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当存高洁
--- 怀念处长郑志洁
“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那个)江南稻花儿香。同志们哪,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啊,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每当哼起这首歌,仍感到泪水盈眶,思绪带我一次次飞回那个地方,那个人称“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的南疆线上的阿拉沟,仿佛又遇见40年前的老领导、这首歌的曲作者、我们尊敬的郑志洁处长。
(一)
70年代末的一个春天,新兵训练三个月结束,我和小桑一起被分配到铁道兵第二指挥部政治部任放映员。文化处成立伊始,只有郑处长带着三个兵:教我们放电影的王老兵、“新兵蛋子”小桑和我。
郑处长略带诙谐的口气给我们介绍工作性质:“文化工作么也不复杂,电影广播、墙报唱歌,迎来送往、布置会场,年终总结,大哭一场。”为什么大哭一场?因为我们的工作是琐碎的、不见功的的服务工作,年终不会象前线战士一样立功受奖戴红花。
郑处长,不苟言笑,不怒而威,初见面有些让人望而生畏。个子不算太高,挺着个将军肚,但腰板直直的。那气质、那走势,一看就知道是个训练有素、雷厉风行的老军人。
处长对我们要求极其严格。
记得最清的一件事是,我和小桑第一次放电影。那时机关还没大礼堂。操场上,放映机前后左右都是人,有首长有战士。我是新兵本来就有些紧张。放映前打幻灯,处长临时决定让我念幻灯词。我说我连普通话都说不好,这不是丢人现眼么?处长严肃地说:“我现在不看你的效果,只要你的勇气。上!”
在处长凌厉的眼神催促下,我知道没有退缩的可能,前面就是子弹横飞的战场也得硬着头皮上。第一张幻灯片内容是:“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扩音器里反馈回来,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南腔北调的念完,处长则露出欣慰的神情:“怕丢人吗?那就给我好好练!”
(二)
另一件让处长大动肝火的事也难忘。
部队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整体,机关兵相对自由些。三个月军训,锻炼了我们的意志;三个月放映培训,提高了我们的技术。一切走向正规:白天放广播,晚上放电影,有时下连队,也没觉得苦。只是当了半年多铁道兵,连个铁路影子都没看到。问过一些人,有的神神秘秘地:这是军事机密。有的含糊其辞:大概在山那边吧!
一天晚饭后,没接到放电影的通知,我和小 桑散步时做了个重要决定:走,爬山去!瞅准营地后面那座最高的山峰,从山的正面开始了攀登。
山不算陡,但结构松散,脚下的碎石头骨碌碌地往山下滚,甚至一些大石块也是活络的。为了安全,我俩左右拉开距离,手脚并用往上爬。想象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奇观。在难以抑制的好奇心的驱动下,一鼓作气爬到山顶,累成了一滩泥。
回头俯瞰驻地,一座座营房象小孩儿手里的积木块,滑稽地摆在那里,操场上人来人往,象童话里的小矮人儿。再仔细一看,糟糕!影影绰绰看见有人往操场上搬放映机。我俩立刻紧张起来,意识到闯祸了,他们肯定找我俩找翻天了。正当我们寻路下山时,山下那些小矮人儿也发现了我们,有人拿着小旗向我们挥舞,有人高举双臂向我们喊什么。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好在我俩还算冷静。经过观察发现,照原路下山很危险,只有顺着山梁下绕个远路才安全些。
下山后,我和小桑立刻投入了放映的准备。从处长和老兵出奇的平静中,我们已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们加倍的小心、谨慎,那天的电影放得效果特别好。
惴惴不安地度过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俩就主动见处长请罪。处长态度还算和蔼,桌子上猛击一掌,怒吼:是谁给了你们那么大自由?胆大妄为!那是有生命危险的!你们的家长把你们送到部队,出了事怎么向他们交代?
等处长喊累了,我小声争辩,我们只是想看看山那边是什么。
处长态度缓和下来,突然眼中放光:“看到了什么?山那边是什么?” 处长比我们还好奇。
山那边还是山,更高的山峰在远方。
(三)
处长的大字写得很棒,笔力遒劲,字体刚健。而且写的极快,飞沙走石,笔到字成。每次写标语或横幅,我和小桑都要帮忙铺纸、倒墨。我知道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造就了无数书法家,但处长说那时他是挨批斗的,没机会写。他的大字是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敌机空中飞,子弹耳边响,在阵地的桥墩上练就的。
就这么一个抗日战争时期入伍,从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战火硝烟中走过来的老军人,在和平时期,仍然不骄不躁,埋头工作在最艰苦的地方。
我和小桑在处长身边工作了五个春秋。曾经问过处长:“你的名字谁给你取的?”“我自己啊。”“是志当存高洁的意思吗?”处长笑笑,点头默认。
常听机关一些人跟我们说起,你们处长可不是寻常人物,60年代就是享誉军内外的作曲家了!他潇洒不羁,光明坦荡,不屑于任何营营苟苟。是整个机关处级干部中资格最老的。
相处久了发现,原来处长是很平易近人的。闲暇时常到广播室跟我们聊天,讲他最得意、最引以为自豪的往事。如:排练大型歌舞史诗《东方红》时,周总理是总导演,郑处长是第五场的艺术总监,见总理是经常的。有时总理来到排练现场,他们在吃饭,总理就在他们身边坐下,让他们继续吃,总理就某些问题提他的意见跟他们切磋。临别时还风趣的交代:有什么事随时找他,“我叫恩来,你一叫我就来。”
我们问他《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曲子是怎么诞生的,这个话题是处长最愿意聊的:那是从北京去某地采风,火车上看了一路大好河山,想到我们铁道兵转战四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战斗在条件最艰苦、人民最需要的地方,不禁感慨万千,突然灵感出现,音乐的旋律在心中激荡,可是身边连个纸片都没有,于是拿起笔来把优美的旋律写在了胳膊上。
处长还说,这首歌,不仅要唱出劈山填海的豪迈,还要唱出小桥流水的轻松,唱出革命的乐观主义,像“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边说边用手指敲着桌子唱给我们听。
(四)
在处长身上,既有一个革命军人的英雄气概,又不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儿女情长。
处长的爱人孙阿姨年轻时曾经是铁道兵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长得十分清秀,眼角眉梢都带笑。我们见到她时,她大约50来岁,窈窕轻盈,风采依旧。和处长一生恩恩爱爱,生养了四个儿子,名字分别为:江、海、洋、涛。比江宽阔的是海,比海宽阔的是洋,比海洋更宽阔的该是处长的心胸吧?所以能创作出气势磅礴又乐观轻松的《铁道兵志在四方》。
处长也有他的烦恼与担忧。他们家老三是个聋哑孩子,怎么才能让其学会自理,长大后不给社会增加负担,他们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最后把他送进了聋哑学校。当处长接到老三第一封来信,内心是何等的惊喜,我记忆犹新:我家老三来信了!不过他还没弄清第一和第二人称是怎么回事,开篇便是:爸爸,我好!为了与儿子交流,处长也在学哑语,还表演给我们看:像左手握拳,右手抱左拳转动,就是全世界。
最后一次见到处长是在回地方三年后的一个夏天。辗转打听到处长离休后定居石家庄,于是利用去北京出差的机会拜访了处长夫妇。不速之客的不期而至给了处长一个意外的惊喜。给处长汇报了我三年来的奋斗和成果,看到他们夫妇身体、精神都不错就要告辞回旅社,可处长夫妇说:都到家了怎么能住旅社?处长叫了车去旅社帮我取回了行李。他们的儿子们连最小的都已自立,家里只有处长夫妇和处长的岳母。两天时间里,陪处长夫妇散步、聊天、忆往事,回家帮孙阿姨做好吃的,过得轻松愉快。走的那天处长又叫了车,夫妇二人坚持送我到火车站,一直送到站台上,还千叮万嘱要我注意安全。邻座的旅客给处长夫妇打招呼:送闺女呀?孙阿姨说: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
火车徐徐开动,我泪眼朦胧跟他们说再见。郑处长和孙阿姨久久地站在空旷的站台上,不断挥手。我在心里说:再见,我还会来看你们!
说再见,难再见,匆匆三十年。后来忙于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出国等人生俗事,再也没去探望处长。
几年前网上看到处长辞世的消息,又翻出歌曲视频《铁道兵志在四方》,一遍一遍看,一遍一遍听,坐在电脑前,泪水默默淌。
透过泪眼我仿佛又看到:操场上,处长挥动双臂教新歌;礼堂里,处长弯腰弓背写大字;风风火火为不能回家过春节的战士们筹备游艺活动……
站台上处长那挥手告别的身影,已定格,成永远。
(这篇是应国内一个战友出书的稿约,让写写我们处长。内容和前边略有重复。)
《铁道兵志在四方》,黄荣森作词,郑志洁作曲:
漏了这篇好文,感人。冰花好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