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人各今非昨
从此,空气的密度变了,在我和范然之间。他有时望着我,目光里写着一种满足一种占有,我就象溺在芳香馥郁的空气中,沉沉下坠;他有时望着我,又带了些痴傻的笑意,我就象喝了上好的竹叶青,将醺未醺,轻飘飘地向上浮。有时我们的手不经意碰在一起,就象灼了一样立刻弹开,唯恐灭顶于汹涌而来的欲望之中。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对异性的渴望,不是任何一个,必须是他!只能是他!他摁着我的开关,他掐着我的命脉。
然而我愈是渴望他,愈是会想起小葳。她也曾经逐一地唤起我的欲望,可同时却又逼迫我压抑它、背离它、放弃它,只因为与她,我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我们,生而为同性。在欲望来袭的同时,我所有的理智也一起醒觉,形成合围,塑造出一种符合社会规范的,我自以为安全的形态,这种形态,是肉与灵的相互屈从。
在与范然肉体堕落的欢愉中,我更是怀了不可告人的羞耻,同时爱着他们,又同时背叛着他们。因此在和顺古镇的每一天,既稍纵即逝,又度日如年。
除夕,范叔叔、段阿姨和范韬都来了。段阿姨做饭的时候,范然被爷爷和范叔叔叫进了书房,剩下我和范韬俩人坐在天井里聊天。
“姐,还真让我哥找着你了。你跟你爸走后,我哥因为四处向大人打听你爸工作调动的事,没少被我爸打。有一次他去找你妈,才刚到门口,就被我爸逮着,又一顿揍,你妈和你姐还上来拉。很快我们家搬到这儿来,我哥他就再没提起过你。姐你不知道,他上学并不用功,可成绩特好,球也踢得特棒,人不爱说话,酷酷的,喜欢他的女孩儿多了去了,还有人追到我爸单位的大院里,有的让传达室的人给他递情书,我哥楞是从没动过心。高三那年他发了疯似的念书,非去北京不可。我就知道,他准是想着去了北京,不定能碰上你,结果还真遂了他的愿。”
茶花的艳,是一种不管不顾,不计较前尘后事的孤勇。此刻映在我眼里,象是在提醒我曾经有个少年,因了我,也曾有过那样一种孤勇。因为被珍视,所以从灵魂里生出感激,然而感激还不足以回报,恨不能将自己变成祭品而供上他的神坛。
范韬正给我讲秦淮河、夫子庙的时候,范然出来了,脸色平静。我远远瞥了一下范叔叔,他面无表情,我忽然心里就起了倔强,决计不再把那封信交给范叔叔,无论父亲曾经做过什么,难道今日,竟需要乞求吗?
正好爷爷叫我去写春联,我站起来,范然也跟了进去,爷爷又指导我们一番墨的干湿枯润、笔的腾挪跌宕。
晚间吃年夜饭时,范然的叔公一家从印度尼西亚打来电话,扬声器一开,两家人在电话里互相拜年,我也依着爷爷,乖乖叫了叔公。
子时,鞭炮声四起,烟火象绣在墨色锦缎上的花,又是一种炫目。范韬跑到天井里,点燃了彩花雨、钻天猴、牡丹奔放……我立在带了露水的石阶上,想起和范然重逢的夜,不胜喜悦!他从身后搂住我,我才略略回头,他的嘴唇就吻了上来,我的血液又开始可耻地沸腾。
范韬在一边叫:“少儿不宜,少儿不宜。我可是未成年哦,你俩注意影响。”
范然放开我,冲范韬道,“什么时候带你那位回来?”
“哪有姐姐好。哥你就得意去吧。”
临睡前,我给小葳的传呼机留言:小葳,春节快乐!
范然一直没有提起除夕下午的书房谈话,我亦没有问起,至于范叔叔,自从存了再不刻意讨好的心之后,我对他的面无表情渐渐麻木不仁。我和范然很快从腾冲返回北京。临走前,爷爷把刻好的玉石图章放在一个红色的锦盒里交给我,是一枚青底起鸡油黄的印章,黄丝缠绕,灵动婉转,刻了个小篆的“葳”字,我喜欢异常,谢了爷爷。
小葳新租的房子在亚运村,我第一次去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三室一厅,“小葳,你一个人,为什么租这么大的房子?”
“我妈就快来了。”小葳笑笑道。
这次去给小葳送图章,果真碰上了她的妈妈。小葳父母皆是老师,在她上初二的那年离婚,之后小葳一直与母亲相依过日。吴阿姨看起来仍然很年轻,气质优雅,在湖南呆了快三十年,依旧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然而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湘菜。我和小葳都是无辣不欢的人,吃的格外酣畅淋漓,阿姨看着我们俩的吃相,甚是满足。
我把印章递给小葳,她接过去,爱不释手,揽过我就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吴阿姨笑着说:“这疯丫头,快别吓着人小姑娘。”
“妈,您别瞧她小,比我还疯呢。”我听了此言,不觉起了羞愧。
我要走的时候,小葳不让我挤公交,说是打电话让朋友来送我。不一会儿,楼下有人摁喇叭,小葳携我出门,“妈,我去送送三儿,可能晚点儿回来。”
楼门口停了一辆黑色桑塔纳,我拽住小葳,“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个人给你租的房子?”
“什么都瞒不过你。走吧走吧,上车了给你们介绍。”
已经有个男人从车里出来,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副无框眼镜,烟灰色衬衣,米色水洗布裤子,棕色休闲皮鞋。可能因为下车匆忙,并没有穿外套,在早春的北京,我看着他无端就起了凉意,他却似毫无知觉,非常绅士地为我们开了车门。
“三儿,这是陶冶。陶冶,这就是三儿。”
“总听小葳说起你。”
我淡淡地说了声,“你好。”
有一种情绪在滋生,我不知道那是愤怒还是嫉妒。因为这种情绪的不明朗,甚至对自己起了鄙夷。
陶冶轻车熟路就把我送回了宿舍楼,车停下来时,我正暗暗诧异,陶冶笑着跟我说:“我在这院儿里长大的。”这男人,这样自以为聪明!我不免暗哼一声。快进楼门的时候,听见小葳叫我“三儿”,回头,看见她把窗户摇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既不欣喜,也不忧伤,只有安稳,我挥挥手,转身离开。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我为自己曾怀有的因为背叛的羞耻而感到不值。她把我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却忘了拿走,我在等待的煎熬中,一点点冷却,隔着微波炉的门,看见她拿着刚买的热腾腾的三明治,吃得津津有味。我醒来的时候,泪湿了枕头。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小葳,也是被放进微波炉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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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樱花,我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