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篇旧作,是比“迷失的苦难”更早一年写的。奶奶是我记事以来失去的最亲近的人,因为她过世之后我再没有回去过她生前的住处,所以直到近四年后的现在,我仍然常常觉得她还在北京,微笑着在她茉莉飘香的四合院儿里等我回去。
在我所有平媒发表过的文章之中,这篇是被改动最少的一篇(我自己编辑自己文章的情况除外)。其实这篇文字当中写到的,很多是我个人童年的琐事,对读者几乎没有任何价值。但是编辑没有去掉那些部分,对我为奶奶而存留的记忆是莫大的安慰。
今天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旧金山除了雾比平日更浓以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是于我,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奶奶今天在北京火化。正如我在电话中对堂妹所说的,奶奶的去世,使得我觉得一个时代过去了。奶奶带走了北京宣武门那个胡同所有的温暖。一直以来,那是我在北京唯一的家。现在我没有这个家了。
从小随爸爸妈妈四处飘泊,但知道他们在北京有一个家。小院里有很多间屋子,有奶奶种的文竹,茉莉,海棠,还有好大的客厅。客厅里老早以前有一张弹簧床,对于小小的我极其新鲜,就在上面跳个不停,一个大头朝下摔在瓷砖地板上,留下一个永久的教训。
奶奶那时还没有很老,会带我去吃糖耳朵和四川饭店的担担面,还拉着我的手上街买菜,买切面。奶奶的手很细软,帮我用香皂洗脸,滑滑暖暖的感觉现在还记得。后来北京开了第一家肯德基,在前门。奶奶很喜欢吃,就带我去,要撒很多花椒盐,真是中西合壁。这就是奶奶,喜欢喝好茶,又热衷喝可乐。
这个圣诞节T来看我们,还提起小时候,大家在奶奶那里相聚。大人坐大桌,小孩坐小桌,各有各的乐趣。那时候N,S,还有我,是住在外地的。寒暑假才回去。有一年S蹿高了一大截,人也突然漂亮了。在胡同口遇上,不敢相认。T更有意思。因为是孩子中最小的,也最像小孩子。一年半载没见面,便会害羞好一阵子,要一起玩儿一会儿才又自然起来。但她玩儿起来也很疯。有一次女排夺冠,她高兴得跳起来,抓住里院小屋的房梁荡悠,以为自己是郎平。结果那根可伶的老木头被她拽断了。
比较起来,还是Z最有姐姐的样子,从来不跟我们乱来,只是偶尔指导一下。她不在的时候,N小鬼当家,把奶奶给大家去陶然亭游泳的钱看得紧紧的,不肯轻易给我们买老玉米吃。不过,最不够意思的还是S,游泳丢了裙子,穿我的回来。欺负我小,让我穿条小三角裤大摇大摆地坐102路,脸面丢尽。
闹归闹,八个姐妹十分相爱。有一年S的腿作了手术后住院,大家在小院的半露天厕所墙上扒了沥青,弄软了,做成各式家具,带去医院探病。不料S不以为然,扔在一边。尽管我们知道家具做得实在难看,但她的不屑还是伤透了大家的心。
另外一次做手工是只有我和S两个人。那年北京流行用彩色的丝线缠小粽子,我们做得兴起,不愿停手。因为我们两人睡客厅,怕被大人发现,于是把台灯塞进棉被下面,蒙头大干。大瓦数灯泡烤得我们大汗淋漓。最终还是被奶奶发现,勒令睡觉。
虽然在院里有自己的小屋可以住,但在冬天,还是睡在客厅。有火炉,很暖和。奶奶夜里看火时,总顺便帮我盖被子。当时并不觉得怎样,只认为她年纪大了,很罗嗦。现在回忆起来,才看到她对我的关心。可惜已经太晚了,都没有机会告诉过她我的感激。
更加没有机会说的,是我对我们那个胡同小院儿的留恋。那里的奶奶是全家的中心。连爸爸一辈的人都成了孩子,享受在妈妈家的感觉。爸爸贪睡,动不动就跑到奶奶的房间去眯瞪一小会儿。大多数时候,大人们就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阳光充足,冬天火炉总烧得很旺,无比温暖。在这样的地方吃着瓜子,喝着茶,看着炉子上的水壶嘟嘟喷着热气,人都懒懒的了。这就是老北京,这就是北京的老胡同。在这里最忙碌的是大姑这个长女,给大家做饭,有很多好吃的菜。
慢慢的我们就长大了,不再对院子里的枣树感兴趣。胡同口的小店也变成了发廊。奶奶不再出门,整天在家里呆着。我已经被保送上了大学。这对于奶奶来说,是一件引以为骄傲的事情。常常把积攒的登载我照片和保送消息的剪报拿出来显摆。那神态是个十足的老小孩。年轻的我觉得十分尴尬,不愿意我的事情被她总提起,并没有体会她长辈的爱心。唯一安慰的是,我好歹还知道奶奶的寂寞,所以每逢周末从学校回来,总是坐在沙发上,让奶奶拉着我的手,给她讲学校里的一些趣事,陪她聊些家常。往往还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困得不成,要去奶奶的床上睡觉。这时候奶奶就去厨房给我做肉饼。我本不爱吃肉食,但奶奶做的肉饼是一流的,至今仍然怀念。起初奶奶还派我去买肉馅。后来一到周末,就让保姆提前把肉馅买好,等着我回来用。我十分贪玩,经常周末出去玩,就不回来了。不知有没有令奶奶空等,使她失望。如果有的话,愿天上的奶奶能够原谅,正如愿奶奶可以原谅她所有这些儿孙所做过的令她伤心的事情。希望奶奶能够知道大家有多么爱她和想念她。这样她一定会高兴的。爷爷英年早逝,这些孩子就是奶奶的产业,是她生活的全部。所以她会为每个孩子的好事高兴,会特别在乎我们令她不满的地方。我从前总怨奶奶为人挑剔,又倔强。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父母对孩子的心,尽管可能有各样不合适的举动,但总是真诚的。
更何况血缘这东西,是怎样也割不断的。妈妈就总是说,阿小J吃饭像极了奶奶,爱吃甜的,软的;手边随时要备着一张纸巾,吃一口,擦一下嘴巴。奶奶去世前的那个晚上,我去朋友家,走时好好的,在她家里,突然就头痛欲裂,呕吐,全身发冷。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姐姐来电话,告诉爸爸,说奶奶去了。当时爸爸是在客厅接的电话,我在自己房间里,并不知道电话里讲了什么事。但因为早些时候知道奶奶不好了,所以也就猜到发生了什么。我听到爸爸挂断电话,进了洗手间,在里面呆了很久很久。我躺在床上没动。屋里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知道爸爸正独自在洗手间流泪,痛不欲生。我不敢想象他的痛苦,不敢去面对他的痛苦,更不敢从他痛苦的表情上去证实这个噩耗。时间过得真慢。我默默地躺着,听不到爸爸从洗手间出来的声音。一切都被痛苦凝固住了。而我则在黑暗中等待我最亲爱的爸爸从巨大的伤痛中走出来。
第二天早上,仍然不敢起床去面对。女儿来我房间玩儿了一会,拖我起来。走到客厅,看见爸爸背对着我,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在推BABY的小秋千。秋千上的儿子张着大嘴傻笑。我轻轻走过去,在爸爸身边坐下,把头枕在他肩上,看到他满面泪水。。。
昨夜想着奶奶的事情,一夜都没怎么睡。昔日的热闹同冷清都想了一遍。还记得有一次,T带了中央电视台的人来家里,要拍北京老百姓吃饺子的片子。大家就都忙活着和面,做饺子皮,和馅,包饺子,煮饺子,端饺子。大姑演那端饺子的,一次一次将热腾腾的饺子从厨房端到客厅,还得喊着“饺子来喽!”那样子可爱极了;我结婚,奶奶出席,是神气的老寿星;出国之前,去看奶奶,在院子里吃饭,S和她先生也在,而大侠就坐在奶奶身边给她剥虾。奶奶生前我一直享受她的照顾,为她做得不多,所以我也感谢大侠代我尽的一份孝心。
往事如昨,但是奶奶已经走了,大家大概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全部聚在小院里了。过了这几天,仍然不能面对这个现实:我将再也见不到奶奶,回不到从前,听不到大家庭的欢笑了。
夜里喂阿小N和阿小T吃奶。看着他们闭着眼睛安祥地吃,比出生时已经大了很多,我不觉间两眼泪湿。人类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向前走着,是虚空,也是无奈。我跪地祷告,愿慈爱的耶和华我的神,看顾奶奶,让她知道我们对她的爱和怀念,能够得到安慰,等我们将来在天家与她相会;也求神安抚奶奶这些子孙的心,赐我们每个人内心的平安和喜乐。
2003年1月写于美国加州
[早期题后记]:
纪念奶奶的文章实际上是为爸爸写的,因为身在美国,实在是做不了其它的事情。而且是不得已而写 - 如果不写,心里就放不下这件事,觉得对亲人和自己都有无限亏欠。可实际上却是写好之后很久都不敢拿给爸爸看,怕他读了难过。
亲情可爱又可怕。一个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心情,但却很难不担心自己心爱的人。
明天要全家出去旅行。其实只是出去几天,小孩子的东西却已经塞了满满一车,没有留点空给我们自己的用品。这是一种无私的爱护,可是非常容易给被爱的人沉沉的压力。所以我不断提醒自己,努力作一个开明的母亲,让孩子成长的路途上能够因为有我的爱而感到轻松,而不是沉重。
大家在奶奶那里相聚。大人坐大桌,小孩坐小桌,各有各的乐趣。--简直像极了
好怀念 。。文章很感人,谢谢
“欺负我小,让我穿条小三角裤大摇大摆地坐102路,脸面丢尽。” 哈哈,要看照片。
“亲情可爱又可怕。一个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心情,但却很难不担心自己心爱的人。” 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