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文芳有二十多年了,这次回去听说他走了,身后留下一老一小。送葬的时候班里同学有十几个去送。
文芳姓赵,是我小学的校友中学的同班,因是家里的独苗,男孩起个女孩的名字说是好养。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名字,挺大的个子性格十分的懦弱,一天到晚总是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男孩子不愿和他玩,女孩也没人理他,小学时常被人欺负,经常看到他站在校门口的墙边咧着嘴哭,两只眼总是红红的带着泪痕,人送外号“瞎猫”,虽不同班却早已耳闻。
可能是这种过度的被孤独,文芳格外珍惜每一个和他搭话的人,即便到了中学也是如此,哪怕这种“亲近”夹带着轻蔑侮辱和指使。记得初到中学,男生们集体凑份子想买一个足球,有一毛两毛的,有三分五分的,文芳恃生生的拿来五毛钱还生怕被拒绝。
踢球时男生们一哄而上,文芳自己只敢站在场外捡球,其实谁也没有说什么,是文芳自己被人欺负惯了,没人叫他来踢他不敢擅自逾越。一次踢球有个同学脚崴了,我看到场边的文芳招呼他来补位,文芳立时满脸通红,满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这个眼神至今想起来让人心痛。来到场上的文芳依然放不开手脚,不知是从未和男孩子们这样玩儿过,还是心理负担太重,每接到一个传球就显得十分的惶恐,不是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不知如何出脚,就是急急地传出去,越想踢好越没准头,经常是一个球踢不出七八米前后够不着人在那里嘶嘶地打转,招来一片责骂声。这场球是文芳中学期间唯一踢的一次球,其后的文芳依旧是满头汗水地在场边捡球,再也没人招呼过他上场踢球。现在想起来,孤独的文芳站在场边看我们开心地玩耍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滋味,或许文芳什么感觉也没有,能够为我们捡球已经足够开心了,从小被人欺负的文芳,逆来顺受早已成为习惯。
文芳的自卑使他甘愿接受一切人的指使,而且尽心尽力诚惶诚恐绝对的认真仔细。文芳的功课并不是很好,可他的课堂笔记是最细最完整的了,除了老师讲的,黑板上的每一个字文芳都会抄录下来,这样做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其他有需要的同学准备的。成摞的帮别人抄作业抄笔记让文芳写得一手好字,信笔写出的字都比硬书模板上的字还模板;可反过来说,为了能有替同学抄写的机会,文芳的这手好字何尝不是他下了多少苦工偷偷练出来的呢。再聪明的人没时间过自己的脑子,只是兢兢业业地忙于这种抄录,任谁也不会把功课作好。文芳的学纯粹是为别人上的,学业不好,文芳只认为是自己笨。
无论是劳动、植树、大扫除,最脏最累的活儿一定是文芳来做。记得一次寒假前大扫除,班里擦窗户,门窗大开冷风嗖嗖的,水是文芳从大老远的厕所提来的,抹布是文芳一块块在冷水里淘净的,文芳的棉衣半个袖子都湿了,手冻得通红,希鼻涕一把一把的流。第二天文芳病了没来上学,高烧四十度,人烧得直说胡话。这一次班里集体良心发现,自觉地结伴到家里去看望文芳,看着高烧下文芳激动的泪水,不少女生都哭了。三年中学,文芳做的是比雷锋还雷锋的事,却一直生活在讥讽中,得不到同学的尊重。成人后的同学每每提到文芳都蹉叹不止,为自己的少不更事深感愧疚。
文芳的走和他的不幸有关,父亲是建筑工人在一次事故中遇难,文芳早早地顶班参加了工作,母亲没有工作身体一直不好,这也是他独苗的原因。家境困难,让文芳年龄很大才找了个京郊女人结婚。婚后一年,文芳得了个儿子,长得白白净净很招人喜爱,虽说贫寒也是一家人的温暖。不幸的是,儿子一岁多时姥姥生病,文芳的女人回老家照顾母亲,这边的生活乱了节奏。时值隆冬,平矮的房屋要靠煤火取暖,一家人煤气中毒差点儿要了性命。据后来听说,无论刮风下雨,即便是下刀子,从来都是提前上班的文芳那天直到九点还没去上工。带工的班长觉着事情不对心里发慌,匆匆带人赶来才让一家人从阎王殿走了回来。文芳被发现时人爬到门边失去了知觉,一只手挤开了一道门缝卡在那里,整个手都已经青紫,也是有了这道缝减低了一氧化碳的浓度。可是康复后,由于卡住的时间过久再加上煤气中毒神经受损,文芳的这只手虽没被截肢,却变得软绵绵的不能自行支配成了残废。
煤气中毒后的一家人,伶俐好动的儿子一条腿岣嵝起来只能脚尖点地,怎么放也放不平,见到来人会慌慌张张连磕带碰地爬到床上的被子后面,露出两只惶恐失神的大眼睛盯着你,见过孩子的人无不感到心痛心酸。原本病重的老母亲变得完全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要有人伺候。丧失劳动能力的文芳只能在家吃劳保,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变得更加艰辛。
文芳出事后,同学们闻之都急的了不得,想尽各种办法出手相助。听说京郊有家善拿捏按摩的祖传世家,经常能够妙手回春。我决定带文芳去试试,这也是当时自己感觉最有助的方法。
那天的天很热,下了公交车还要走很远,从死亡边缘转了一圈的文芳身体还很虚弱,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想快也快不了。望着遥远的村庄,我决定走麦田抄近路,我在前面陪着文芳,文芳的女人抱着瘸腿的孩子走在后面。刚拔完麦子的田地十分松软,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烈日当头,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裳,空旷的麦田没有一片遮阳的树荫,只能忍着酷热慢慢地走。说是抄近路,那片村庄依然十分遥远,本就少言寡语的文芳,煤气中毒后变得更加无语,几个人在宽阔的田野里就像几只挣扎蠕动的蚂蚁,显得十分的弱小。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的路,后面的喘息声听不到了,我回头一望,文芳的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地里,见我回头,女人向我挥挥手意思是让我继续向前走,空手都这样累,何况女人还抱个孩子。我让文芳继续向前走,回头去接女人,女人还要坚持自己抱孩子,可实在是太累了。孩子睡着了,小脑袋软软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头一次抱着这样弱小的生命,心中的感觉十分异样,孩子的小心脏稳稳地跳着,我的心脏却是突突的直响。走不多久,就觉得小小的躯体似有千斤重,压得半个身子都有些酸麻,真不知那个弱小的女人是怎样走过来的,摸摸孩子弯曲僵硬的小腿,咬紧牙,再不能坚持也要坚持。这件事时间过去太久了,很多细节都已模糊,麦田走路的情景不知为什么还是这样清晰。
后来又带文芳一家去过几次,除了按摩捏骨,只是拿回一些陈旧的杨树叶子熬汤擦洗。不知老天为什么不开眼,神医有名,满屋满墙的锦旗,却在文芳和孩子的病案上失手了。
看着孩子恢复无望,文芳的女人四年后走了,据说是含着泪一步一回头走的。文芳不怨恨他的女人,同学们也都说文芳的女人是个好女人,在这样的家境下苦撑四年,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依我对文芳的理解,女人的走应该是被文芳逼迫走的,文芳看不得别人为他做出牺牲,对这个至今不知名姓的女人,我有着十二分的敬重。
自带文芳治病后分手,竟再也没有见面,去年回去听说文芳得了癌症,人瘦成了一把骨头,与同学说好一起去看看文芳,又因为“忙”没能去成。
为了帮助文芳的生活,班长牵头,在文联的一对同学夫妇管账,有条件的同学自愿捐助,这件事一作做了十几年。起头的时候我在国外,同学们联系不到我,其后竟也没人告诉我。文芳有病的母亲和残疾的儿子已被同学们做了妥善的安置。懦弱孤单的文芳以他那颗纯洁无私的心唤醒着同学们的良知,让行走在这污浊世界的我们有鑑可依,不至于完全堕落。
文芳走了,走得并不遗憾,是带着少时最渴望的同学情谊走的,最困难的时候有同学相助,最后煎熬的日子有同学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