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棵海棠树 (1)
(2013-04-17 20: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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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要写的不是我小时候,是老一辈小时候的故事了。
[爸爸]
我小时候,家里的庭院里有棵海棠树,很大很茂盛,夏天的时候开出花来,比颐和园玉澜堂门前的那两棵要壮观多了。这么说可不是吹牛。 皇城根天子脚下的,大宅门院落里的老树,比1888年老佛爷重修园子植的树有年头的,那可多了,不稀奇。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有来。家里有黄包车,专门送小孩上学。小姑姑们上学,近点的道儿上有座桥。可我最讨厌桥,每次和姑姑们一起上学,我就叫车夫:“不许走桥!不许走桥!”姑姑们急着上学,怕迟到,非走不可。我就耍浑,扯开喉咙嚎,把车踏板跺得嘭嘭山响,气得姑姑们没法子。
姑姑们给我们兄弟仨各起了外号,大哥老实,叫呆子。老三机灵,叫慧子。我呢,叫浑子。
还记得台湾的丹池伯伯吗?他是我的表哥,那时候也寄宿在我家。有一回,我看见园子里树上有个马蜂窝,叫上老三和丹池,扛上竿子就去捅。那真叫捅了马蜂窝呀,捅了我就跑,弟弟小跑不快,一下就叫马蜂追上了,被蛰了好几口。我妈气得骂佣人。佣人不敢骂我,少爷么,就推在丹池身上。表少爷穷嘛,看过越剧《红楼梦》吧,林黛玉被下人看不起。真是那样的。小时候佣人欺负他,我总护着丹池,所以他跟我最好。
我爹是做生意的,后来也开医院。他年轻的时候是买布的。有一回京里缺白布,他从外地贩进来。给伙计双倍的钱,日夜兼程,不休不眠,等人家货到,爷爷的货早卖了高价赚了大钱了。
我爹没念过多少书。他年幼的时候,我爷爷说,上学堂的不是嫖就是赌,再不就是当革命党被砍头。谁要是想败家,就送儿子上洋学堂!我爹总想让我们哥儿仨念出点什么来。那时候,他老说,你们仨,谁有出息留洋我就供谁,钱我都留好了。我妈喜欢哥哥和弟弟。可是我特别聪明,会讨好我爸爸。所以爷爷就最喜欢我,觉得我将来一定有出息,是跨灶之子。可是他死了,没来得及留话,家里的钱也不知哪儿去了。我上大学的钱,还是姑姑出的。
家里是做生意的,有钱,可也不特别夸张,那时候的生意人都讲究殷实,包子有肉不搁在褶上,免得惹祸。我们兄弟三个的房间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仅此而已。可是家具地板都是红木的,比起现在的那些东西可是要讲究多了。
上次你问我奶油栗子面吃过没有。吃过。好吃吗?你想啊,弄一堆奶油和上栗子泥,它能不好吃吗?
北京那时候都有什么好吃的?那多了,闲了给你讲吧。好吃的先不说了,说说那难吃的豆汁儿。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又酸又臭。捏
着鼻子我也喝不下去,你三叔我那弟弟特爱喝。进了馆子就嚷:“伙计,来三碗豆汁儿!”喝得高兴了多给小费,伙计哈腰:“谢少爷的赏!”三叔可得意了。
三叔是家里小的那个,我妈特喜欢他,也宠他。他比谁都少爷,花起钱来就没谱。上学的时候,我爹给我们每个兄弟都买了一只派克金笔和银笔。那时候派克金笔是现在你们那些爱玛仕的概念吧。他小子,大大咧咧,拿到宿舍里,没俩天,丢了。不敢跟爹说啊。我就把我的银笔给他,没俩天,又丢了。所以说,你们三叔啊,从小就不敛财。
对,我是救过一个共产党大官儿的侄子。就那年暑假吧,他来找我,说想在我家住几天。住就住呗。家里房间多了,爹妈一天几天都不见得看得见我们弟兄,哪儿还会过问家里住个同学什么的。我其实也猜到他家可能出事了。那年月,人家不说,你也别问。都惯了。他住了一个暑假,等开学没几天,这人就失踪了。再见他,就是北平解放了。原来他妈妈娘家是清朝的遗老遗少,他妈妈就以此为掩护,用黄金美钞替共产党买药品。后来被抓了。一下子他找不到地下党,地下党也找不到他,不敢回家呀。等一开学,地下党找到他就送去解放区了。他妈妈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投机做生意,共产党这边一想法子营救,那边也就糊里糊涂地把人放了。
他也劝我革命来着,我胆儿小,对他说:“这可是要杀头的呀。”他后来就不劝我了。
谁想到后来,我爸爸被杀头了。
我们那座宅子,后来做了全国总XX的职工宿舍。有回院里安排去他们那里观摩。我死活不去。那是惹事么。你们妈妈去了,回来跟我讲,那里那里,怎么拐弯,怎么上楼,那个房间朝那边,我都象亲眼见着一样,真真的。我在那里面,度过我的童年和少年呐。
你们别去看老宅,我也不去。不要惹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个爸爸, 依依的妈妈一定老喜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