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

记点儿啰里啰唆的流水账,免得老了以后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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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事尤苏拉

(2009-06-11 13:24:19) 下一个
九年前我们公司人事冻结刚刚解冻,各个部门老板生怕错过这个可以招人的机会,那阵子隔三差五就会在走廊看见一些新面孔。一般组里来了新人,老板都会领着到各个格子间去介绍一番,不知是因为我休假错过了还是那阵子来人多老板省略了这个步骤,尤苏拉来我们组时我没有印象。后来隐隐约约从组里的电子邮件名单上感觉组里多了这么个名字,看名字不是美国人也不是中国人,要说是印度人吧这名和姓都太短。开会时看见她本人,感觉这是个印度女孩。因为她来的时候我们组人数已经空前地多,她和几个同期来的人都坐在另一个楼层,和我们主体的人离得很远,所以我和她开始时熟悉得很慢。

第一次和尤苏拉直接交谈是她来找我谈修改一个网上报表程序的事,因为她是数据库管理员,我是负责程序的,我们俩要根据要求决定数据库怎么修改以适应新的程序要求。她说根据老板告诉她的要求,她觉得应该这样做。我感觉她对系统还根本不了解,所以对老板告诉她的东西没有真正理解,但是她性格很外向要强,努力想把自己的理解最大限度地表达出来,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错的。我那时来这个组已经四年了,这个系统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给她讲了我的想法和一些实施这个修改的具体步骤,她高兴地按我说的做了。

从那以后我们渐渐地有了一些接触,但我们俩直接的交谈仅限于与工作有关的内容。同事间私人话题的交谈一般要等到彼此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我们坐得那么远,聊闲天的机会不多,这个过程相对长一些。在这过程中我发现她送给组里的电子邮件与工作有关的内容少于那些社会交往类的内容,她特别热衷于以各种名目组织大家出去吃饭看电影,或搞一些她能想到的娱乐活动。

我们组有个传统就是每当组里有人过生日,提前几天这个人就送邮件声明本人生日那天是休闲着装日,本人会带点心给大家吃。因为公司规定只有星期五才能穿牛仔裤上班,大家把能穿牛仔裤那天当成一个可以放松自己的日子。不知公司有无明文规定有人过生日可以自行规定休闲日,但大家这么做从没看到有人干涉。到了生日那天大家都不吃早饭,来到公司会吃到点心。中午大家就一起出去吃饭,餐馆由生日那个人选,吃完饭总账单由大家分摊,生日那人不出钱,算是大家给这人过生日。尤苏拉来了以后,过生日的形式变得花样翻新。有时是大家叫上送货上门的披萨饼,再租一个影碟,大家在一个会议室里边吃边看。有时增加一些猜谜发奖等娱乐活动,后来发展成到电影院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生日以外也有很多可以组织活动的名目。要是项目告一段落,老板会授权组里某人组织一个半天的外出活动,比如去打高尔夫球,打保龄球,到公园野餐,到游乐场玩等等。除了这种和项目有关的名目以外,如果组里某个个人或家庭有很高兴的事情,也会有人张罗庆祝一下,最典型的就是结婚和生小孩这两件大事。我的感觉是美国人在这个环境下长大,熟悉这里的文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有什么规模的庆祝活动,分寸掌握得也比较恰当。尤苏拉是在不同文化环境中长大的,不知是她学美国人学得太过了,还是她沿用的是她本国的文化习惯,最初她张罗各种活动有些过于频繁,有时还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不是每次都能有很多人响应她。没人响应时我会替她感到尴尬,可她从来没在意过,下次还是兴致勃勃地张罗。时间长了她的分寸感也好了,后来组里别人就不用操心这些事,有她就足够了。

渐渐地我和她熟悉起来了,知道她的祖国是巴基斯坦,她是在卡拉奇长大的。我说你周围那么多好朋友都是印度人,这让我很惊讶。她说国家之间的矛盾不会影响我和他们的个人交往。她本是个喜欢交际的人,我们这里的巴基斯坦人只有她和茹比两个,印度人是文化上和她最接近的群体。

几年前我们部门经历了机构重组和裁员,组里人数减少了,我隔壁的格子间空出来了,尤苏拉搬到了我的隔壁。打那以后我们交谈的机会多了,私人友谊得以发展。工作中间有了空闲我们就会聊几句闲天,她有什么事情都想在第一时间说出来,渐渐地我知道了她自己以及她家族的一些故事。

她在巴基斯坦读完商业管理的本科学位后来到美国,在南伊利诺伊大学计算机工程系又读了一个学士学位。公司一年一度的到周围大学招毕业生的时间正巧遇上人事解冻,一批年轻人幸运地进入了这个电话通讯业的巨人公司,尤苏拉也是其中之一。尤苏拉说她不喜欢现在的技术工作,她更愿意做管理方面的工作。我也觉得她的性格不适合做技术工作,也许她改学计算机也是到美国后为了生存而不得已做出的选择吧。

她的叔叔住在我们这座城市,在华盛顿大学医学院工作。她的一个堂姐妹考上加州的律师执照了。她的一个堂兄弟当上法官了。这类消息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我发现她很重视家族的荣誉。当她告诉我她的堂姐妹考取加州律师执照时,她说她也想去读法学院,她觉得自己很适合做律师。她有不少亲戚都在美国,而且他们家人事业上都很成功。


我们上班的大楼

我们工作的大楼有四十多层,每层楼有二百多个格子间,还有一个有厨房功能的房间。不是一个组的人通常是通过在厨房热饭时的交谈认识的。尤苏拉是个逢人就聊的人,虽然比我晚来四年,认识的人可比我多多了,我们楼层的和她以前所在的楼层的她多数都认识,通过那个印度朋友圈她还认识很多别的楼层的。印度人都是成群结伙地去热饭,别人要热饭时看见印度人在里面就会知趣地离开,因为他们一个人占上微波炉就会连续热很多人的饭,谁也等不起。这种时候是尤苏拉最快乐的时候,她和那些印度朋友有说有笑地热完饭又一起到楼下的大餐厅吃饭。有时候她的朋友们没来,她热饭时会和其他人聊。有一天我在厨房听见清洁工问尤苏拉她姐姐的病好了没有,我吃惊地问怎么你家的事连清洁工都知道?她说我和她聊天时告诉她的。后来我发现她和公司大厅的保安也很熟,有一个看门查证件的大妈还是她关系很密切的朋友。

她工作没多久就贷款买了一辆新车,开了没几个月就换了一辆跑车。单身的她又很快买了房子。有一天聊天时她说她要重做房屋贷款,现在房价涨了,贷多一点钱,好取出一些现金来用。当时新房贷利率比她已有的房贷利率还高,我说你这样做会损失钱的,你挣的钱一个人还不够花吗?她说我每月要还读书时的贷款,房子的贷款,车子的贷款。因为车子贷款利率比房贷利率高很多,她想用房子贷款取出的现金去还车贷款,可以省些利息。我说你怎么学会美国人的消费方式了,背了一屁股的债。她说我从小就是想有什么就有什么,习惯了。当时我并没有和她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但我猜想她是在很富裕的家庭长大的。

有一天我们俩中午散步时路过Macy's,发现有减价促销活动,我提议进去看看。她进去后看上一件红色呢子大衣,试穿了一下觉得不错就买下了,其实那件衣服并不在减价范围。然后我们到卖结婚用品的地方逛,她又看上一套不锈钢西餐刀叉。她说原价280刀,减价后就卖150刀,太便宜了。我说这个价钱其实平时经常有,今天并不是最便宜的时候。她还是坚持买了。她说她只要进了商店见到喜欢的东西就想买,所以平时不轻易出去逛店。她问我瓷器餐具一般买什么品牌,我说我没有固定品牌,看见价格合适自己需要也喜欢的就买。她指着Noritake的餐具说我们家比较喜欢这个牌子,还有一些别的牌子。她数说了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牌子,我说我对瓷器的品牌没有研究,你们家怎么那么讲究。她第一次和我讲起了她的家世。

她的家族在卡拉奇是有名的富商。她的祖父靠经营二手服装和剃须刀工厂起家,生意越做越大,产品出口到世界各国,在英国,伊拉克和孟加拉国都开了进出口公司,成为巴基斯坦的商业巨头。后来伊拉克的公司在七十年代被伊拉克政府没收了,孟加拉国的部分也遭到了限制,最后就仅限于在巴基斯坦经营了。尤苏拉的父亲自己创建了建筑公司,规模也很大。她的所有叔叔伯伯和她爸爸的家庭,都住在祖父置下的大宅子里,过着典型的东方民族的大家族式的生活。

尤苏拉的妈妈是希腊人,嫁进这个巴基斯坦富豪的家庭,生了玛丽和尤苏拉两个女儿。尤苏拉说她的妈妈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她对妈妈没有任何印象。这么多年来他的爸爸没有再娶,就独自养大了她们姐妹俩。好在他们大家庭里人很多,家里的佣人数也数不清,堂兄弟姐妹也有一大群,从小养过各种各样的宠物。从她开朗的性格可以看得出来她拥有过快乐的童年。

她的家人里她跟我说得最多的是她姐姐。尤苏拉唯一的姐姐玛丽在巴基斯坦时是牙医,来美国后外国的资格不能行医,她只好在波士顿再读一次牙医。尤苏拉很为有一位学医的姐姐骄傲。一天她着急地告诉我她要去波士顿,因为她姐姐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身上有很多青紫斑块,医生说是血液出了问题,姐姐压力很大,精神很脆弱,她得去帮助姐姐。她周五飞过去,在那边过了一个周末,星期一又飞了回来。她告诉我玛丽见到她非常高兴,精神状况马上好了不少。尤苏拉虽然是妹妹,她的性格比姐姐坚强,年纪轻轻来到美国,独自能处理遇到的各种问题,还能做姐姐的主心骨。

其实玛丽的病情主要是压力造成的。压力一方面来自学业,另一方面是和婚姻有关的。玛丽和她老公是大学同学,玛丽的学习成绩比老公好,读书时经常是玛丽帮助老公完成作业。在美国夫妻双双进了医学院,老公读书还是读不过玛丽。后来她老公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了一个巴基斯坦女孩,就要闹离婚,说是要回巴基斯坦。本来医学院的学习负担就很重,家里又后院起火,难怪身体会出状况。从一开始玛丽不同意离婚,到最后终于离了,整个过程尤苏拉都忍不住在上班时间向朋友们描述过。

离婚是玛丽好运的开始,她终于从打击中走出来之后,转到纽约完成学业。很快她结束了医学院的学习并找到了在耶鲁大学医学院做住院医生的机会。那阵子尤苏拉逢人就说她姐姐进耶鲁的事情,说这是他们家族第一个进入这么大牌学校的记录,她父亲和整个家族都为之自豪。一年后玛丽离开耶鲁到德克萨斯州的圣安东尼奥的一个空军基地继续做住院医。为什么耶鲁的实习不能继续尤苏拉从来没说过。玛丽到我们办公室来过两次,她看上去比尤苏拉秀气,也温柔一些。去德克萨斯之前玛丽结了婚,这次的丈夫马克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小伙子,他的父母都在我们这个城市居住,离尤苏拉的房子很近,可以说是近邻。马克对玛丽好得没得说,特意辞了在我们公司的工作到圣安东尼奥找了新工作。本来部队要派玛丽去伊拉克,因为新婚也取消了。现在玛丽家庭事业都很顺利,就连我们这些一直听尤苏拉讲姐姐遭遇的朋友们也替她们高兴。

尤苏拉结婚的时候比较低调。结婚之前她甚至没有提过她的未婚夫,这与她的性格极为不符。她的先生比她小三岁,我们都没有见过他本人,看过照片的人都称赞他长得Handsome。我问尤苏拉你先生怎么长得象白人,是巴基斯坦人吗?她说她先生沙提斯是纯巴基斯坦人。尤苏拉本人是混血儿,可看不出她有希腊血统。沙提斯的父亲在巴基斯坦是医生,母亲是家庭妇女。尤苏拉的婚姻是家里包办的,主要是尤苏拉到了适婚年龄还没有男朋友,家里就帮她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

沙提斯有什么学历尤苏拉没提过,只知道他是因结婚来美国的,在这里一直找不到工作。尤苏拉为了让丈夫有事做,就帮他注册了一个小生意,就是在购物中心常看到的那种印度或巴基斯坦人开的卖首饰的铺面。卖的首饰一般都是假的,成本不高。尤苏拉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积蓄不多,都拿出来作了起动资金。铺面由沙提斯和他哥哥合开,因为他哥哥在明尼苏达开过这种店。整个开店过程的所有手续,找律师,找地点,全是尤苏拉一手操办,货是从巴基斯坦运来的。那阵子尤苏拉工作也很忙,姐姐玛丽的事让她操了很多心,每天晚上还要花很多时间处理开店的文件表格。终于开张了,可尤苏拉并没有松一口气,晚上下了班常常去铺面帮忙,还要操心报税的文件什么的。我说沙提斯和他哥哥不能做这些吗?她说他们没这个能力。她听说很多人从中国进货,比较物美价廉,问我有没有渠道。我说我可以帮你问一下,不过我不懂生意上的事,也许帮不上什么忙。由于这种首饰店生意不兴隆,这兄弟俩又不用心经营,开了几个月不但没赚钱,起动资金也都打了水漂,只得关了张。

这时沙提斯的父母也住在尤苏拉的房子里,一家四口就尤苏拉一个人挣钱。虽然尤苏拉总说她公公是医生,很有钱,住在这里不会给她带来经济负担,可时间长了尤苏拉还是流露出对现在生活状况的不满。她说她婆婆在家不做饭,她工作这么辛苦回家还要给他们做饭,那三个人每天就坐在家里等着她伺候。她说她要不是看在沙提斯的面子上才不会这么伺候他们这么多人呢。终于有一天沙提斯的父母在外面租了公寓房搬出去了,尤苏拉可算轻松一点了。

尤苏拉高兴地告诉我沙提斯音乐上很有天赋,现在每天在家就在电脑上编辑一些音乐作品,效果特别好。她说她准备送给沙提斯一个混声器。我说正好我们家有个混声器准备淘汰呢,不知他能不能用。她说太好了,沙提斯看了肯定高兴。

可是没几天尤苏拉和沙提斯之间又出现问题了。由于没有工作,沙提斯心情很不好,总是酗酒。刚开始是白天尤苏拉不在时喝,后来就是尤苏拉在家也喝,整天醉醺醺的。沙提斯醉酒后对尤苏拉究竟做过什么尤苏拉从没有说过。她曾经给沙提斯的父母打电话说你们的儿子心理出现了问题,你们把他接走一段时间吧。尤苏拉第一次跟我说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的时候,其实已经默默地忍受了很长时间了。那么坚强乐观的她诉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离婚的过程是漫长的,牵涉到很多方面的问题。首先是那之前他们遇到过一次车祸,尤苏拉每星期要开车带沙提斯去接受背部物理治疗,好像这方面的赔偿问题没有解决之前财产不好分割。其次是沙提斯没有谋生能力,又有心理问题。尤苏拉请了一个律师,填过很多表格,历时近两年,他们四年的婚姻终于结束了。这过程中沙提斯搬出去住过一小段时间又回来了。离婚后他以没处去为由又多住了一段,最后离开美国回到巴基斯坦了。

尤苏拉说她至今对沙提斯仍然有爱,她只是没能力帮助他解决他的心理问题,所以婚姻无法继续下去了。也许回到巴基斯坦对沙提斯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离婚过程即将结束之际,有一天尤苏拉早上一上班就表情复杂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说我刚刚收到我妈妈的电子邮件了。我瞪着她说不出话来。她说我从小就知道我妈妈去世了,前几天我才知道我妈妈是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开我们回希腊了。我说你姐姐知道吗,她说玛丽当时已经五岁,她一直知道妈妈还活着。其他的卡森也都比我大,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妈妈现在在伊拉克,她前些天找到我们的联系方式,给我送了邮件。我说你回了吗?她说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回。是啊,一个人活了三十多岁,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妈妈,这消息太突然了。我说玛丽是什么反应?她说玛丽不能原谅妈妈当年抛弃我们,所以她现在也不理妈妈。

作为外人我觉得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生母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我也理解她们姐妹的心情。特别是尤苏拉,突然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面前,她怎么能叫出一声妈妈?

过了几天,尤苏拉让我看她妈妈送来的照片。她的妈妈真是个美人,让人不敢相信她的两个女儿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惜玛丽和尤苏拉都继承的是爸爸的基因,虽然不难看,可远远没有妈妈那么美。除了妈妈的照片外,送来的还有一张女孩子的照片。那女孩看上去有十八九岁,个子很高,身材像个模特,浑身散发着青春健康的美。尤苏拉说这是她妈妈后来生的女儿,才十六岁,已经长到一米七几的个子了。这个妹妹是妈妈独自养大的。我说你应该高兴,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

印象中这次谈话后没有多久,也就几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尤苏拉收到她妈妈的信说她的这个美丽的小妹妹前几天意外身亡了。什么样的意外?她还那么年轻,还没有见过她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大姐姐,那么健康美丽的生命怎么能就这样消失了呢?不能想象那位可怜的妈妈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一位母亲三十多年来忍受着对两个大女儿的思念,刚刚和两个女儿联系上又失去了小女儿。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是在惩罚她当年的抛弃吗?这个女人是怎样度过这三十年的?真是个谜。

平时每当新闻里报告印度有什么重大事件或灾害,尤苏拉都要赶快问印度朋友们家里有没有受影响。要是中国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会问我。像去年四川发生地震,她马上问我家里有没有受到影响,她也不知道北京离四川有多远。上次巴基斯坦出现骚乱,卡拉奇形势紧张,她紧张得上班时间什么也不能做,她说她和父亲联系上了,父亲现在很好,她家里亲戚都没事,可她还是紧张。她说巴基斯坦比美国时间晚,还要过几个小时巴基斯坦才到今天,到那时才能知道情况到底怎样了。我说你急糊涂了吧,巴基斯坦比咱们这里先到今天的。她坚持说是美国先到,她从上学时就知道。我懒得和她争了,只要她不为父亲担心就好了。自从知道妈妈在巴格达住,让她紧张的消息就更多了。每当有关于伊拉克的爆炸事件的消息,她都会来我这里诉说她的担心。

前些日子尤苏拉告诉我她妈妈要来美国了,她就要见到她的妈妈了。看来她是接受了这个两岁后就没有见过面的妈妈。过了一段时间我问她妈妈来的事情怎么样了,她说因为移民倾向她妈妈被拒签了。她说:“我今年底就可以申请加入美国籍,到那时我就可以为妈妈申请移民”。为了能见妈妈一面她要先为妈妈办移民手续,而这个妈妈是她记忆中从未见过的,且在一年前她甚至不知道妈妈的存在,多么的不可思议!

从我认识尤苏拉以来她的爸爸来过美国两次。第一次是当玛丽在纽约时,他到美国就住在纽约大女儿那里。尤苏拉也飞到纽约去陪父亲和姐姐玩了几天,回来还让我看她在中国城买的手包。第二次是尤苏拉离婚以后,他这次就住在小女儿这里。他父亲本人我没有见过,尤苏拉让我看过照片。虽然是商人,照片上的他更像一位教授,可以肯定他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型商人。尤苏拉收到母亲的邮件后和父亲通了电话,父亲鼓励她和母亲相认。他没有埋怨妻子当年的离去,也没有说她半句坏话。尤苏拉说从小父亲就培养她们姐妹独立,送她们到美国读书,不像其他富裕家庭一样为她们付学费,而是让她们贷款付学费,毕业后用自己的力量偿还。尤苏拉在美国遇到什么事情给父亲打电话征求意见,父亲最常说的就是这件事情你自己能够决定,我想让你自己拿主意。我在见识了尤苏拉独自处理生活中各种问题的能力的同时,也感受得到她对父亲的感情上的依赖。

美国很多具有一定规模的公司都有报销学费的福利。尤苏拉来我们公司以后,开始利用公司提供的这个福利注册华盛顿大学的管理硕士课程。结婚以后她需要照顾的事情太多,实在无法坚持上课,就中断了几年。离婚后不久她说我准备继续把这个硕士学位读完。当时我有点不大相信她还能坚持读下去,因为她那静不下来的性格。她住的地方离公司挺远的,学校和家的方向正相反,晚上上完课回家路就更远了,通常要很晚才到家。因为白天要上班,作业都要利用晚上时间完成。她的工作经常需要在晚上用户休息时做数据库的批量处理,常常没有足够的睡眠时间。就这样她还是坚持每学期读两门课,在她计划的时间内拿到了学位。毕业时她高兴地给我送了毕业典礼的请柬,可惜我没能去参加。

尤苏拉身材比较胖,玛丽却特别苗条。据尤苏拉说她是在南伊利诺伊读书时长成这么胖的。饭后散步是我坚持了很多年的习惯。在公司时我午餐后一般会走到密西西比河边,在拱门公园走几圈再回办公室。尤苏拉说我也要跟你去走,可她没走几次就找各种理由放弃了,仍然回到她那个印度人的朋友圈子里坐在公司饭厅度过午休时间。她每年交YMCA年费,可几乎从来没去锻炼过,那几年眼见她的体重有增无减。离婚以后有一天她说我昨天去YMCA锻炼了,我决定坚持下去。大约看见她坚持了两个星期,又停止了。从去年开始,我发现她苗条了很多,在赞美的同时我问她是如何减下来的,她说自然就减下来了。这我相信。我自己也有自然减肥的经历。她很可能是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以后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发生了变化。

去年我们这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地震,虽然震级不高,可人们大都从睡梦中被摇醒了。有些人家里挂在墙上的画框掉了,我家的一个放在书架顶上的工艺品也摔倒了。我在北京经历过邢台和唐山两次地震,这次有了震感立刻知道是地震。第二天上班人们纷纷议论夜里地震的事情,尤苏拉说她夜里听见房子里面有响声,好像走廊里有人跑动,吓得她锁紧卧室的门并拨打了911电话。我们几个坐在她周围格子间的同事听了都哈哈大笑,她说你们笑什么,我打911时那边接电话的人告诉我这是地震,别害怕,他们已经接到很多这样的电话了。我其实也理解她,她的房子比较旧,门窗都不像新房子的那么严实,震动造成的声响相对要大些,她又是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虽然平时很多时候她表现得很坚强自信有主见,可有时她又表现出敏感和胆小,是一个很真实的人。

生活把一个富家小姐变成了一个泼辣能干的人。像她住的那种旧房子,免不了有很多需要维修的地方,这些年都是她自己安排找人维修,即便是在婚姻中的那几年。有一次她从车库开车出来撞弯了车库门的滑柱,车库门关不上了,每天就那么开着车库门,过了好些天她才有时间请人来修好。有一次她的脚扭伤打了固定板,刚刚能走动就每天挣扎着自己开车出来上班。这些年来不论是单身时还是在婚姻里,尤苏拉都是自己在做着这些在多数家庭中女人不需要做的事情。

我另一侧隔壁的美国人薇琪过五十岁生日,同事们把她的格子间布置得很隆重。我和尤苏拉去祝贺薇琪生日,聊起早些时候被裁员的茹比离婚的事。尤苏拉说要个男人不如要条狗。薇琪说你说这话还太早吧。薇琪二十几岁就离了婚,已经单身二十多年了。前几年她有一度经常高调谈论她的新男朋友,还拿出在新男友家乡钓鱼的照片来看,后来就没怎么听见她说了。尤苏拉说我经历的三个男人让我得出了这个结论。我说怎么没听你说过。她说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她来美国以前就认识的,在美国他们在一个学校读书。他们是自由恋爱并且相互感情很好,相恋几年后他们都相信他们会在一起共度人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男朋友突然告诉尤苏拉他不能跟她结婚,因为他父母给他找了一个学医的女孩子。和在美国一样,在巴基斯坦医生也是最上等的职业。他父母把能给儿子找一个当医生的媳妇看成是天大的好事。那男朋友虽然喜欢的是尤苏拉,却不愿意惹他父母不高兴,就同意和那个学医的女孩儿结了婚。那女医生不仅职业好,长得也很漂亮,表面条件比尤苏拉好多了,可是那男孩就是对她喜欢不起来,结婚好几年了还是想着尤苏拉。听说尤苏拉离婚了,他又回过头来和尤苏拉联系,还特意在我们公司找到工作,为的就是能更容易地接触尤苏拉。尤苏拉说我对这个男人已经没有感觉,当初他那么容易就向他父母就范,深深地伤害了我,现在他还有家室,又想回头找我,太不负责了。尤苏拉对这位曾经的恋人说,我虽然离婚了可我还爱着我的前夫,不可能接受你。

在和沙提斯结婚之前尤苏拉还谈过一个男朋友,是朋友介绍的。尤苏拉和他交往以后发现那人很功利,他接近尤苏拉一是为了沾上这个曾经显赫的家族以满足他的虚荣心,二是因为他的叔叔就在尤苏拉父亲的建筑公司工作,他希望这个婚姻能给自己的家里带来好处。他还很大男子主义,认为尤苏拉作为女人就应该什么都听他的,所以他什么事都限制尤苏拉。以尤苏拉的性格怎么可能和一个总是管着自己的人过一辈子?

和沙提斯的婚姻尤苏拉是用心经营了的,她花了很多心血想让丈夫在美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付出了金钱的代价,结果却仍然是失败的,这让尤苏拉伤透了心。

虽然大部分时间她表面上还是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其实从我们的交谈中我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想过很多。能在三十几岁的年龄说出要个男人不如要条狗这样的话,可见这些男人们给了她多么大的伤害。

现在尤苏拉把对生活的热情都放在交朋友上。她很喜欢召集朋友们在她家里烧烤聚会。从她送给朋友们的聚会邀请的邮件名单上可以看出随着她在这里工作时间的增长她的朋友圈子也越来越大。她真诚地邀请每一位朋友,烧烤晚会上她准备的食品丰盛,烤肉的块头可以用豪放来形容。因为她的朋友以印度人为主,以前每次收到邀请我都以各种理由推了。后来我和老公商量尤苏拉邀请了很多次咱们也该去一次了。到了那儿发现她也有很多美国朋友,一直在忙着烤肉的老两口就是她姐姐玛丽的公公和婆婆。

她和几个分散在不同城市的闺密常常约好到一个地方相聚,她们聚过的地方我知道的就有纽约,多伦多,堪萨斯等城市。住在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好朋友家里,大家在一起嬉闹,忘掉一切烦恼。每次从这样的聚会回来她都特别兴奋,拿出大量的照片给我们看,介绍照片上的每一个人和她们的故事。有一次为了看一个她喜欢的音乐家的音乐会,她和茹比提前几个月订了去多伦多的机票,就为了看上一眼那个音乐家。

由于我们部门的软件系统开发和维护任务移到了印度,在美国只保留管理的功能,绝大多数技术人员都不得不离开这里了。尤苏拉是在三月初得知自己即将被裁员的,我以为她会花些精力找新工作,对这个马上就不需要自己了的工作就不用那么在意了。在那最后的两个月里,我发现她工作比以前还努力。自从可以在家工作以来,她通常每周会在家工作一两天。知道要离开了,她却每天都到办公室上班,而且每次开电话会时都听见她认真地嘱咐接替她的人遇到什么情况应该怎么处理。我对她说你不必那么认真了,她说老板也说让我集中精力找工作,可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工作,我在这个系统上做了九年,已经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我不忍心让它出问题。

她走之前送的告别邮件表达了她对一起工作了多年的同事和这个工作环境的不舍之情,收件人的名单是我见过的告别信中最长的。她说我是从学校走进这里的,你们中的很多人曾经像老师一样教过我,很多人又和我发展成了生活中的好朋友。即将离开自己工作了九年的地方,伤感是绝对的。告别餐提前几天就吃了,她不想在最后一天和大家说再见。我们互相留下了所有可能的联系方式。

她三十五岁了。她单身。她失业了。她有各种贷款没有还完。可她仍然乐观热情,关心朋友。前几天我在Face Book上看到她写的日记,关于她在去圣安东尼奥看姐姐的飞机上遇到的人和事,文字中充满了少女的浪漫情怀。衷心地祝福尤苏拉尽快找到新工作并找到真正属于她的感情归宿,从此工作生活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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