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与李老道成密友
1940年初春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北娄山司令部里翻阅政治部编印的《工作通讯》,秘书陈子端走进来对我说:“司令员,狼牙山上的棋盘坨老道下山来了。”我心里一喜,连忙走到屋外,只见远处一位头戴道士帽、身穿黑白相间四方格道袍的老人,手挽一个柳条筐,在一位战士的指点下,正向我们司令部走来。
去年11月,司令部第一次驻北娄山,我曾在山路上巧遇这位从棋盘坨寺庙下来化缘行医的老道。开头他对我们持有戒心,我与他攀谈了一阵,他看我们对道人尊重,很是高兴,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他口中,我得知他姓李,年逾5旬,出家十五六年了。他的师父姓曹,年轻时练就一身好武艺。清朝时河南彰德府有一个官曾带人来找他师父学过艺。如今师父80多岁,身体有病不能下山,庙里尚有年轻道士数人。
从那以后,我与李老道交上了朋友。他时常来看我,不是给我们带点狼牙山上的苹果就是带点杏子,要不就是带点红薯。狼牙山上的苹果味道十分香甜,据说古时候是专给皇帝进贡的。老道在山上种的红薯也很好吃。他每次来,我也回赠他一些东西,同时也跟他扯些抗日的事。看得出,他是有爱国心的,对我们的抗日工作很支持。在反“扫荡”前,我们不少被服和装具送上狼牙山,都是在他热心帮助下坚壁到秘密山洞里的。在异族入侵,国破家亡的危急关头,连出家人也都挺身而起,毅然投入保卫中华民族的斗争,成了我们的亲密朋友,这是多叫人兴奋和感慨的事啊!
我们在门口迎接李老道。不料,管理科科长曹凌和警卫连连长吴炎却从另一边匆匆走来。“司令员,听说李老道在反动军阀部队干过。”吴炎说,“我们的刺杀教员段廷起上午到棋盘坨取坚壁的刺杀防具时,他还主动提出和段廷起对刺呢!“我刚刚听说,我们坚壁在狼牙山上的一部分物资曾被前来‘扫荡’的鬼子发现了,他们正要烧。”曹凌补充道,“可那李老道不知怎么会讲日语,他跟日本人叽哩咕噜一讲,鬼子居然不烧了!你说奇怪不?”说话间,李老道已经来到了门口。“欣闻贵军重返娄山,贫道特来叩拜杨师长!”李老道笑容可掬,声若洪钟。数月不见,他仍是貌古神清,胡须飘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我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一叙。
“善哉!善哉!”李老道一撩道袍,进了一间我们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房间。我的警卫员用洋铁皮碗送上水来,李老道又是一番谦让才坐了下来。我交待警卫员为李老道备饭,李老道说他已化过缘了,又“善哉,善哉”地客套了一番。寒暄几句之后,我提到我们坚壁在狼牙山上的物资得到保护的问题,向他表示感谢。李老道一捋灰白的长须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道者以善为本,讲道德,重礼义,爱护生灵,普渡众生。寇兵践踏我大好河山,涂炭生灵,焚烧我同胞衣物房舍,乃为道门所憎恶,天理所不容也!”我含笑问他,何以能通晓日语。他听后,两道浓眉轻轻一挑,淡淡地答道:“贫道出家之前,曾学过一点日语,天长日久,早已忘得差不多喽。”言罢,他捧起洋铁皮碗,低头喝起水来。我看他不想多谈这事,便未继续询问。
少顷,警卫员把几碟小菜与枣子酒端了上来,我们便吃了起来。几杯酒下肚,我们都有点脸红耳热。李老道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他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侃侃而谈。“杨师长身负国任,乃我中华真正英武之军人矣!贫道倾慕已久,今逢良机,特敬杨师长一杯!”我说:“应该敬道长一杯———感谢道长对我们一分区抗日工作的支持!”李老道一仰脖,把一杯酒全倒进嘴里,然后,长叹一声道:“不瞒杨师长说,贫道出家之前,与你一样,也是戎马中人。贫道曾在吴佩孚的部队任过营长,原想尽忠报国,后因诸多烦恼之事谅我不能尽述,遂逃离红尘,来到这狼牙山棋盘坨庙堂,拜师出家,苦练修行,凄风冷雪,朝雾暮云,已有十五六年矣!”说到这里,李老道深深地嘘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这些年来郁积在胸的闷气一吐而尽,又啜了一口酒,转而慷慨激昂地说:“贫道既已出家,本不应问世俗之事,皆因日寇入境肆虐,令人发指;而八路军忠勇抗日,以血肉之躯护民报国,与诸国军有天壤之别,不由贫道赞叹不已,时常忆及少年时从军报国之梦。可叹本人已入道门,年逾半百,故只能为贵军做些小事,聊表寸心!”
原来,这位李老道协助我们在狼牙山上坚壁了大批物资之后,日军来“扫荡”,从一个山洞里搜出了一部分被服,数量不小。日军因找不到我们的有生力量,十分恼火,正要点火烧掉这批物资时,忽然李老道说着日语出现了。日军做梦也没想到,狼牙山上会冒出一个会讲日语的道士。日军本来就很有些迷信思想,李老道又大讲山上的忌讳,居然把日军给支走了,那批物资一点也没受损失。
今天上午,我们的刺杀教员段廷起带着警卫连的几个战士上狼牙山,准备取回由李老道帮助坚壁的酷似古代盔甲的刺杀防具。当他们在李老道指点下从一个石洞里搬出这些东西时,李老道颇感兴趣地问:“请问贵军,取此物何用?”段廷起并不了解李老道的底细,而李老道也不知道段廷起是八路军的刺杀教员。段廷起告诉他,学刺杀时穿上它可以保护身体,免被误伤。不料,李老道忽然挺内行地问:“请问贵军,练的是华刺还是东洋刺?”段廷起一愣,方知老道有来头。当时,我们并不按国民党的那一套刺杀方法来练习,而是把日本俘虏教育好后,再请他教我们练刺杀,所以段廷起回答说,学的是东洋刺。李老道笑了笑说:“依贫道看来,他那个东洋刺就是一个突刺,别无花样,毫无用处!”段廷起认真地回答:“总是有些用吧,要不上级不会叫我们学这个的。”
李老道可能又忆起了少年时期的“从军报国之梦”,一时心血来潮,竟主动提出要与段廷起“对刺一番,领教领教”!段廷起有点犹豫,可是几个战士在旁一个劲地起哄,便爽快地答道:“那好吧!请道长穿好防具。”这下子,可把几个战士看呆了,只见李老道把道袍一脱,熟练地单腿一跪,挺内行地按顺序穿好刺杀护具。随即,他握着木枪站起身,走到也穿好了防具的段廷起面前,按军阀部队的规矩行了个礼。段廷起还了个八路军礼。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刺杀,在狼牙山上开始了!
老道虽然出家年久,但是全身一披挂,把刺杀木枪双手一握,虎气生生地拉开架式,旧军人的凛凛威风犹在。几位战士看他产这副模样,不禁为年轻的段廷起捏一把汗。段廷起心里明白,这位老道有功底,不能轻视,便端枪与老道对峙着,动着脑子。李老道以狼牙山主人的身份,亮开胸部来个“大敞门”,说:“请先上吧!”段廷起晓得这个“大敞门”是个圈套,说了声:“对不起,我就不客气了!”猛地一个虚刺,李老道上当防了个空,段廷起疾速地来个突刺,把李老道一家伙刺了个四脚朝天。段廷起慌忙把木枪一扔,双手把李老道扶起来,连声说:“道长,实在对不起,我太冒昧了!”李老道脸不红,气不喘,若无其事地爬起来,要求继续比试。段廷起只好又与他来了几个回合,不一会,又把他刺倒了。李老道这下才认输了:“贫道不行喽,眼睛看不清了!你刺杀本领甚为高强,善哉!善哉!”几个战士对李老道会刺杀感到很奇怪,可是刚问了个头,李老道就把话岔开了。段廷起和战士们只好谢过李老道,背着防具下山。在山坡上,碰到一位打柴的老乡,原来就认得,便向他打听李老道的情况,这才知道李老道出家前曾当过军阀部队的营长,可是从未发现他出家后干过什么坏事。
回连队后,那个战士跟吴炎一讲,吴炎心里不踏实,他发现李老道也下山来了,便赶紧跑来跟我讲了那些话。现在,事情弄清楚了,这位李老道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一位很个性的宗教界人物!
我和李老道越谈越亲近,从古易州著名的十景,谈到易县城隍庙旁从槐树里长出一颗枣树的“槐抱枣”;从城东门那棵传说是孙膑拴牛的老槐树,谈到西陵后面传说孙膑与庞涓向鬼谷子学兵法的乳水洞;从易县东北穆桂英的点将台,谈到荆柯刺秦王的悲壮故事,以及抵御外敌入侵的巍巍内长城。“这里确实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啊?”我感慨地说,读了一些古书,我发现,三国时曹操远征渤海,东临碣石,易县曾作为他战时的留守基地。明朝外寇入侵,不是从居庸关那里进来,而是从蔚县、涞源迂回过来,然后过易水河,占紫荆关,长途奔袭北平的。我还听说,八国联军进占北平后,也到了易县紫荆关。“杨师长所言之事,贫道也略有所闻。”李老道显得很高兴,“贫道师父曾言及:唐朝时,有一刘氏以狼牙山为根,招兵买马,与李世民作对,李世民花费了很大气力,方将刘氏的兵马一举剿灭。”听到这里,我心想,我们早就计划要到狼牙山去看看地形,即对李老道说:“过些日子,我一定抽个空,上狼牙山去看看。”李老道喜形于色,说:“贫道欢迎杨师长大驾光临,并愿效犬马之劳,陪同勘察!”酒足饭饱,李老道留下一筐苹果和核桃,乐滋滋地告辞了。
二、李老道带我们踏勘狼牙山
踏勘狼牙山,是我们分区计划要进行的准备工作之一,因为狼牙山方圆数10里正处在我们分区的腹地,分区的部队无论是出击或据守,都和它的地形密切相关。因此,把狼牙山的地形勘察一番,地形适当改造一下,作出一些未来反“扫荡”的设想和作战预案,是很必要的。
正是春深似海时,我们从北娄山村出发去踏勘狼牙山。同行的有副司令员高鹏、组织科长黄连秋、管理科长曹凌、宣传科长史进前、地委书记王国权、地委组织部长赵凡、摄影记者刘峰,以及全副武装的警卫班战士们。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心情格外舒畅。
狼牙山确实是幽奇高峻,危峰迭起,状如万柱狼牙抵天。我仰头望那巍巍峰顶,只见蓝天中一朵朵白云飞快地掠过,竟使人觉得那险峰似乎在不停地向后倾倒。那山径宽不盈尺,藏在荒草杂树和乱石之中。多年征战中,我虽然踏过不少名山大川,但在这里,倒也需要步步在意。爬了半天山,我们都已汗流浃背了。可是那古松、清泉、危石、绝壁……变幻不绝的地形地物,使我们忘了饥渴和劳累。
过了险峻异常的“阎王鼻子”,一阵单调的木鱼声随风飘忽而来,眼下一峰高耸,正是远近闻名的棋盘坨。棋盘坨旁,依山势建有一座不大的寺庙,我们刚刚步入山门,诵经声便戛然而止。“贫道已恭候多日,今日诸位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李老道快步出门,笑吟吟地施礼说。我赶紧说:“我们上山来看看,一定打搅你了,请道长多多原谅!”“善哉!善哉!”李老道乐呵呵地答道,伸手牵着我,把我们引进寺中。
我环顾四周,只见里外空敞,并无他人,十分诧异。李老道目光一黯,低声说:“师父不久前寿终升天,徒弟们在这儿度日清苦,打熬不住,散去了。”我敛去笑容,点了点头。“请诸位喝碗水,稍歇片刻,贫道再领诸位到狼牙山各处走走。”李老道从寺庙旁边的山泉里汲来一桶水,给我们每人斟满一碗,端上说:“棋盘坨上的这口泉,泉眼虽小,水却清甜爽口。”我们谢过,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真解渴呀!
早晨从东西水一直向上爬约15里,我们只喝过一点小米稀粥,是该吃东西了。吃罢饭,李老道领我们走到寺庙后面的孙祖洞,又去看了看棋盘石。那里地形险要极了。李老道向我们介绍说,棋盘石有两块,分为上棋盘和下棋盘。下棋盘是人工凿的,至于是哪个朝代所凿,不得而知。上棋盘是天然形成的,那块巨石上有许多格子,酷似棋盘,棋盘边有一株松树。民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孙膑与王蝉、王敖老祖在此下棋,王敖对着那块凹凸不平的巨石吹了一口气,石头马上变得平展光滑了。孙膑伸出手指一划,石头上就出现一条条沟槽,成了棋盘。两位仙翁信手拈来小石子往那棋盘上一放,那小石子就变成了棋子。有个入山打柴的樵夫,看到两位老人兴致勃勃地在那里下棋,便好奇地站在旁边观看。不料,棋盘石旁边的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待到黄昏,这个樵夫下山回村,竟惊异地发现满村皆是生人,没有一人是他认得的,也没有一人认得他。一打听,方知99年前,村中有位樵夫上狼牙山打柴失踪。从此,有着棋盘石的山峰便被人叫做棋盘坨。
李老道刚说完,高鹏便哈哈大笑:“来,来,来!让我们都到这块棋盘石上呆一会儿,等我们下山时,要是看到北娄山村里全是生人,晋察冀和全中国早已把日本鬼子赶走了,伟大的抗战胜利已载入史册,共产主义也已经实现了。岂不快哉!”我们全乐了,连李老道也捋着长髯琅声大笑。
“诸位请看,那是仙人洞。”李老道领着我们往前走了一段路,指着一团白云说。我们定睛望去,不禁击掌称奇:悬崖峭壁上隐约可见一个洞,从洞口竟然不停地冒出一股悠悠翻卷的白云来,真像有那么一位大仙在里头往外吹气似的。李老道接着又说:“狼牙山上有许多秘洞,藏人藏物皆不易被发现。”“哦!”我想,狼牙山真是个藏兵卧马的好地方,我们应该利用它来与敌周旋,这些千奇百怪的天然洞穴岂不就是敌人的葬身之地么。“这狼牙山上,有许多奇怪的名儿。”李老道说,“什么‘阎王鼻子’、‘小鬼脸’、‘鬼见愁’、‘神仙桥’等,皆因山之险峻、径之崎岖而得名。而‘大莲花瓣’、‘一线天’、‘牛角壶’、‘通天顶’、‘鬼舌头’山,则道出峰峦之高绝陡峭,千姿百态。”李老道的话一点不假,狼牙山又名朗山,从大处来说,它属于太行山脉,从小处来说,则属于五台山支脉,位于平汉路以西,易水河南面,东西走向100多里,南北走向六七十里。从远处遥望此山。一排险峰直刺青天,酷似狼牙。《水经注》谈到它时,说它“如鸟翅”、“如剑戟”,以状其险。此刻,我们置身于险峰之上,俯视万丈深渊,不禁有些心悬,而极目雾里群峰,杳无尽处,则令人神动。听李老道说,山的西北方向还有个寺庙叫老君堂,住着一位八十多岁的道长,名叫石海中。此人会武功,性豪爽。而此山的东面是姑姑坨……
站在狼牙山巅,纵览群峰,远眺易水、保定城和平汉铁路,千里古战场尽收眼底。一种庄严神圣的感受,使同志们沉思默想。我摊开军用地图,对照着,比划着,激动地思索着:狼牙山东面是一片平地,一直伸展到平汉线,西北边有九莲山和一溜十八岗,北面是易水河和通往战略要地的紫荆关,西南边是满城、保定。我们只要占据了狼牙山,在军事上来说,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攻的话,一夜能直捣保定、徐水、定兴、高碑店,甚至还可以此为根据地,一直攻到北平;守的话,可在棋盘坨、仙人洞等地设伏,在“鬼见愁”、“阎王鼻子”等处打阻击,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眼下狼牙山地形如此险峻,除两条羊肠小道能分别通往棋盘坨和姑姑坨、一条沟能通老君堂之外,别无它途。如果我们派部队和民工在这狼牙山和九莲山一带,环绕各座山峰,修上几条秘密的盘陀路,让其隐蔽在怪石与草木之中,与原有的小径相接,那么打起仗来,我们就可以神出鬼没地痛击敌人,而敌人则不得不晕头转向,那该多好啊!倘若我们再在狼牙山与其他主要山峰架上电话线,如同“飞线”一样,叫敌人想破坏也破坏不了,再设置一些秘密观察所,收集情报,我们岂不是就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更有利于作战吗。
想到这里,我特别振奋。下决心发动群众对狼牙山的地形进行改造,并在这一带架上“飞线”,设立观察所等等,这是我们这次踏勘狼牙山所得到的最大启发和收获。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我正想着,忽听史进前同志领头高唱,那歌声像一把火,点燃了我们沸腾的感情。我们全都情不自禁地放声唱了起来。豪壮的旋律,燃烧的音符,飞入深涧,飞向远山。……与此同时,刘峰同志捧着照相机,“咔嚓”一声,抢下了这个镜头,我发现,站在一旁的李老道那庄重、枯瘦的脸上,悄悄地淌下两行激动的热泪……
三、李老道与狼牙山五壮士
1941年秋,我们布置好了全分区的反“扫荡”工作,从周庄经上、下隘刹向西转移。在转移途中,我得知敌人已经拉开一个巨网,把整座狼牙山包围了。
9月24日中午,司令部转移到了张家庄。这里离狼牙山挺远,要走两天的山路才能到达。一到张家庄,我立即通过“飞线”向被包围在狼牙山上的一团团长邱蔚了解情况。在这次反“扫荡”中,一团主力奉命去保卫军区,留在狼牙山的少数部队,由正在山上养病的邱蔚率领。此时,邱蔚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司令员,情况很紧张啊!我们和敌人从早晨打到现在,敌机轮番轰炸、扫射,敌人的炮弹也落到了棋盘坨上。山上被围的除了我们一团外,还有易县、定兴、徐水和满城4个游击队和4个县的党政机关人员以及狼牙山周围村庄的群众,合计三四万人哪!怎么组织这些人突出去呢?我的脑袋都快要炸了!”
接到邱蔚的报告,我和高鹏、黄寿发、罗元发等分区领导同志及地委书记王国权、专署专员李耕涛都紧张起来。原先我们估计,易县、定兴、徐水和满城4个游击支队边打边退,是会撤进狼牙山的。一些地方干部和群众也会在反“扫荡”中进入狼牙山隐蔽。但没想到人数竟多达几万。放下电话,我们分析了形势,一致感到眼下即使邱蔚他们能凭借关险及我们改造过的地形守住阵地,也解决不了被围的狼牙山上几万人的吃饭问题,所以必须组织突围!
事不宜迟,我立即给各个情报站挂电话,要他们尽快查明各处敌人的情况报来。我给邱蔚挂电话,说:“现在整个情况已经明了,我们来个‘围魏救赵’吧。我调集三团和二十团的全部兵力,从上、下隘刹和岭西打出去,猛攻管头、娄山、松山和周庄一线的敌人,让敌人误认为我们主力要同他决战,从而把九莲山和碾子台那一路的敌人吸引过来。敌人如果中计,就会空开十多里长的一个口子,你们就可以突出去!”邱蔚兴奋地说:“那好极了!我们现在就做突围的准备。”“对!先做好准备,到时候我通知你,争取在今天晚上让地方干部和群众全部突出去。”我思索了一下,又对邱蔚交代说:“应该留下一个连掩护,与民兵配合好,争取明天打半天,使敌人误认为你们没有突围。这个连队完成掩护和诱敌任务之后,再沿着盘陀路秘密撤走。”
邱蔚接完电话,忙着布置、动员去了。我也开始调动部队了。结果,邱蔚把一团七连留在狼牙山上掩护,自己带着各县游击支队、机关干部和群众开始转移。他们沿着秘密的盘陀路,悄悄地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围魏救赵”成功了。
第二天下午3点多钟,狼牙山“通天顶”上的观察组向我报告:今天清晨,500多日军带领着伪军开始向狼牙山总攻。敌人以为围住了一团主力,又是用炮轰,又是飞机炸。七连连长刘福山和指导员蔡展鹏带领全连,在民兵配合下分兵把口,与冲上山的敌人浴血苦战。在胜利完成掩护群众突围的任务之后,六班留下来继续掩护,连主力沿着盘陀路向外突围。六班5位同志在连主力突围后,为了不暴露群众撤走的方向,毅然把敌人引向棋盘坨高峰上的绝路。现在,敌人正在疯狂地向他们扑去。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5位同志的投弹和射击动作。仿佛有人把我的心突然掏走一样,我屏住了呼吸,似乎听到了一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依稀可辨的声音——那是激战到最后时刻的异常壮烈的呐喊!我知道,这5位同志,是突不出来了。不一会,从“通天顶”观察组的“飞线”里又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七连六班5位战士宁死不屈,砸坏手中的枪支,纵身跳下了万丈悬崖!
下午4点钟左右,狼牙山下的一个情报站通过“飞线”向我报告说,狼牙山棋盘坨寺庙的李老道特地跑下山,要情报站设法赶快转告我,有5位八路同志在棋盘坨附近的险峰上英勇跳崖,其中两位被挂在凌空伸出的小树上,是死是活不知道,请赶紧派人去营救!
多好的棋盘坨老道呀!我当即让情报站代我向李老道致谢,同时,赶紧派人去营救那两位战士。后来,我在电话里问又返回了狼牙山的一团长邱蔚:“听说跳崖的5个同志中,有两个被挂在悬崖小树上,救下来了没有?牺牲了还是活着?另外3个同志呢?”邱蔚声音沉重:“我们连夜派人去营救,没有找到。今天天不亮,他们又出发寻找去了。那地方山势太险峻,下到崖底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我们一定把他们找到……昨晚山风好大,呼呼地刮,估计挂在树上的两位同志也掉下去了。如果掉下去了的话,肯定也牺牲了。”
我沉默了。从那么高的悬崖绝壁上跳下来,是万难生还的。少顷,我痛惜地低声问道:“七连六班的5位同志叫什么名字?”“班长马保玉,副班长葛振林,战士宋学义、胡福才、胡德林。”“他们是狼牙山上的五壮士!”我激动地说:“是我们全分区的光荣,是我们八路军的骄傲!”打完电话,我又累又困,便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谁知傍晚,一团长邱蔚忽然又从电话里报来一个惊人消息:挂在狼牙山悬崖古树上的两位战士———葛振林和宋学义,居然带着伤归队了!“这真是奇迹啊!”我们异常激动。原来我定下“围魏救赵”的战斗方案,着手调动敌人时,邱蔚也开始做突围的准备工作了。他把担任后卫、掩护地方党政机关和乡亲们突围的重任交给了七连。根据我的意见,他要七连等大家安全转移后,留下一个班拖住敌人,最后转移。
“指导员,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七连二排六班长马保玉听到消息,便跑来找连指导员蔡展鹏求战。六班的战斗力很强,班长的战斗经验也比较丰富。蔡展鹏与连长刘福山一商量,同意了他们的请求。邱蔚临走时,看望了七连六班的同志,对他们说:“突围的队伍和你们连队的主力能不能安全地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全看你们能不能把敌人死死拖住。从现在起,你们一个人就要对付10个或几十个敌人了。如果你们能充分利用狼牙山的天险和改造过的地形,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那么你们一定能拖住敌人!”“请团首长放心!”六班的同志异口同声地说。
六班那5位同志后来的详细情况,是我见到那两位幸存者———葛振林和宋学义以及后来重上狼牙山遇到棋盘坨的李老道时,他们亲口向我讲的。目击五壮士纵身飞下悬崖的情景,并亲手掩埋了3位烈士遗体的,还有狼牙山峡谷龙王庙子村的中年农民冉元同。我派去寻找烈士遗体的人员曾经访问过他。他把知道的一切,也告诉了我们。
9月25日那天上午,冉元同发现日军扑向龙王庙子,就赶紧将他负责照看的一位八路军伤病员背进山洞隐蔽起来。当他回头想照顾家里亲人的时候,被日军发现、追赶,不得不跑上了狼牙山。在山上,他正巧遇上了这5位战士。当时,六班的同志一边用稀疏的枪声勾引敌人,一边往棋盘坨山峰上爬,忽然碰到冉元同,就赶紧喊:“老乡!鬼子追来了,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冉元同问:“同志们上哪儿?”“上棋盘坨。”葛振林回答。冉元同劝道:“别上那儿。附近就有山洞,鬼子找不着。跟我去吧!”马保玉说:“不行啊,我们得把敌人引到棋盘坨去!”说完,他们转身攀上棋盘坨附近的一个山峰。这个山峰叫牛角壶,异常险要。那凌空而起,伸出来像只牛角的悬崖,使人望而生畏。牛角壶三面是悬崖绝壁,只有一面有条崎岖险峻的小路,爬上牛角壶,等于走上了绝路!
太阳西斜时,六班的5位战士登上了牛角壶险峰之巅,再也无路可走了。三面都是万丈悬崖,一面堵满了日本侵略军。弹药打完之后,他们都站立起来,举着石头往下砸,有的石头大,一个人搬不动,就两个人抬。石头滚下去,砸得敌人乱叫。也正在这时,棋盘坨寺庙的李老道从松树坨的一个山洞里钻出来,见对面险峰上,八路军的5位战士正以狼牙山之石,与无数日本兵血战。李老道不禁潸然泪下。接着,在惊得目瞪口呆的日本侵略军面前,5位视死如归的八路军壮士,一个个纵身跳下悬崖!
隐藏在仙人洞里的李老道不禁大叫一声,跌坐在地,眼泪滂沱。李老道刚刚抹去眼泪,忽然看见:爬上高高崖头的日军,竟然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面对五壮士跳崖处,随着指挥官口令,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这群“皇军武士”,终于发现与其500之众激战一天的八路军,仅仅只有5人。他们震惊之余,完全被我中华壮士捐躯殉国的牺牲精神折服了!
是啊,撼山易,撼八路军难!一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涌满李老道的心间。他朝5壮士飞落的地方望去,有了意外的发现:悬崖壁上伸出的树枝,竟摇摇欲坠地挂着两位跳崖的勇士!葛振林和宋学义被悬崖壁上的树枝挂住,日军一点也没察觉。他俩当时晕过去了。醒来后,忍伤痛爬到崖上。在战友、乡亲和李老道的援救下,两位壮士终于带着伤返回了连队。狼牙山五壮士的英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一分区,飞遍了晋察冀,飞遍了抗日根据地。1942年,狼牙山纪念碑落成后,极大地鼓舞了抗日军民的斗志。
然而,敌人也更加疯狂了。从1943年4月23日开始,3500多名日军带领伪军,在飞机、大炮配合下,“扫荡”狼牙山地区。日军以决战之势,向棋盘坨发起总攻,但是一无所获,把我们在棋盘坨上的五壮士纪念碑炸毁了,棋盘坨寺庙也被烧毁了。李老道遥望着自己凄风冷雪居住了一二十年的存身之处化为灰烬时,不禁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这位身在道门却效力于伟大民族战争的可敬的“抗日老道”从此离开狼牙山,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