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朋友来载我去机场。今天就要回北京休假了。电视上正在播放里根葬礼的现场情况。”
大侠带孩子先回国度假。他们走了以后,我趁著孩子不在,将家里彻底打扫干净。坐在整洁的家里,看国家大教堂里庄严的葬礼,虽然自己马上就要动身回国与他们会面,但心中无比安宁,不像五年多没回过国的样子。这次旅行,对我而言,可有可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期盼,反倒是觉得有点累。
忘了当时是哪一位要人或是评论家,正在电视现场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南希一个人可以使里根真正孤单。看着电视屏幕上这位瘦弱老迈但不失风度的美国前第一夫人,正在送走自己一生携手的伴侣,一脸平静。我突然很想写点什么。坐在书桌旁,才开了头写了上面的几句话,送机的朋友就来按门铃了。我们匆匆拖了行李离去,只写了上面几行的便笺就留在案头。
当我从北京渡过了匆忙而热闹的两周,回到美国安静的家里,那几句文字还在,可泰然的心却恍如隔世,是再也没法回去写完我当初想写的了。
我原以为这次回去是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乡愁在当年刚刚来到美国的时候还浓。随著这许多年在外的漂泊奋斗,和日复一日繁忙却有规律的平静日子,家乡在我的心中已渐遥远。亲人、朋友、场景、事物,还都记忆犹新,可滑过脑海时,没有涟漪。终归是太远了,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另外一种心态。就算打电话,不过是寒喧,没有默默对酌的那种滋味。
朋友在机场接到我,嘲笑我穿得厚实。出得机场,那北京夏日闷热的天气啊,就那么扑面而来。已经接近傍晚,可热度不减。我曾经一度狂热爱著的畅快的炎热、涌动的人群、忙乱的街道、灰灰的天空、爽朗的乡音,一下子就把我的心带回来了,仿佛我从来不曾离开。但又不可能,否则我如何会这么激动?我才发现,我还是如此深深地爱著这个城市,十余年的时间也不曾改变。从来没有在任何其它的地方,感觉到过这种人群当中的踏实。每天清晨醒来,拉著女儿的小手上街买包子。虽然早,一天早已开始,人来人往。走路的,骑车的,开车的,等车的,做生意的,在热热的早晨展开在我面前。
临走的半夜,舍不得就睡了,挽著大侠上午夜的大街上走。夜了,可街上的人还是那么多,闲闲地散步,乘凉。看着他们天天这样过著日子,一定并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不想再奔回美国黑夜的深寂和凄清。
我们在北京所住的院里有个小朋友叫笑笑,一岁半,是我的孩子的好朋友,天天见面。回来之后,总是想起她来。走的那天,她的妈妈抱著她送我们,还有一些其它的小朋友也在。他们还太小,根本不可能知道在我这个大人的心里对他们有多留恋。我愿意在每个慵懒的午后,带孩子散步,都能看到小笑笑。她的妈妈从楼洞里拉出几个小板凳,让孩子们坐著。笑笑的爸爸刚养了一只小鸟,喂食给孩子们看;有时候一只叫肉肉的大狗会出来跟孩子们玩。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特殊的活动,孩子就那么站著或者坐者,互相看着,像这个城市一样悠闲自得。
所有这些人,大的小的,熟悉的陌生的,都令我无法释怀。为了他们,我丢了我平静的心思。我出生长大在这块热闹的土地,所以我的骨子里不可改变地迷恋人群。我爱那种驻立或穿过人群的感觉,身边的人流让我觉得踏实无比。当飞机再次起飞,就要把我放回到那个干净、礼貌、安静的地方了。我自己选择了生活在那里,把家安在一个不是家的国度。
距离这东西真是有意思。不过才飞了十二个钟头而已。在此之前还在同朋友一起逗孩子;高声骂著小红帽的服务态度不好;握著朋友的手道别仿佛明天就又会一起在“沸腾渔乡”吃水煮鱼;早上吃过的小笼包子葱味还没散,人已经回到了到处是pizza和汉堡的地方,地球另一端的一切不仅只是在地理上变得如此遥远。过去的十几天好像只是作了一场梦,里面的人和事以及各种热闹凭想像都无法再体会。想起在北京时,有一天正在餐馆同朋友吃饭,突然想起一个在美国天天见面的同事兼好友,几乎疑问我是否真的认识她,怎么完全跟我的生活挂不起钩来。
现在我回到办公室了,这个同事又在与我聊天,外面海风吹得正劲,一切又恢复往日情状,北京模糊了。
可是北京那一切又如何能是一场梦呀。明明地,在香山爬山喝茶;在爸爸妈妈的楼下带女儿玩双杠;在院子里享受午后的热气;在紫竹院看荷花;在街边与朋友坐在地上闲聊;在院里买馒头买切面;在伯父家享受姐夫帮忙带孩子的空闲;在阿姨家的胡同里带女儿看人下象棋。。。
而且就算是梦,也应该长久一点,让我有机会回去小时候住过的四合院看看;到学院区去吃大排档;找老朋友弹琴唱歌;泡三味书屋的茶馆;在批发市场买便宜货;陪妈妈逛琉璃场的字画商店;奶奶走了之后还没去她坟上看过她;我也想再爬一次香山 - 尽管我不爱爬山,可我喜欢看山中的人,没有像美国人那么有板有眼地穿戴上登山服,背著睡袋帐篷什么的。香山上的人穿着时装裙,提个塑料袋,里面有矿泉水和纸巾,再抓把扇子,悠闲得不得了。半中间停下来打扑克的人们,让人觉得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下山的。在我看来,这是非常难得的一种风度。
可是我又能留多久,看多久,谈多久?难道奢望悠然做我想做的事而不用赶时间?我现在对亲人旧友来说是一个客人,没有可挥霍的时间。当我有了,却是否还能有心情赏玩这一切呢?那一天,弟弟开车带我和大侠回大学看看。当时刚过正午,我怀抱午睡的女儿坐在凉爽的车里,看着外面朴实的大学生在热浪里走。我只想冲出去加入其中。校园多美啊,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而且在旁人看来,我的希望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走在炎热的午后并不一定舒服。我只能叹口气,舒适地坐著穿过这个我走过无数回的校园,任那个我坐过的台阶从眼前一闪而过。
我成了一个纯粹的过客,或者说是一个外地人。这一次离别我没有流泪也没有狂饮,因为过去的岁月终于教会了我如何应对“无可奈何”。既然是都来赴宴又都要离开,就不要想吧。不然的话,我们一生要走过那么多地方结识那么多的人,如何负担那么多心情?
北京的二环、三环,北京夏夜无尽的风景和温热的风已远。我在旧金山的家没有那么多灰尘,气候凉爽。同事朋友都来恭喜我又回到气候宜人的阳光海岸,美丽富饶的加州。他们要我讲讲旅行见闻,说说中国那个遥远国度的事情。我的脑子里满满的,可我没有话可说。难道我要告诉他们半夜人行天桥上乘凉的人们,还有穿着纱裙戴著长手套骑车的妇女,后海点著□烛的小船酒吧吗?
现在,当每晚,孩子们都睡了,我和大侠坐在厨房,吃点小菜,喝瓶啤酒(小瓶的百威,没有大瓶的燕京),说会儿话,静悄悄地睡了,没有波澜,没有热闹喧嚣,没有访客。偶而有个九点以后打来的电话,也都是万分抱歉的声音,解释这个晚上的电话为什么非打不可。也有时我们两人就都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各自的书。这许多年来的平静,在北京,因为亲人朋友的缘故而不安,而现在仿佛又在收拾回来了。
7月4日,美国国庆。已近午夜,窗外的烟火依然不断升起。我将窗帘打开,看海上茂盛的烟花,更加衬出夜的黑和寂寞。今年旧金山的夏天好像格外冷,夜里的风更大。我们连后院都不再去,慢慢也就习惯了似的,不再谈论有与没有的事情。想了一想,这样平常的生活平常的心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
2004年7月
在北京的时间就会觉得心里就觉得很踏实。
1.书话
2.海外华人
3.副版--美国
4.副版--京味悠长
强烈要求作者自己贴过去! 非常感人,一点不比掉书袋或强说愁的文章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