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这一场,元气大伤。出院那天,坐在轮椅上经过医院大厅。看见身边来往之人,一眼便知哪位是病患哪位不是。羡慕着那些不为求医而来的人们,健步如飞,快快地办点事,然后便得出去,不会被医生扣留下来,苦苦哀求也不能离开。
过了一些日子,回去医院复查。我已经能够独立走动,在CT检查室门口站立等候。排在我前边的,是由护士推来的病床。病床上那位,面无表情对着天花板,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立时我就想起了不久前自己的境况,跟她一样,周身痛楚,对于自己的形象以及周围的环境,没有丝毫的心情去关注。那一颗心是灰冷的,那一种等是无望的。
看着病人,我很想上前去抱一抱,告诉她我知道她的难过,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刚刚经历过。也想告诉她,今天的痛,早晚都会过去。可是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我自己痛到冷到蜷缩而哀哭的时候,旁人的宽慰于我之意义,其实很微小。更何况我不是她,我真知道她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吗?
记得我转入普通病房之后,有个老太太住在隔壁病房。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但是她嘹亮的叫声不断传来我的耳畔。她睡得极少,只要一醒,立刻开始或叫或唱。唱的几乎全是童谣,叫声几近哀嚎,从她苍老的口中发出,尤其是半夜里,煞为凄凉恐怖。听她这样不间断地高声叫闹,我一方面感慨于她的强大体力,实在不是术后孱弱的我所能企及;另一方面又疑惑为什么护士不做点什么让她安静,好像也没有家人来安抚她的伤心,就任由她独自悲凉地对自己诉说。
为此问过护士,只说她已经老糊涂,没人知道怎样对付她,也就只好由她去了。
就是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忍着身体上的煎熬,听着邻居老太的悲声,再次信誓旦旦地说,病好以后,趁着还可以享受,不再苦待自己,给自己一份有品质的生活。
那个时候,我心目中的品质生活,就是能够在自己的床上睡觉,能够给家人煮一餐可口的饭菜,能够像所有健康的正常人一样过生活。
身体慢慢好了起来,所谓品质生活的定义,在我这儿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得陇望蜀,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看周围朋友,也是各有各的想法和定义。舍得为自己花钱,买名牌,做美容,保养保健;舍得为自己花时间,把老公孩子摆在一边,跟闺蜜,或者就自己,时不常来一次高大上的旅行;捡起年轻时的某样爱好,跳舞、读书、弹琴、插花、绘画、刺绣。。。从中找回一度失落了的自我;品茗练字赏玉抚琴,咖啡烘培养花种菜,修身养性笑看浮云。总之方法应有尽有,目的都是提升生活品质。
得到诸多启发之后,我给自己多买了几件衣服,也开始捡回阅读纸书的乐趣。凡事也常记得,别纠结,想开点儿。这日子,似乎是顺溜了许多,不再感到自己就是那辛苦劳作没有自我的黄脸婆。然而仍旧不以为,这便是我大病当中心心念念的品质生活。
不久前,朋友买了一栋老房子当作投资。交接那天,我凑热闹去瞧。见到了之前的房主夫妇,先生是一位八十多岁的日本移民,头发完全白了,背也是驼的,并且腿脚不太灵便,走路一瘸一拐,非常缓慢。太太大约摸七十几岁,德国后裔,梳着利索的短发,讲话慢条斯理,头脑清楚。她为新房主认真地讲解房内各个机关和钥匙,有条不紊。所有的钥匙,一切的用品,甚至大大小小的螺丝,都是整齐归类摆放着的,每一只容器上边都有标签,标注出里边的物品及型号。她讲解的时候,我四处张望,所见之处,全部一尘不染,所有的容器和物件也都擦拭得锃亮如新。看得出这家的主人是多么有条理的人,因为很多东西都留给了后任房主,所以已经整理了一套备要,决意要把这个家交代得一清二楚。
老先生看我是个闲人,就主动带我参观这栋他们住了四十多年而今就要搬离的房子。
于是他带着我,从大门口看到后花园。一套并不太大的宅院,细细地走一趟,竟然用了一个钟头的时间。他把屋里屋外所有的细节都唠叨给我听,而我竟然也没有觉得厌烦。
院门的上方,有一口大钟。“如果你不想按门铃,只想要吓人一跳,你就敲这口钟,声震四方呢。”老头狡黠地对我眨眨眼睛,敲响了那口钟,然后嘿嘿嘿兀自笑了起来,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男孩。
在鲜花掩映的院侧里,他们用工厂淘汰的冷水机钢板,造了一套户外桌椅。天热就直接坐在上面,很是凉爽。天凉时可以垫上手工缝制与环境相配的坐垫,既舒服又漂亮。桌腿是钉牢在地上的一根钢柱,老人家告诉我,在那根钢柱里,他们封存了家人往年各自制作的“时间胶囊“,至今未曾开启,也不知哪一天,哪个人想起拆掉这套沉甸甸的桌椅,会取出早年藏在里边的胶囊,窥见这栋宅院一点点有趣的历史。还有一张椅子的钢板上,他们听人家说是有一小条货真价实的黄金。老头兴冲冲把那个黄色的圆形指给我看,俨然今天不讲,一个重大秘密就会随着他永远离开这里。我笑着随他去摸那一小块据说是金子的东西,心里希望不论是这金条,还是那些时间胶囊,都能够一直留在这里,见证房屋里边居住的人们,更多有趣的故事,就像今天老人家告诉我的这许许多多关于房子的小典故一样。
花园角落那个满是铜锈的水缸,竟是造型独特的喷泉。老旧了,但是流水的声音,就像林中清泉一般悦耳。
还有旁边那只硕大的假青蛙,藏在鹅卵石堆里众多石制动物雕塑当中。走过它身边,它就会呱呱呱地叫,嘹亮清脆。
一大片的海棠,老太太刚刚又浇过水的,水灵灵地站在花坛的百花丛中,几多粉红色的海棠开得正旺。
餐边柜里所有的盘碟,都是早年从德国带回来的,只在每年的感恩节才舍得拿出来使用。带不走了,全数留下来,给喜爱这栋房子这个家的新主人。
碗柜门的内侧,有细心女主人贴在那里的计量兑换表,烤点心的时候用得到。
两把吃早餐用的高脚椅,当年买的时候曾经千挑万选,为要搭配家中其余装潢。经年再看,还是雅致。
浴室窗户挂的帘子,是女主人四处搜集了漂亮的玻璃碎块,把它们逐一打磨成玻璃珠,再打孔串起来,世上无双。
桌子的圆角,是他们自己切割之后再抛光,以免伤到孩子和客人。
几面墙纸,换过又换。总是贴好之后发觉不满意,又重新选,重新贴,最后总算大家满意。
后院里那栋小房子,是二人自己修建的,没有帮手。它应有尽有,水电煤气空调,隔热层也都是专业水准,建筑质量绝对跟主房没有差别。当年他们只是租借了一些简单的工具,凭着自己年轻有力的双手凭空建了起来。自己打地基,自己搅拌浇灌混凝土,自己挖管道,自己筑墙体,什么都是自己。用了三年的时间,不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在家里建这个房子。建好之后,一间作他的办公室,一间作她的办公室,还有完善的厨房、洗手间、休息区,冬暖夏凉,他们有时呆在这里的时间比那边还多。
另外的两间小屋,是为了配合这栋建的,一间用来存放工具、搅拌水泥、切割木料,另外一间用来调制和储存油漆。
“我现在老了,但只是膝盖不好,身体可还壮得像一匹马。真想继续住在这里,再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可是她太累了,做不动了。单单每天浇灌这些植物,就要用去半天时间。我们得搬到小一点的地方,才能歇下来。在市中心租了一个小公寓,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怎么适应。她是握着水喉出生的人,热衷于浇灌、劳动,大半生时间在户外忙碌。但是我们都老了,不可能一直劳动下去了。”
老人一边自顾自唠叨着,一边弯腰钻进了他亲手建造那个房子的地下室,苍老的双手抚摸着粗糙坚硬的水泥柱子,像在抚摸一个婴儿幼嫩的肌肤那样轻柔深情。
虽然房子不是我买的,此刻却突然间却有一种冲动,想要许诺给他们一些什么。想要告诉他们,我会照顾好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一切,一切他们无法带去那间狭小公寓的物件。他们古老,却又整齐、洁净、有韵味,安然地等待新的主人欣赏、把玩。我随着老人,缓步在这个家里徜徉,听他指着这些物件,讲述岁月留下的故事,想象着当年的他们,有汗水有欢笑,热切地筑造一座小巢。这不是什么高尚住宅,但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作为一个家的归宿,是他们把建筑与设计等等喜好诉诸现实的载体。因此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只是一个摆放刷碗海绵的小盒子,也是要与众不同的,是这个家所特有的,是美丽大方的。
一个有钱人,可以请最有名的设计师,以最昂贵的造价,为自己打造一栋独一无二的豪宅,然后选择偶尔去那里住上一两个礼拜,度度假。这对老夫妇,则会为了省下一点钱,从某个工地上搬回一些边角料,为自己砌一堵围墙。他们今天骄傲地把这面墙指给我看,我觉得它是最棒的一面墙,因为它有热爱它的好主人。
尽管我如此希望自己能够承诺给他们,帮他们找到最有责任心的人来居住和照料这栋房子,我却什么都承诺不了。不仅因为这房子也不属于我,更因为即便它属于我,或者其它喜爱它的人,我们就能够做到像他们那般用心吗?或者我们骨子里,是喜爱用双手去打造品质生活的那类人吗?我们会舍得用大片的时间,细心擦拭院子里边那些每天都会有灰尘落上去的青石吗?我们会驻足于发光的水晶器皿前边微笑着欣赏吗?
春去秋来,当院子里有些花草枯萎的时候,我们的感动也会逐渐凋零,剩下的只有琐碎而疲惫的年复一年。
用我当时内心一句对自己的说话来评价:看着这对老夫妇几十年的生活轨迹,我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太糙了!
诚然,我们可能用的是比他们家更高档的电器和家具,家中的摆设也比他们的昂贵许多,可我们那是跑到一家高档家居商店,花了一两个上午,大批购回的货架上的成品。买它们回来,乃一次性的消费,就是为了把这个家填满,自己和客人都看着挺不错,以后再不用为这个家的装潢操心,就此解决掉一个问题。在我们的概念里,品质往往是一个目标,而不是一个过程。为此我们目不斜视,行色匆匆。
从老人那里搬了几盆花回来。每天早上,太阳当头之前,在轻抚的晨风中,我把落在它们身上的枯叶摘下来,拿喷壶给他们洒水,为它们剪枝施肥,给它们移动位置好让它们得到最适合的阳光和雨水。
我本不是一个喜欢跟泥土与植物打交道的人,这几株植物,是我第一次自己要求照看的。甚至为了它们,我会不厌其烦地清扫院落,让它们得以安身于一个与它们相配的地方。
看着花草繁盛地在我厨房的窗前生长,我想,所谓生活的品质,也像产品的品质,并非靠简单的采买而获取。所以有打造一说,就是要介怀、热爱、投入,踏踏实实去做某件事,并且从中得到巨大乐趣。
它不是粗枝大叶的,而是细密精致的;
它不是一时之快的,而是日久弥新的;
它不是蜻蜓点水的,而是炽烈燃烧的;
它不是给人委屈的,而是给人盼望的;
它不是因劳作而悲愤的,而是因勤勉而幸福的;
它是经年不变的无言雕琢、修炼,是对美好的个人感受。一个人的生活有无品质,不能由他人来判断。就连我们自己,在得到之前,可能也不甚明了。然后某天,从清晨睁开双眼,到入夜捻灭灯火,所做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带给我们安心与愉悦。于是才知道,这一向所打造的,已然就是品质生活之一种了。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