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母亲——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姓梁,名美瑞,1900年生人,小脚。在那个年代,女人能有自己的名字,在燕赵乡下是很少有的。说起来,姥姥家在当地也算殷实人家,出过几个读书人,可姥姥却是连自己名字也识不得。母亲8岁那年,姥姥守寡,舅舅十一岁。正值兵荒马乱之时,别说家里没有男人,就是有,也种不成地。一双儿女,全靠姥姥一人没黑没夜地纺线织布养大,还要不时地逃兵荒,躲日本。当时,乡下没有电,夜间织布,搓个棉花捻,倒点儿棉子油就是灯。长年累月下来,姥姥双眼被烟熏得几近失明。从我记事起,姥姥的眼经常会红红的,动不动,会有长串的泪滚下来。可能受家庭的影响,在那样的困苦条件下,姥姥竟能供舅舅断断续续读了几年私塾,让舅舅至今受益匪浅。每逢春节,舅舅总要在村头摆上一张桌子,备足纸墨,为全村人免费写春联。尽管双手冻得通红,又要赔上纸墨,舅舅却是乐在其中,不失为晚年中的一大享受。有一年春节回老家,听到舅舅写联的事。看着家家门上那笔道苍劲、工整对仗的红春联,脑子里显现的却是:“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小脚女人盘腿弓背,满身白絮,吱吱纺线的身影”。
抗战胜利后,舅舅做为老区干部曾被征调南下,母亲也报了名,但都被姥姥追到区上,死拉活拽地拖回了家。当时南下的人,后来最小也会是厅局级干部。每每问道母亲、舅舅,没能南下,做了一辈子农民,怨不怨姥姥,他们总是一笑:“那是我亲娘。”
自然灾害那年,母亲坚持让姥姥来城里住。舅舅只身到青海讨生活,别人照顾姥姥,母亲不放心,再说城里怎么着也有个定量标准,多少总会有口吃的。姥姥是个闲不住的人,到了城里怎么待着都不自在,总想帮家里做点事,却又不知做什么。有一天我正在院里玩,就见姥姥挎着一个大篮子,一双小脚咚咚有声地向我走来,眼里闪着少有的光芒:“走,带我落榆叶去”。不知听谁说的,铁道边有几棵大榆树,荒年时,榆叶在乡下是抢手的好东西,有时树皮都会扒来吃。姥姥乍到城里哪儿也不认识,只能让我带路。铁道离我家有三四里路,我们一老一小,连挪带颠地半天才到。道边一栋旧房后果然有几棵榆树,绿绿的树叶在风中刷刷直响。祖孙二人不顾一切地顺着斜坡爬上去,又落又拽……, 突然一声刺耳的汽笛划破长空,跟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一辆满载的货车风驰电掣地向我们压来,脚下的土地突突直抖,不知所措的姥姥拉起我就往坡下跑,到了安全地带,姥姥脸色煞白,拉我的手还在微微地抖着。这么近的看火车跑,在姥姥还是第一次,我也吓得够呛。观察了一会儿,觉着没事了,可篮子还在坡上,怎么着也要采些回去。姥姥一迈腿“哎呀”了一声,随即一瘸一拐的往坡上挪。带着我和一大篮榆树叶,姥姥是怎么回的家,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晚上母亲回来为姥姥洗脚,姥姥的脚已肿的不成样子,脚踝处青紫一片。母亲一边流泪一边不住声地责怪姥姥。姥姥像不当心打了杯子的孩子,乖乖地让母亲擦脚。看到我过来,冲我偷偷眨了几下眼,我知道姥姥心里在笑。
区里选代表,适龄人都要参加,当时我才五,六岁,在家没人管,母亲带我和姥姥一起去。点到谁,谁都要举手示到。当区干部大声叫到:“梁美瑞,梁美瑞同志来了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没有反应,母亲突然意识到这是叫姥姥,急忙捅了捅姥姥,“叫你呢,快举手”,姥姥慌慌张张,一下举起了两只手,引得全场人哄堂大笑。姥姥举着手,东看看,西看看,不知这些人在笑谁,随后也嘿嘿地笑开了。姥姥的名字一辈子恐怕也没人叫过,第一次被人叫,竟是在这样公开正式的场合,难怪连母亲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更何况还加上了一个“同志”。也就是在这次会上,我知道了姥姥的名字——梁美瑞。尽管当时很小,这三个字却像刀刻一样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姥姥来时,弟弟不到一岁,困难时期出生的孩子,身体都很弱,不爱吃东西。姥姥会想方设法做些糊糊,一点一点地抹到弟弟嘴里。弟弟不爱吃时,头会来回地乱摆,弄得姥姥一身糊糊。闲暇时赶上弟弟不睡觉,姥姥会拉着弟弟的手,一拉一送地在床上念老家的令。什么“柳树柳——呀,槐树槐——呀,槐树底下搭戏台——呀,人家的闺女都来到——呀,怎么俺家的××还不来——呀?说着说着就来到——呀,骑着个驴,打着个伞,光着屁股绾着个繤儿。”在长长短短的节奏中,带着浓重乡音的“令”会让弟弟咯咯地笑个不停。特别是一首老少同娱的“令”让我记忆犹深。说的时候,姥姥总是挥着右手,像打拍子一样,随着令的节拍上下挥动,“风来了,雨来了,王八驮着鼓来了,你也砸,我也砸,砸的王八呲着牙。”说完姥姥会马上闭上嘴,瞪着双眼看弟弟。弟弟小不懂令的含义,看着姥姥的怪样子,自然而然地呲牙先笑了,姥姥随即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得泪花滚滚。
姥姥做凉面是一绝,至今想起来,都会口水连连。盛夏酷暑,吃什么都没胃口。唯独姥姥的凉面,让全家人百吃不厌。每每听说吃面,我这个最不愿呆在家里的野孩子,也会乖乖地回来,给姥姥打下手,前后忙活。面要细细地揉,满意后,一切两半,各自再揉成团,一块放回盆里盖上一块湿布,另一块留在板上。我会顺势递上早已握在手中的大擀面杖。姥姥擀面的节奏感非常强,一滚,一拍,一拉,一捋,轻重缓急发出不同的声响,伴着窗外吱吱做声的知了,是记忆中一曲最美的音乐。姥姥额头会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再汇成细流,顺着脖子往下淌,鼻尖上也总会挂着一颗大大的汗珠,随着节奏前后摆动,却总是不掉下来。切好面,姥姥会将面抓起来,用另一只手攥几攥,再抖一抖,然后放在盖帘上,吃时再煮。不知姥姥是怎样放的干面,每次煮时都恰到好处,不粘不浑汤。面快熟时放上嫩豇豆,好了后用自来水反复冲凉。这个差事是我最爱干的活之一,冲凉时可乘机抓几根到嘴里。冲好的面放在盆里,浇上花椒油和蒜泥,蒜泥一定要有量,用筷子拌拌,放上盐,再倒上几碗凉水,。凉水凉面,一样一半,连吃带喝,那滋味别提多美了。
姥姥不识字,却经常是出口成章,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比如说我好动不拘形:“看你一天到晚“猴猴式式”的。”冬天冷,冻得唧唧歪歪的回家,姥姥看到后会说:“瞅你个“罗锅寒松”样”。有时头发蓬乱的往外跑,姥姥拉住后会骂:“你这样“根毛枝杈”着出去,你不嫌丢人,我丢不起这个脸”。如此例子,不胜枚举,真可编一本姥姥精句集锦。
弟弟三岁进了幼儿园,姥姥再也不想再城里待了,母亲怎样劝,也没用。姥姥说:“我不能在城里“混吃等死。”回去一年后,母亲带我和弟弟去看姥姥。那时交通不比现在,什么车都有。只能坐火车到保定,再转车到县城。可赶到保定后,连着两天转不上车。那时的人也没想过去住旅馆,母子三人就在车站委了两晚上,我记得车站连水都没有。一些脏兮兮的小孩,端着一盆底黑水,来回走着嚷嚷:“洗脸,洗脸,五分一位。”千辛万苦到了县城,信中说好来接我们的舅舅没在站上。到村里还有十几里路,母亲探母心切决定走回去。那时,我十岁出头,是半小伙子了,背着一个大包,里面是给舅舅家的礼品,几斤挂面,一个点心盒,几包水果糖,两瓶酒,还有什么记不大清了。这是当时城里人带给乡下亲人最好的东西了。要知道当时什么都要凭票供应。母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只手挎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个被子和给姥姥的衣料。人多回去,怕家里没有被子盖。走到半路,后面赶过来一辆马车,临近一看是母亲认识的一位乡亲。上到车上,我和母亲都有瘫了的感觉。“你娘听说你们回来,天天赶到桥头望。”乡亲一边赶车,一边跟母亲拉话。“你哥昨天还去县里来,这么晚了,你娘可能也回去了。”母亲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我已是昏昏欲睡了。从县城到村里要过一条大河。过桥的隆隆声让我一下醒过来。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余辉中,桥下流淌的河水泛着寒光,让人阵阵发冷。顺桥向前望去,岸边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树后是一片低矮灰蒙的农舍,隐隐约约我觉得桥头有个身影在晃动,“是姥姥,一定是姥姥!”。随着车轮的隆隆声,姥姥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姥姥还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插在袖口里,河边风大,姥姥头上扎了一块乡下人常用的头巾,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沙土。可能是时间站得太久,姥姥神情有些木讷,见到我们没有显出特有的高兴,只是眼睛睁了几睁,嘴里囔囔着:“来了,是波来了”。
见姥姥最后一面,是去兵团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母亲对我说:“去看看你姥姥吧,她总念叨你”。到县城是表姐骑车来接的我。路上表姐对我说姥姥这几年身体差多了,耳朵也聋了,最惦记的就是你。常说“一个孩子家,到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去”。
姥姥真的老多了,满口的牙都掉光了,双腮有些塌陷,原来混浊的眼睛更加不清了。听说我来了,颤巍巍地从炕里挪到边上,我快步走到近前,好让姥姥看个清楚。姥姥伸出手在我身上摸索着,嘴里还是那句话:“来了,是波来了”。从小看惯姥姥的泪眼,此时却有些干涩,我喉头一阵紧似一阵,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家里人都过来了,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姥姥自始至终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生怕一松手我就不见了似的。晚上我被安排睡在东厢房,舅舅的孩子也都大了,还有两个表姐。东厢房是个杂物间,有一盘小炕,刚好够我睡。进到屋来,迎头看到墙上挂着一架纺车。我问表姐:“是姥姥的吗?”,表姐说:“是呀,早就没用了,我们说扔,你舅说什么也不让扔”。黝黑的墙面透着熏烤的痕迹,纺车静静地挂在上面,落了一层灰土,我想拿下来擦擦,又有一种不敢触摸的敬畏。环顾四周,房屋低矮陈旧,可就是在这里,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靠墙上这架纺车撑起如今母亲和舅舅两个家。也可以说,没有这架纺车也就没有我。
清晨,一阵瑟瑟的开门声将我唤醒,只见姥姥一只手揽怀抱着一个瓦盆,一只手摸索着进到屋里。“姥姥,您这么早干吗呀?”,我大声问到。“给你烙张饼”。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昨天我无意中说在县城吃的是两样面的饼,不大好吃,这让年迈的姥姥惦记了一晚上,这么早就起来给我烙饼。放面的柜子是在我睡的这屋,姥姥是来拿面的。我忙问我能干点什么,姥姥说抱点秫秸到灶间就行了。我抱了一捆玉米秸到灶间,姥姥见了说:“烙张饼哪儿用的了这些呀,擗几个叶就行了”,姥姥顺手擗下四五个干叶,又让我将玉米秸抱了回去。不一会儿饼就擀好了,姥姥让我将叶子丢两片进灶膛,再拉两下风箱。呼——,呼——两声,一推一拉,灶膛里的白草灰被吹开一道缝儿,随着红光一闪,噗的一声叶片烧了起来。姥姥掀开锅盖将饼放了进去,再盖好,站在一边看我慢慢拉风箱。天早,屋里还很暗,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姥姥慈祥的脸,照在我胸上,暖暖融融的。没有语言,没有交流,巨大的幸福感充盈得房屋都要炸了,一种心灵的传递,在祖孙二人间回荡。我真想就这样慢慢拉,一直拉下去……。
走时我给姥姥留下二十块钱,姥姥紧紧地攥在手里,兴奋地说:“这辈子能用上外甥的钱,就是死了也不冤了。”姥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而我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哗哗地落下来。
姥姥我想你——。
谨以此文献给
天下所有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母亲。
07年,母亲节前夕,诚作于南洋马当
没有白疼你
果然是有出息的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