怪气的英
国人,非常乐意和那些理解他思想的人交谈。他也能从中得到真正的乐趣。这种理解他
的人之一,就是目光炯炯的瘦瘦的年轻革命家,中国的孙中山。孙中山当时到夏威夷来
避难。他对自己老师勃雷克的理解要比玉珍深刻得多。
玉珍向孙中山讨教的是房子问题。她认为建造外表华美的房屋花钱太多,简直是一种
浪费,尤其是家庭中依靠的主要人物在外面工作,就更显得如此了。於是她让孩子们克
服困难,挤在漏雨透风的板条房和小棚屋里。亚洲一家住在餐馆后面,欧洲一家住在菜
店附近,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挤在努阿努街的破烂房子里。夏威夷媳妇们在那
里做出相当地道的当地风味的饭食,孩子们也都学着说杂语吃泡芋。到1899年,非洲已
经有足够的条件自立门户,但是玉珍还是认为他没有能力决定自己该住在哪里。这样,
他虽然已经三十一岁,可依然得和妻子儿女一起住在那间破旧的老房子里。“那样住省
钱,”玉珍说。那间塞爆了的房子里,现在已经有四支尤克里里琴,那个胖胖的,慈祥
的白发阿毕基拉在教她所有的孩子们弹琴。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家庭,有一位夏威夷母亲
,还有一位勤劳而又沉默寡言的中国婶婶。
玉珍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买地。土地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商品,玉珍这个客家人对土地
的欲望永无止境。她被一场重复出现的恶梦所烦扰,自己这个人丁不断兴旺的家族,永
远不会得到足够的土地,以使每个小家庭都能独立自主。因此,每当姬家会在为教育付
帐后能有几个余钱的时候,她都坚持用来买地。在檀香山这样做绝非易事,因为一般来
讲,土地这种夏威夷人最珍视的财产是不会出卖的,而只是出租。在出租时,既不按英
亩计算,也不按片儿划分,只是按照平方英尺计算。谁拥有土地,谁就会变得富足,永
远不出卖土地是当地人的铁律。姬家这个小王国的计划还没有着手就已经陷入僵局。如
果得不到一只老鼠戏剧性的援助,姬家会就不可能扭转这种僵局。

1899年感恩节,H/H公司一只蓝烟囱汽船马伊号,从曼谷、新加坡、香港和横滨一帆风
顺地返航入港了。船一靠岸,这只来拯救姬家的棕色老鼠就迅速地窜到岸上来。它带来
一只可到处藏身的虱子。它穿街过巷,拐弯抹角,最后钻进一个姓张的人家阴暗的厨
房。
1899年12月12日,正值这个陈旧的世纪垂死之际,张家就有个老头,正遭受高烧病的
折磨而奄奄一息。这种可怕的高烧看来是起自腋窝和腹股沟,那里已经出现紫色的大肿
块。没过多久,老人就撒手人寰,命丧黄泉了。年轻的休斯特。惠普尔医生正从医疗站
走出来,取道小巷,择路而行。他要去证明那个人属於自然死亡。他迷惑不解地研究着
死者的尸体。
“不要把那个人的尸体埋掉,”他指示说。还不到十分钟,他又气喘吁吁地领来两名
年轻的医生,每个人都带着一本医学书。三个人默默地研究着尸体,互相恐惧地对视
着。
“是我说的那种病吗?”惠普尔医生问。
“鼠疫?”他的朋友问。
“愿上帝大降慈悲!”惠普尔医生祈祷着。
三位医生心情沉重地回到医疗站,都想把自己的恐惧之情瞒过众人的眼睛,因为他们
知道, 印度的加尔各达鼠疫曾经在数周之内夺走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但是没有任何
治疗方法,每当这种可怕的疾病袭击一个地区的全体居民时,疫情犹如洪水猛兽,猖獗
至极,只有在造成可怖的大量死亡之后好久,才逐渐自行消亡。三位医生来到医疗站,
立即关门静坐下来,仿佛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鼓劲。那个从太祖父身上继承了坚强不屈
性格的惠普尔分明地说:“我们必须把那间房子烧掉,并且开辟一个特殊的坟场。另外
,我们还要检查檀香山的每一间房子。最为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一个病人漏掉。你们
同意吗?”
“会有人反对烧房子的,”一个医生说。
“那我们来烧,不然我们就会面临一场灾难。规模之大是难以想象的,”惠普尔医生
说。
“我主张还是得和老医生们商量一下。”
他们真的那样做了。医生们以惊人的速度聚集在一起。年长些的医生认为,这几个年轻
人只是被普通疾病的特殊病例吓坏了。“我们檀香山不太象有这种鼠疫。这种病在我们
这里已经绝迹七十年了。”
另一个人争辩道:“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看看那具尸体。”名医们正准备动身到华埠那
间可怕的小屋去,惠普尔医生却表示反对。
“你们这样做会把华人吓坏的,”他警告说。“我已经和同事商量过了,所以你们最
好先别去。如果你们这样一露面,他们就会猜出一定出了大事。”
“不亲眼看一看,我就不同意公然宣布城里发生鼠疫,”一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医生
说。“我需要两个有经验的人跟我去。”
“你还没有去,”惠普尔问。“那你怎么就确定那真的就是鼠疫呢?”
“我在中国见过,”年长的医生傲慢地回避着惠普尔的问题。
“可是症状怎么样?”
“腹股沟紫色肿块。腋窝处的小一点。显著的高烧,伴随着幻觉。肿块刺破后发出一
种特殊的气味。”
惠普尔医生舔着嘴唇,因为已经开始干得发痒。他说:“哈威医生,你去的时候带一
名警察看守那间房子。我们今天晚上必须把它烧掉。”
整个房间都被一片不祥的沉寂所笼罩。哈威医生最后又问:“这就确定是鼠疫啦?”
“是的。”
在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寂静中,哈威医生迟疑片刻,依然坚持已见:“在亲眼见到之
前,我不同意这样做。”
“你说要带一名警察?”
“当然。你可以谈一谈我们下一步必须采取什么措施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那的确
是鼠疫。千真万确。”惠普尔急忙带领两名同伴出去了。过了很久他才回来。在这段时
间里,隔离病人的重担看来就要落到这三位年轻人身上。他们担心在鼠疫自行证实之前
,年长的医生们会拒不批准这一紧急措施,然而他们想错了。
一小时之后,惠普尔脸色苍白,匆匆忙忙地跑进医疗站,带来消息说那是一种淋巴型
鼠疫。他搜查了附近所有的房子,又发现一具死尸,另外还有三名病人已濒临死亡。於
是他自作主张地通知了消防队,随时准备采取行动。“先生们,”他喘息着说。“檀香
山已经陷入淋巴鼠疫网。愿上帝给我们战胜鼠疫的力量。”
那天夜间,恐怖气氛开始笼罩全城。信心坚定的医生们把政府官员召集在一起,严肃
地对他们说:“要战胜这场灾难就要采取非同一般的措施,把受到鼠疫污染的所有房子
统统烧掉。烧掉,烧掉,烧掉!”
一名胆小的官员反对说:“没有主人的允许,我们怎能烧人家的房子呢?可是在华埠
要查明谁是哪间房子的主人,那要花几个星期的时间呢。就算我们不出任何差错,也会
依法受到指控的。”
“天哪!”哈威医生边喊边用拳头捶打桌子。“你在说什么依法指控。你知道圣诞节
一到会死多少人吗?让我来告诉你。如果我们死去的人数少于两千,那就算万幸!就连
这儿的惠普尔医生也会死掉,因为他接触过尸体。我也可能死掉,因为我也接触过。而
且就是你也可能死掉,因为你和我一样,也接触过尸体。现在得把那些倒酶的房子都烧
光。”
政府召集了消防队,并且问他们是否有高明的方法,能够做到只烧一间房子而不连累
旁边的房子。“总是要冒险的,”消防队员回答说。“不过有时候也能做到。”
“今晚有风吗?”
“一切正常。”
“你们能烧掉四间房子吗?彻底干净地?”
“能,先生。”
“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要说。”另外一些人则持反对意见。
一夜无话,一切平安。
这场争论激烈地持续了三天之久。医生们对这种拖泥带水的情况感到惊恐不安。在华
埠那些难以言状的兔窝似的房间里,他们又发现三十多个新患者,和十一个死人。有些
老人突然之间就感到腹股沟发热发疼。他们的脸部先是疼得发白,继而火烧火燎地变得
通红。他们拼命地喝水,最后颤栗而死。只要有一处肿块烂破,就会全身散发恶臭。一
边是可怕的鼠疫如暴风骤雨般猖獗,一边是过细的争论在慢条斯理地继续着。
最后,哈威和惠普尔两名医生只好将事实公诸于众:“檀香山现在正遭受流行性淋巴
鼠疫的危害。死亡人数目前还无法预测。为了战胜这场灾难,我们必须采取最坚决的措
施。”
现在,人们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在华埠周围已经划出一条防疫线,任何人不得到
外面去。教堂和学校都暂时关闭,不再有人结群聚伙。一切船只都要驶进别的港口。生
命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缓慢而痛苦地趋於归宿。这是十九世纪最后一个,然而也是最可
怕的圣诞节。一个新的年头和一个新的世纪来到了,但是却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庆祝活
动。
就在圣诞节那一周里,大火开始点燃。惠普尔医生和他的小分队告诉消防队哪里死过
人。在谨慎地采取预防措施后,那些房子就被点着了。华埠大体分成朝海的商业区和朝
山的居民区,鼠疫虽然已经开始在商业区蔓延,但是看起来现在还只是集中在那些严密
封闭式的人家里。医生建议先烧掉一部分,政府立即表示同意,因为烧出一条横贯全城
的狭长地带,就等於在两个地区之间设立一个屏障。
那个被宣布烧毁的地区正好包括约翰。惠普尔医生那所挤满贫民的旧宅邸。现在他的
重孙正看着自家的故居被自己点燃的大火所吞没,情不自禁地泪珠涟涟。烧毁一座自己
亲手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城市,这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情。无情的大火熊熊燃烧不已。
巡警们一方面不断地把那些企图逃离遭劫难地区的华人驱赶回去,一方面又不停地在整
个城市里巡视着。教堂的场地上建起了难民营,为无家可归者搭起帐篷和做饭的小棚。

亨利。休斯特太太监视着一处营地,鲁道夫。黑尔太太则监视着另一处。约翰。珍德
斯太太监视着山坳坡地上的第三处,那里是城市边缘高耸的火山口。小分队从城里搜寻
出毯子供这里的人使用,而玛拉玛。豪克斯伍尔德太太就负责这项苦差事。大卫。黑尔
,珍德斯和他叔叔汤姆。惠普尔负责修建并管理野外厨房,他们骑着马从一个营地奔向
另一个营地。
此外还组织了检查队,檀香山的每一个房间每天都要检查两次,以确保没有漏报的新
患者。黑尔、休斯特和惠普尔三家的人遵照赖以发展的教会传统,自告奋勇担负起极其
危险的工作,在华埠的小房子里钻来钻去,以免漏下任何一具尸体。他们所到之处,无
一不是恐怖的情景。其实这正是对夏威夷固守清规戒律的一种最严厉的惩罚。
华埠的街上没有铺路,肮脏的小巷任意地绕过无遮无拦的污水坑。那些所谓的房子,
充其量不过是一些摇摇欲坠的小棚屋,一间间都用杆子支撑着。棚屋的主人恨不能再多
挤出一些空间,再多收些房租。往里看,只是一些无窗的房间,无水的厨房,无厕的街
段,乱乱糟糟,邋邋遢遢。天井里没有照明,地下室里塞满易燃的破烂。空气通过那里
没有办法不变脏的。再过两年时间,华埠就将拥塞得超过窒息点,那里的一切都被这样
的情况弄得糟上加糟。
那些房子已经被烧掉的人,都想方设法溜出隔离圈去和朋友们在一起,都怕被抛弃到
难民营去受罪。而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把鼠疫带了出来。如果有谁想在这个世界上找到
一个鼠疫伤害百姓最多的地方,那么檀香山的华埠将是首选之地。警察局最了解这里过
分拥挤的状况,卫生部门最了解这里的肮脏环境,房主最了解由他们亲手造成的永久性
威胁,但是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讲话,更没有人会发表异议。这是因为拥有这些地区的人
,也正是现在检查这些地区的人。这样的人家就是黑尔、休斯特和惠普尔。他们之所以
看重这里,就是因为他们发现华人付房租痛快。
目前,鼠疫正从这些早已公开的痛苦之地向四处扩散,继而逐渐吞噬全岛。这些检查
官日复一日,勇敢地穿行在这些污染区之间,把自己完完全全暴露给了死者,而且夜间
就睡在这些受检查的帐篷里,以防止自己再去传染给家人。他们一边忙於这些危险的事
情,一边似乎是在反省:“对於这件事情,我们为什么不早些采取措施?”
到1900年1月15日,有八个主要地区被夷为平地,无数的老鼠被消灭掉。这些老鼠很可
能已经把受传染的虱子带给这个城市的非污染区。不过看上去,一场鼠疫大爆发似乎已
经被阻止。三千名华人已经进入难民营,因此他们已经不大可能把鼠疫从那里传播到外
界。然而,有数千人现在依旧挤在狭窄的小屋内,做着老鼠所不能做的事情。那天夜间
,报告纷纷送到防疫总部,每一份报告都有一段对刚刚死去的人,或者新近染病的人的
描述。事情在惠普尔医生的眼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传染病并没有停止,因而檀香山的命
运正处於千钧一发之际。
16日,惠普尔又把手下的医生聚集起来。这一群精疲力尽的人,对於下一周该是多么
地可怕,是了如指掌的,因为他们自己亲手做的检查已经表明,一场更大规模的鼠疫就
象阴云一样正笼罩着华埠,随时都可能象暴风骤雨一样总爆发。此外他们还知道,就在
这一天,他们必须采取最后的措施,把鼠疫驱回原处,否则必将使整个社会遭到疾病的
蹂躏和折磨。他们深深地知道,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烧。惠普尔医生首先发言:
“我们分队昨天发现二十九个新病人。”
“天哪!”哈威医生吃惊地说完,就把胳膊弯着放在桌子上,低头不语了。
“在这个星期,疫情和死亡情况已经向山那边集中营蔓延去了。”惠普尔边解释,边
朝一张地图指点着。“谢天谢地,没有往中心城区这边发展。”
“这是我们目前获得的唯一可喜的消息,”一位在山区发现七个病患的年长些的医生
说。
惠普尔医生迟疑片刻说:“我们的任务十分清楚。”
“你是说把外围地区全部烧掉?”
“不错。”
“上帝,他们会闹翻天的。他们一定不让咱们这样干,惠普尔。“
惠普尔医生用手按了按前额恳求道:“你能再拿出别的主意吗?”
“嗨,我不是在这里争论这种或那种意见,”那位年长些的医生解释说。“我只是在
说。。。”
“我的天,惠普尔,那里准得有五百家!”
“可是每一家都传染了鼠疫。”
“我不想再谈这种问题了!”年长的医生反对说。
“我也不想!”另一个人喊道。“天哪,惠普尔,那可是半座城市呀!”
谁也没有搭腔,因此过了一会儿,他砰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喊起来:“好啦,你们到
底要怎么干?你们要切断病源!烧掉这些地方,马上动手!”
“只有政府 才能做这个决定,”惠普尔声音低沉可怕地说。“可政府必须这样做。”

1900年1月19日,政府紧急委员会决定烧掉檀香山一个非常重要的地区,抱有一种恳切
的希望去拯救全城民众。行动一旦开始,疫区就会立即被一条红线隔离开来,就会有两
个事实突现在人们面前:第一,这些地区并非中心城区,而是居民区;第二,住在那里
的人差不多都是华人。两位内阁大员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落泪。其中一个姓休斯特的人
,具有显著的夏威夷气质。他问道:“为什么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鼠疫所到之处都得烧得片瓦不留,”一个姓黑尔的内阁大员喊道。“现在终於轮到
华人头上了。”
“别这样说了!”委员会主席大喊大叫起来。“卑鄙的流言蜚语早就够多了,说我们
现在烧华埠是对他们的惩罚,因为华人离开了甘蔗园。我不想在这间房子里也听到这样
的中伤。我们烧毁华埠的房子只是因为那里闹鼠疫。”
1月19日,消防队整个放假一天,并建议他们都去睡觉,为第二天一整天的艰苦行动养
精蓄锐。檀香山<<邮报>>在那天的社论中指出:“我们恳切地希望城里所有的公民明天
要特别注意观察飞起的火星,因为虽说消防队的女士们一次又一次地证实了她们的高超
水平,知道该如何在不引燃隔壁的情况下把一间房子点燃,但是她们这次要面临的情况
是极其严峻的,所以不能排除发生意外火灾的危险。扫帚和水桶在全城范围内都应该保
证手到擒来。”

大焚烧的消息传到华埠,那里的人立即惊恐万状,很多人都徒劳地企图穿越疫区封锁
线。那些房子将被烧毁的人聚拢在一起,而后心情沉重地朝盘支包尔山坡的难民营走
去。他们从那里可以俯视遭劫难的家园,朝自己经过千辛万苦才修建起的房屋投上最后
一瞥。这件事激起他们无言的狂怒。那天夜间发生了许多令人不快的事情。一个略懂英
文的华人跑向盘支包尔山的监督员约翰。珍德斯太太那里去大喊大叫:“你们这样做是
没安好心!”
“不,”她和蔼地说。“那都是因为鼠疫。”
“不是鼠疫!”这位气冲冲的华人喊道。“我的商店受你们政府的管制。他们总叫喊
:‘租金再多点!租金再多点!’我们没有多交租金,他们就存心报复烧我们的房子。

“不是这样,”珍德斯太太据理力争。“是因为鼠疫。相信我。这真是不得已才这样
做的,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大多数华人都能明白这一点。在1月19日那个漫漫长夜中
,他们一直在注视神秘的城市之光,极其痛苦地等待点火的那一时刻。
很幸运,20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如果有风,火势就将难以驾驭,点火计划也将随
之而遭到干扰。早晨八点钟,根据一项旨在尽量保护城区其他部分的计划,消防队员开
始往一间小屋上大量泼洒煤油。从前早已遭过火灾的惠普尔宅邸就位于这间小屋的对
面。这间该死的小屋的确应该被彻底烧毁,因为它已造成八人罹患鼠疫,其中五人死
亡。八点十分,一根点燃的火柴扔到煤油上,这间肮脏的小屋立即在火中爆炸了。
刚一点火,一阵微风就从东北方向徐徐吹来。它从山顶爬下来,聚集在通往檀香山的
山谷中,而后加快速度。等它吹到烈火熊熊的小屋时,就把火星准确无误地吹到消防队
希望的那面去了。三分钟之内,计划烧毁的六间小屋就彻底被大火吞噬了。这些房子烧
起来十分容易,而且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消防队员只是围着废墟把火星扑灭,否
则这些火星飞到中心城区就会造成重大损失,因为那里有着难以估算的财产。
八点三十分,从山坡吹下的那股毫无定向的风,已经形成一阵预料之外的疾风,而后
把一团火星卷到高高的空中。真幸运,火星落地的时候,没有产生巨大危害,因为地面
已经被烧光。但是转瞬之间,这股仿佛来自地狱的阴风,方向一转,就把许多火星吹到
那座巨大的公理会教堂上面。教堂兴建于1884年,正好位於惠普尔家宅邸对面,有两个
高高耸立的尖顶。国王曾经说过:“一个人有两只眼睛,所以他看得明。一个人有两只
耳朵,所以他听得清。教堂有两个尖顶,所以它能更接近上帝。”现在那两个尖顶已经
被烧坏。
消防队员注意到,如果让余火引燃尖顶上的可燃物,火星一定会借助风势落到地面,
继而飞到市中心,见此情景,有两个勇敢的夏威夷人就从教堂侧面向尖顶上爬。其中一
人爬到上面之后,迅速扑灭身上的火焰。另一个没有爬上去,因为他刚爬到尖顶跟前,
就发现那里已经着火,如果再继续往上爬,恐怕脱身都会成问题。
几分钟之后,这座高大宏伟的教堂就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火炬。时钟掉在了教堂的
基座上,在大火中发出铿锵的声音。从伦敦进口的名牌管风琴也熔化成一团废金属块,
禳有彩色玻璃的窗子坠落在火海中。当这座大教堂在晨风中熊熊燃烧时,很多人都在哭
泣,因为教堂是他们出钱出力帮助修建的。然而此时此刻,对於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并
非失去一座大教堂,而是如下的事实更让他们感到触目惊心:教堂的高度非同一般,於
是它就变成来自山谷那阵阴风携带火星燃烧的明显目标。人们聚集在教堂下面的时候,
阴风疾飞,在人们头顶上播撒着无数的火星。如果这阵疾风起于夜晚,火星点缀漆黑的
夜空,景致或许会与仙境媲美。然而现在却是处於明媚而又不祥的阳光之下,飞掠而过
的火焰带来的并不是美景,而是令人惊颤的恐惧。
疾风阵阵,从被烧成废墟的地面上空疾速飞驰。它们很少是毫无伤害地落在地面上,
而是迅速飞往中心城区,继而落在木屋顶上,最终点燃几乎能把华埠彻底吞没的熊熊大
火。从基督教堂飞出的余火,以旧约全书论述问题时表现的准确度,只是落在异教徒的
家园。如果檀香山的基督徒企图摧毁所有的华人房屋,他们无论使出什么样的手腕,也
不如让教堂喷发出的火星去烧来得更高明。
商业区华埠里最初的火焰是九点四十分点燃的。当时,一团相当大的余火落到了房舍
密集的区域,随即引着了位於中心地区的一间房子。成群的消防队员立即把那间房子包
围,加紧灭火。经过一番艰苦努力,大火终於被熄灭。不过这时另外一团余火又把另一
间房子,实际上是更多的房子引着了。那是一间十分普通的房子,消防队员一点燃,附
近的华人就都逃离了,只剩下夏威夷的消防队单枪匹马地与烈火搏斗。
“回来!”一位老华人不断地向消防队员用一种无法听懂的语言喊叫。他还抓住一个
年轻的华人喊道:“把他们都叫回来!”
一群勇敢的年轻人急忙向那间着火的房子跑去,用手抓住消防队员就往旁边拉。“你
们必须回来!”他们大声喊叫着。
消防队员经历过前天晚上出的乱子之后,都很怕华人。有人警告过他们,一旦大火开
始点燃,东方人可能会发生暴乱,因此他们把这一奇怪的举动就理解成暴乱开始了,於
是他们都不再救火了。真是幸运,他们刚一离开,那间房子就爆炸了。这间小屋就这样
在烟雾腾腾的金黄色火海中土崩瓦解了。
此时此刻,消防队员才弄清楚,这是一间密封的小棚屋。不知道是哪个商人把煤油放
在里面了。这次爆炸虽然十分恐怖,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事情,也是最让消防队员费解的
事情还在后头。就在这片废墟的上空,无数带火的箭头猛烈地发射着。有一些还向空中
抛射着火星。另外一些在街道上象风车一样转动。还有一些则疯狂猛烈地在晨空中划出
弯弯的弧线,最后落在一些新房的屋顶上,继而在那里点燃熊熊烈火,以致引起那些薄
薄的屋顶板跟着一起燃烧。人们发现,原来这些小屋里不但有煤油,而且还装满为庆祝
中国春节的鞭炮。
这间小屋的爆炸使挽救华埠的任何希望都化为泡影。在随后的整整七个小时里,盘支
包尔山坡上极为痛苦的华人,都蜷缩在难民营满带蒺藜的铁丝网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大
火从一间煤油库延伸开来。这些小房接二连三地猛烈爆炸一整天,把火焰抛掷到新的地
区,而且无论火舌延伸到哪里,迟早都会遇到一堆鞭炮。这些鞭炮携带火焰咆哮着飞到
高空,然后再摔落下来,好像不可改变地就必须掉在尚未燃烧的地区。飘忽不定的大风
不断地从山坡上吹来,似乎是在确保华埠在劫难逃。到整个下午刚过一半的时候,情况
已经十分明显,华埠的房屋几乎无一幸免了。
事情早已朗如白昼,一切都结束了。 华人们都陷入一片惊恐之中。老人经过在甘蔗
园内四十五年的繁重劳动,现在走起路来几乎是步履为艰。然而他们依然拼命地跑进燃
烧着的房屋,去抢救家庭用品。这些平常物件在他们眼里都是弥足珍贵的财产。这些人
不久就出现在拥塞的街头,或推着手推车,或挑着竹扁担,就象无头苍蝇在四处忙乱地
奔跑。每个人都带着一些其实毫无用处的宝贝,而毯子或食物虽说逃难时在所必需,然
而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带在身边。
从华埠延伸出的街道上很快就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一身蓝布衫的老妪,身穿劳动服
的老头,梳发辫的漂亮姑娘,脸蛋圆乎乎的娃娃。从一个日本茶馆出来两个艺伎,满脸
用滑石粉抹得惨白,慌里慌张地迈着细碎的小步,这使她们那艳丽夺目的和服在烟雾中
飘扬翻飞。一个原住民女人迈着两只短粗的大脚板紧紧地跟在她们后面。那些梳一根独
辫的男人,吃力地拖着连牛马都要难以胜任的重负。逃生之路已全然变成人们随意丢弃
财物的破烂摊。一些穷人看着这些被弃之如敝履的财物十分心疼,於是就边跑边弯腰捡
起别人扔下的东西。不过到头来,他们也还是同样要丢弃。
现在,一天中最大的悲剧已经迫在眉睫,因为这些带着火焰,背着鞭炮的华人难民企
图冲出华埠时,正碰上成排成队冷酷无情的警察,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人重新赶回
疫区。绝对没有人会想到要把华人骗回火区,这一点警方高官已经信誓旦旦地向人们表
白过。他们只是要求华人顺着一条人工开辟的路线转移出去。这条路线不是把他们引入
檀香山尚未污染的地区,而是让他们进入被带蒺藜铁丝网圈起的难民营。医生们在那里
可以观察鼠疫的最新发展态势。
“只要一进去,他们就永远也不会让我们出去的!”一个贫苦的华人妇女喊道。“他
们要烧死我们,他们把我们的房子点着了。”
她徒劳地想从一个警察身边冲出去,但是警察又把她推向燃烧着的火区,那里本来有
一条出路,只是她找不到。
“他这是在把我往火里推!”那女人又喊道。那些从惊恐之中镇静下来的人们如梦初
醒,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允许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於是就一窝蜂似地向警察冲过去。

“他们突围啦!”一位警官喊道。这时从人们背后冲过来不少身穿白衣的人,他们都
是从非疫城区自告奋勇而来的。手里都拿着警棍、铁链和枪支。
“回去!”他们高声喊叫着。“那边有一条安全出路!”
这时,一场可怕的大暴乱似乎已经在所难免。美国军队也派出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女兵
出场,她们沿着从华埠伸出的全部通道部署兵力,似乎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不管发
生什么事,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准开枪,”她们的中尉说。女兵们沉着地向前迈进,一
直到和警察并肩而立为止。
对於那些被自己的鞭炮炸得如惊弓之鸟的华人来说,军人的到来是不可忍受的。在他们
看来,这就意味着谁要是想逃离火区,谁就该枪毙,因为语言障碍在这些群体之间是一
条如此难以逾越的鸿沟,因此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清这些士兵的到来只是为制止传染病的
扩散。华埠虽然有一条安全通道,不过人们火气十足,没有心思去找,因此这条路看来
已经无法找到。
“他们又朝我们冲过来了!”一个班长叫着。这时有十六个中国人正准备一齐冲破防
线。
“别开枪!”那个防区的中尉喊道。“千万不能开枪!”
“我该。。。”这时人群已经拥挤不堪。警察捶打着发辫摇来晃去的躯体,士兵用枪
托捣着他们的肚子。防线被冲开好大一阵子。志愿兵迅速地从尖桩篱笆上拔下木板,举
在手里冲过来。他们朝那些惊惶失措的华人头上猛打,把他们向火边驱赶。
“再这样我们可吃不住劲了!”班长说。这时一个很大的鞭炮库又火上加油地爆炸
了。於是情况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你们不要开枪!”中尉警告着每一个人。
“看在上帝份上,我要是被这些该死的华人踩到脚底下,我就得开枪。”那个班长叫
喊着,根本无视上司的告诫。
此时此刻,情况已经变得十分危急,如果再刺激一下,一场胡杀乱砍必将在华人中间
发生。那些胆战心惊的中尉们一个个吓得直舔嘴唇,准备发出一道较为明智的命令:
“向反抗的暴乱分子开火。”就在这时,休斯特。惠普尔医生冲出来喊道:“让我过去
!看在基督的份上,不要开枪!”
他从警察的防线中挤出去,跑进一群被围在中间的战战兢兢的华人中间。他一边把手
臂放在那个领头起哄者的肩膀上,一边恳求道:“不要从这里冲出去!不要再朝那条防
线跑了!请不要再冲!请不要再冲!”
“你要我们等死吗?”一名洗衣工向他大喊大叫。
“我们都不会死,”惠普尔极力保持镇静。他那种出人意料的说话方式,尤其是“我
们”二字,简直具有神奇的力量,他的话音刚落,华人就似乎被解除武装,个个洗耳恭
听。“我们要朝努阿努山跑,”他解释道。“我们都可以从那里出去。”他一边推开面
前的领头人,一边开始朝努阿努山跑。最后,一场可能发生的暴乱被制止了。那些颤栗
不止的士兵一边抹着毫无血色的前额,一边把枪上过保险离开了。

1900年1月20日,那是一个可怕的日子。在这一天,华埠被彻底焚毁了。当地人都说这
是按照上帝旨意办事的,而华人却说这是事先安排的。在所有受到冲击的华人家庭中,
损失最为惨重的就是姬家。第一次煤油库爆炸时,散发的火焰就把姬非洲的办公室点着
了。而且把他的账目全部烧毁了。欧洲的商店也彻底化为乌有,非洲的干货店也遭受同
样下场。姬家拥有的一切商业建筑统统被大火吞噬殆尽,包括他们兄弟二人的家。他们
的家人逃走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其它物品所带甚微。硕果仅存的就是努阿努街
那间塞满杂七杂八物品的房子,而且这间陋室的主人,也被赶进难民营,不过唯独玉珍
除外,因为她一直在林间田地干活儿。
玉珍打着赤脚,挑着两筐菠萝从山里走出来。她发现檀香山有很大一片地区已被夷为
平地,其中包括姬家会的所有房地产。她发现自己的家已经被搞得落花流水。她猜想一
定有不少人都死掉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忧郁和恐惧。不过她很快将这种情绪克制
住,一边看着自己那空空如也的房子,一边喃喃自语:“我必须把儿子们找到。”
真是幸事一桩,她凭借自己的习惯之力,仍然挑着那两只摇摇摆摆的装满菠萝的篮子
,因此她爬上陡峭的盘支包尔山坡,走进难民营的时候,卫兵们都心花怒放,大喊大叫
起来:“真是谢天谢地,终於有人来送吃的了!”他们二话没说,就把她放过去了。她
在人群中转来转去,找了足足一个钟头,才找到四个儿子。鞭炮把亚洲的餐馆炸毁之后
,没有人见到他从那里离开,据说他是死掉了。
在俯瞰珍珠港的山坡上,极目眺望,只见远处船上的夜明灯,迤逦而来,依稀可辩。
玉珍就在这里把自己那茫然无措的一家人聚拢在一起。大家坐在岩石上,俯视着华埠伤
心惨目的废墟,在遭受惨败而导致的沉默之中,玉珍那种与生俱来的客家人本能,在下
意识地警告她,现在正是她的家族重整旗鼓的关键时刻。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在这样
令人沮丧的夜晚,男人是多么容易地屈从于自己的命运。然而,规劝他们不要这样做,
正是一个女人的责任。黄昏时分那最后一抹淡淡的阳光,在逐渐归于消失。她借助于这
一丝光线,在欧洲和美洲那两张受创甚剧的面孔上,看出一种企图自动宣布姬家王国业
已衰亡的迹象。脸色昏钝的非洲显出一种受过教育者所应该具备的抗争精神,然而并不
强烈。而年轻的澳洲则正在怒火中烧,因为一个士兵用枪托捣了他的肚子。一个家庭所
应该有的,玉珍在那个晚上几乎丧失殆尽。她已然无力再为儿子鼓劲,因为此时此刻她
内心中正为葬身火海的亚洲悲痛欲绝。
她喃喃自语着,生怕被别人听到。“出了事还不当一回事,这怎么行呢?”
“他们把华埠全都烧光了。”美洲的声音流露出极度痛苦的感情。“他们故意烧毁了
我们的商店,因为我们不愿意到他们的甘蔗园去干活儿。”
“不对,”玉珍以理相劝。“全都怪那风正好刮到那里。”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五洲大婶!”欧洲大叫着,简直灰心至极。“是那些商人要那
样干。上星期,他们把我从中国买来的食品都扔到海湾里去了。他们是下狠心要把我们
赶尽杀绝。”
“不,欧洲,”玉珍冷静地争辩着。“他们怕你的货物会带来更严重的鼠疫。”
“可他们并没有把当地豪利人的货物也扔下去呀!”欧洲大喊大叫,边说边流泪。
“那些货也是从中国买的。”
“是他们太害怕了,”玉珍解释道:“男人害怕的时候会做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檀香山了,”美洲呻吟着。“那里的人不怀好意地烧了我们的
商店。”
“不,”玉珍耐心地劝说着。“他们怕。。。”
“五洲大婶!”美洲大声喊起来。“别犯傻了!”
黑夜中传出一声巴掌响,接着又听玉珍说:“放规矩点!”而后她把儿子拉近自己,
接着说。“要说我们是被人甩到一边,还得不到丝毫赔偿,那是没法相信的事。一定,
一定要相信政府会因为这件事给我们资助的。”
非洲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小心翼翼,慢条斯理,以那种律师所特有的腔调问:“你为
什么会这样想?”
“我了解惠普尔医生,”玉珍回答道。“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咱们就想,着了大火
,我们失去了一切,可现在我们必须把失去的一切再弄回来。”
非洲认真地问:“五洲大婶,你认为象惠普尔老头那样的人,将来还会有人听他的话
吗?”
“也许没人听,”玉珍承认道:“可是夏威夷会出现新情况。美国也不能看着我们受
苦。哪怕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显示自己了不起,或为了向世界显示自己关心别人。。。
”她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可思索片刻之后,她又振作精神说:“孩子们,我绝对相信
,无论是我们夏威夷自己的政府,还是美国政府,都会因为这次大火给我们救济的。咱
们连一分钟也不能再争论这种事了。”
“你认为,”非洲的话说得很慢,他是在边说边想。“应该是,嗯,我们要自己保护
自己,一定要从那些救济款中抽出我们的股份,不管那些救济款的来源如何。”
玉珍心想:“为了他的教育,我们不管花多少钱也值得。”非洲合情合理的解释,在
她的儿子们之间立即唤起姬家会的传统精神。她对此十分高兴。这样一来,姬家会精神
便重新发挥起应有的作用了。“我想,”她说。“非洲必须立即全力以赴去组织一个委
员会,帮助在大火中受到损失的人全都能得到合理的补偿。让大家都知道相信自己一定
能够得到这种补偿。当然补偿多少是另外的问题。非洲,你必须到各处去演讲。不管什
么时候有集会,你必须出面讲话。你必须成为全体华人的喉舌。你要代表每一个华人,
而且要让他们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收取任何好处费的。工作,工作,工作。向报纸发表言
论,让他们刊登你的照片。讲话时,永远要显得你对得到补偿问题坚信不移。你这样做
了,别人也才会跟着你去宣传。只有这样,才能让所有的人最后都会相信这一点。”她
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们一定能把救济款弄到手。”
欧洲插嘴问道:“我们要求多少救济款?”
“我们有多少间房子?”美洲问。
非洲在心里盘算着,姬家会的人都在等待。“我必须提出一笔非常可观的索赔,”他
最后说。“餐馆、商店、住房,还有我的办公室。咱们姬家的索赔可能是最多的。”
“噢,不行!”玉珍打断他的话。“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能作为一名索赔委员会的
带头人站出来说话。我们的索赔是要以我五洲大婶的名义提出。而且无论走到哪里,我
们的索赔都要写上你们夏威夷媳妇的名字。咱们姬家的索赔绝对不能太多。非洲,你要
负责控制,绝对不能太多。如果万不得已,可以求钱家人帮忙,谁都可以。”
在这一点上,欧洲发表一种在当晚意义最为深远的意见:“我再也不愿意看到华埠的
事情,尤其是在他们今天采取这些措施之后。”
玉珍冷静地,然而又怀着一种怜悯之心说:“到下星期,很多人都会和你有相同的想
法,澳洲。以后要是想起今天的事,那简直是没法忍受的。政府会把华埠的地交出来,
那咱们就把它买下来。”
兄弟几个默然良久,欣然俯瞰,只见那座神圣的城市正迷漫在山谷的云雾之中,时隐
时现。远方的大海,浩瀚无垠,巨浪滚滚,故姿常态,一成不变。此情此景之下,姬家
的后辈们或多或少也能领悟母亲敦促他们要做的事情。希望之火从绝望的灰烬中复燃,
胜利之光在破败的废墟上闪烁。三年凋零,六年繁荣。城市虽然被焚,但必须重建。家
园虽毁,人丁尚须衍生。无论是男是女,有一丁算一丁。夜幕在死气沉沉的气氛中缓缓
降临,曙光将伴随泥土灰尘的气息渐渐而生。泥屋茅舍,齐臻臻,将会重新建成。
玉珍又说:“至於那些非想离开华埠的人,我们决不能去说服。千万小心,决不能卷
入任何肮脏的交易中。虽然咱们现在还不能交付多少钱,但是可以保证,今后一定能付
出一大笔。我们的信誉不错。人们都知道姬家的人是不会开空头支票的。”
玉珍还说:“如果有两块地可以买,那就买离我们最近的那块。我们开的商店会越来
越大。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地连成一片,让这些地变得比从前更值钱。”
玉珍又补充一句:“非洲,委员会到了最后阶段,你就必须坚决退出发放资金的领导
班子。不然的话,你就不能公正地决定咱们姬家应该发放的金额。你离开那个班子,留
在班子里的人就会说:‘要不是非洲,我们就不会有今天。’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对咱
们有求必应,显得格外慷慨大方。”
玉珍又说:“我从被烧的地方过来时,看到剩下最多的就是铁保险柜。当地豪利人都
认为它们没有用处了。澳洲,你去把它们都买下来,这可是一件好事。然后你再想办法
让它们重新发挥作用。”不过小儿子澳洲立即表示反对:“五洲大婶,我可从来没干过
保险这一行。”可她斩钉截铁地只说一个字:“学。”
天快亮了。玉珍又说:‘如果我们成功了,人们就会眼红,恨我们有这么多地。他们
甚至还会说我们是趁火打劫。别理他们。一座城市属於谁?属於那些吃苦敢干的人。“

玉珍最后说:“我手里的钱也不多了。可我有不少的菜。我们女人和女孩子必须到豪
利人家当佣人,这样不但能给女人找到饭碗,还会给家里挣钱。欧洲和美洲从明天开始
,必须马上到每家豪利人的商店去走访。这样可以扩大自己的信誉,再要求他们向你们
供应货物。然后你们就可以开办新商店。明天就开始干。豪利人现在对今天发生的事情
还在感到遗憾。明天他们会给你们不少优惠。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不抓紧,再
过一星期这些优惠就不会再有了。”她一边朝四个儿子笑,一边鼓励道:“我们必须加
油干!”
黎明时分,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气喘吁吁地走上山坡,手里拿着一张花
名册,上面的人都安然无恙的住在努阿努河对面的另一所难民营里。他以响亮的华语音
节念道:“餐馆老板姬亚洲,”
闻听此言,玉珍又惊又喜,禁不住热泪盈眶。然而此时此刻,惯于雷厉风行的五洲大
婶,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多愁善感之中。她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地暗自筹划今后的奋斗目
标。眺望烈火中的华埠,她不禁心潮澎湃,似乎已经看到姬家在华埠,乃至整个夏威夷
迅速地重新倔起。一想到这里,她就踌躇满志,信心倍增。


译后记

本文到此已经结束。因为是摘译,所以显得有头无尾。译者认为本部分是原著的精华与核心,故此摘译给读者共享。后来的故事梗概大致如下:姬老太太,五洲婶,亦即查氏玉珍,在鼠疫大劫难过后,以顽强的毅力,带领全家重整旗鼓。经过长期艰苦的努力,最后终於在夏威夷重新开创一片天地。在数十年卓绝奋斗的过程中,姬家始终如苍松翠柏,四季常青,不仅生意兴隆,而且人丁兴旺。
姬老太太已是五世同堂,子子孙孙多达数十人之众。老太太不仅在华人社区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而且在整个夏威夷社会也被公认为德高望重的巾帼英雄。这位原本身卑言微的东方小妾,以自己的非凡事迹,在夏威夷竖起一座光芒四射的丰碑。


2005年11月10日晚 美国 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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