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说完了那句话,金就像被人扼喉拊背似的没了声。
一阵煎人的沉默,充满蓄势待发的威胁性。我在寂静无声的休止符里,听到了磨刀霍霍的主旋律。
我再也躺不住,迁就着右臂上的吊瓶缓缓地坐起来,再用左手掏出了床角肩包里的手机,打开,暗中触动了按键,给周姐发了个短讯。
——在脆弱的爱情面前,友情往往更富于弹力和韧性。——我放回电话,对着空寂的墙隅,想起了小时候体育课上跳高时那根我总是无法顺利跨越的坚硬竹竿,——好在还有那条课下的弹性十足的橡皮筋,那是我和几个女孩子整天可以像燕子一样激越翻飞的魔绳。
“姓欧的,你真够阴损的,原来一直在暗中调查我。——不过作为一名想差都差不到哪儿去的资深律师,不管是出于职业道德还是多年的经验,我都要提醒你,在跟我玩儿之前,先该把你自己手中都有些什么牌看好,然后问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整倒我,——否则可别怪我杀个回马枪,反告你诬陷!”——金终于打破了沉寂,带着来者不善的阴森。
就听欧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金律师,你觉得我刚才那番话是逞一时口快呢,还是厚积而薄发啊?
金就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仁兄是有备而来,势不可挡了。——不过,如果真如您说的那样,我曾与东北的地方官勾搭连环,联手舞弊,那来日里两方一旦对驳公堂,我岂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而仁兄你会不会“蚍蜉撼树谈何易”啊!——此外,迫于仁兄刚才的高压语言,小弟我在一番紧急的脑力震荡中权衡了利弊,觉得在事态扩大之前,我还真是有必要提醒你:一旦让我把你反告到法庭上,那状态可与你告我大不相同啊!——我的最大优势,应该正是你的最大劣势,那就是,我可以不动分文地把你拖到破产的边缘,——那可是我们这些律师缺起德来比法律条文还玩儿得烂俗的打官司的技巧,不知道欧先生您,是不是一定要逼我做个缺德的律师呢?!”——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咬个清楚,毫不含糊。
“当然不想,但还是那句话,请小弟远离我的女人。”欧低沉而决绝。
“呵呵,离开你的女人?!——是你的哪个女人呢?辛露还是纪英英?这还真是个难题啊!”——金开始阴阳怪气:“这两个女人,一个掌握着我史无前例的爱情,一个掌控着我开门大吉的生意,而男人说透了,在世上除了爱情和事业,还有什么呢?——如果欧兄定义要我财色两空,你说我 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哧”地一声拉链声,欧似乎站在那里继续往身上穿着衣服:“凯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我的女人只有辛露,没有纪英英,因为她早在几年前就跟我分居并提出离婚,只是出于孩子的考量,我当时没有同意。不过我想,现在时间到了,我们是该彼此脱离干系的时候了,——我也丝毫没有阻挡你在她那里发财的意思……”
金忽然就嘿嘿地笑出了声来,说欧老板,你一厢情愿了是不是?!——如果欧太太她现在对你对家正眷恋无比可咋办?如果她没有一丁点儿意愿跟你离婚可咋办?如果她永远不打算离开你让你合法转正你的“婚外情”可咋办?——基于你对你太太这么多年的了解,你觉得我说的这“三个如果”,是仅限于我带有职业病意味的逻辑推理呢,还是她可以做得出来的事实?
——床上的我听到这里,忽然就冷得打起了哆嗦。我慌忙拽过周边的被子,狼藉地披到了肩膀上。
外面传来呜呜呜的敲门声,随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是新接班的护士,姓赵,请问哪位是病人辛露的家属欧先生。
欧说我是。女护士便说,看起来我来得是时候,原来先生正要走。——这三联单上的几种药,是医生根据您先前的委托,选择推荐的治疗中耳炎和扁桃体炎的进口药,但要家属签字后才能给辛小姐使用,希望先生走之前能在这里签一下。
“给我吧。”——欧平静地说,然后又接着补充道:“我不是要走,我是打算起身送客。再需要什么签字的话,可随时回来找我。”
护士说了谢谢,脚步声渐行渐远。随着关门的声音,是金突发而起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人瞬间跌落到冰点以下——我激灵地一个冷颤,再也坐不住,拨开被子下了床。
找不到鞋子在哪里,我右手照例屈就着吊针,左手不得不举起吊瓶架,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挪向门口。
“欧老板,这字签得好,签得好啊!——好得我一点儿都不想跟您争跟您抢啊!——自从那天和你太太纪女士开了碰头会,这些天我还真是犯愁啊,怎么能将她所说的“婚外情”、“包二奶”之类的那些不白不黑的灰溜溜的事儿,跟“重婚罪”搭上边儿呢?——没想到你这么及时地成全了我,在“家属签字”的栏目里给了我提供了必要的证据。 ——怎么,——我还真没有看到,刚才欧先生在“亲属关系”栏目里,有没有就直接写上“爱人”什么的呢?——如果那样,就更加“自供自证”了,也好省去我为了排除其他亲属关系的可能,所需要辛勤工作的时间。——我这会儿在想,我是否待会儿就可以通知纪英英女士,告诉她明天她便可以到法院立案告发去了……”
——他还未说完,我便推开了门,举着十字架一般的吊针杆,披头散发地站到了幽暗的小方厅里。
“原来----原来二位都在这里。”—— 我提了提嘴角,努力地做成一个微笑。
“辛露!”两人大吃一惊,几乎同时叫着我的名字。
我放好吊瓶架,点点头说我挺好的,不用担心。——刚刚醒来听到外面嘀嘀咕咕的声音,就想出来一起聊聊。——我说着,随手操起了立橱上的电话,看了看橱面的电话单,拨了护士值班室的号码。
真快,——还没等我慵懒中放好电话,小赵就过来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白衣天使,——住特需病房真是好。
小赵一进来就惊呼道:辛小姐,你怎么站着挂吊针啊?快回到床上去。
我笑着说没事,——不管站着还是躺着,那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都会流在我的身体里。
然后我就从她手中接过来我刚刚在电话中要的那份三联单,嘴里叨咕着说我得看看上面都是些什么药,因为两年前我因为一种超强的进口素类药过敏,差点儿送了命。
前前后后翻着单子的时候,我顺手从桌子上捡起了一支笔,勾掉了欧的所有签字,并在旁边草签了我的名字。然后我抬头对护士说,这位欧先生不是我的家属,只是我的好友,他签错了地方。——我的家属正在路上,如果一定要她签字,能不能麻烦您半小时后再过来一次。
护士接过夹子,惶然而知趣地看了大家一眼,转身出去。
“露----辛露,你----你到底什么时候醒的?——看来医生早上的那支镇静剂力道不够,也没让你好好睡一会儿——不过----,若不是----欧先生要斩尽杀绝,我也-----不会说出后来的那些----那些话。”——金磕磕巴巴的,带着恶人先告状的心虚。
我凄然地一笑,说“说什么了”,——我刚才是被噩梦惊醒的,门关着,没大听清你们说什么。
欧站在几步外,不讲话,眼中灌满了爱恋和忧心。——半个月未见了,他因为过于消瘦,又刚好站在清冷的光晕中,脸上棱角分明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我转过头,说犀明,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单独同欧先生谈谈。
金想了想就点点头。——绝顶聪明的他,知道这会儿让谁先出去,谁便是可以再进来的人。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快意难禁地睥睨着欧,——像小学生下课后,快活地看着被老师留下的倒霉生。
杰森见金出去了,忘情地唤了声辛露,要过来。
我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说杰,别过来,这会儿我想我们单纯些,求你只拿我当个会传染别人的病人。
我要是把你的话当成耳旁风呢?——他又是那个不留后路的样子。
那也问题不大,——我想我会马上拔了手中的吊针,扑向你的怀抱。——我说完,就直视着他,眼神挑衅而笃定。
欧就那样地看着我,眼中混和着爱怜、伤心和悲凉,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动。——看来他够了解我。
“为什么划掉了我的签字?——你在里面都听到了是不是?所以你怕了是不是?”他气恼地质问我。
我说杰,不是怕了,是累了,没有激情再爱下去。——杰,算我求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好吗?
累了?——厌烦我了是不是?!——不要我管,所以才有机会拽着别人的袖口,求人家救你对不对?!——如果你来医院前给我打个电话,不给姓金的机会,他刚刚又怎么敢在我面前那样的放肆?!
我不回答,而是说:杰,那天在我家楼下我就已想好了,只是后来看到你生病,就没有能告诉你,——我们彻底分手吧!
欧听了这话,费力却执著地举起了戴着手套的右手,颤抖地指着我说:“辛露,你----你----,你又来了你!----你竟然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绝情话!”
“这次是最后一次,以后连这种绝情地话也没有了,我保证!”——我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酸楚,脸上浮现着清风和煦的笑容。
“我有时真想凿开你的脑袋看看,那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欧的手开始剧烈地震动,眼中似爱又恨,似恨又爱。
他忽然间就眉头紧蹙,立刻缩回了自己的手臂,然后用左手按住右肩,嘴唇紧绷,脸上顷刻间渗出一层细汗。
“杰,你的胳膊怎么了,——你说为它拍了X光片,为什么?”——我猛然地想起刚才他对金说过的话,本能地想奔过去,——一拽之间,针头在我的肉中一挑,痛得我呲牙咧嘴。
还好,他没有看见。他正低着头,用左手帮扯着将右臂慢慢地送入棉大衣的外兜里,然后从桌上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头上的汗。
“露露,我好想跟你学,说句‘我挺好的’‘我没事’之类的话,可这次恐怕潇洒不起来了,——我是想说,不管明天怎样,今晚能不能让我单独陪陪你,坐在你的床头给你讲讲有关我这只胳膊的故事,就这一个晚上?行不行?”——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中盈满了期待。
我低下头,听到自己清晰地说:“杰,你难道没有听到我刚才告诉护士说,我家人正在来医院的路上吗?——我真的很累,只想这两天能够安静地休息,尽早出院上班,请你能理解我。”
我说完,又很快地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说杰你放心好了,日子还长着呢,相信我以后一定有采访你的机会,到时候说不定会每天到你那儿缠着你,要你来个“一千零一夜”什么的……
话刚出口,我便知道有所失言,然言若泼水,覆水难收。
“谢了,辛露,谢谢你还想得那么远,那么好,”——欧凄凉地笑笑,喉结上下蠕动着艰难地行进:“辛露,你给我听清楚啊,——既然你三番五次的执意让我离开你,那我就在临走前小气地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你既非三贞九烈的女人,我也不是从一而终的男人。——我今日出了这门,应该是再也不会与你有话可说了!——即便将来真的还有什么“一千零一夜”,那也不会再有今晚我要讲给你的故事;即便每一夜的故事中我都会怀抱着一个不同的女人,那也没有你。”——他说完,蔑视地扫了我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站立不稳,当头一棒般地摇晃着身子,心被他的最后五个字,五马分撕。
……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金开门进来。
那时我正蜷缩在绛紫色的单人沙发上,右臂依然插着吊针,左手指间却夹着一颗香烟,——那是从欧匆忙走掉后拉在沙发上的少半盒中抽出的,——也忘了看是什么牌子,冲不冲,——反正含有尼古丁的东西这会儿都是宝贝,因为当下这屋中只有它们,才能帮我抑制住想哭的冲动。
金隔着烟雾看着我,仿佛对着个怪物:“露----露----,你----你会抽烟?!”。
我却说,犀明,我跟欧已经彻底断了,以后我们俩毫无瓜葛了,你还要帮着纪英英告他吗?
“这个姓欧的,真是令人作呕,竟然要把男人河男人之间的事情告诉你!——明明知道这病房里不准吸烟,还竟然给你烟抽!”他上前,望着被我扔到桌上的那瘪下去的半盒烟,义愤填膺。
“犀明,不是那样的,——他既没有告诉我什么,也没有给我烟抽,都是我自寻自找的。”——我平静地吐着烟圈。
金听了,浑身一震地僵在那里:“这么说,你到底还是听到了一切是不是?这么说,你是为了要替他开脱,才端着吊针架跑出来及时地划掉他的签字是不是?这么说,你跟他决意分手,也是出于为了保护他的权宜之计是不是?”——他站在那里,一脸震怒。
我揿灭了烟蒂,站起来端着吊架,往他的跟前摇摇晃晃地挪了几步,对着他切切地说:“犀明,不是那样的,请相信我。——这次大病让我觉得好累,不想再陷入任何纠葛之中——犀明,我真的想好了,等过几天我身体恢复后出院了,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依旧屈端着右臂,却用左手勾住他的脖子,透着蓬乱的头发,祈求地望着他。
“跟我结婚?!”他突然就撩开我的散发,用手捏住我的下巴,抬起了我的脸:“辛露,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让我忽然间就变成了幸运儿?!——刚才在楼下门厅处,看到姓欧的垂头丧气地走掉时我就狐疑满腹,现在你又要跟我结婚,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你难道不再是那个视我的尊严与骄傲为零的辛露了吗?!你难道不是那个昨晚上认可烧得昏死过去也不要我抱的辛露了吗?!——结婚?!同辛露结婚!——多么令我激动和幸福的事情啊!——可是,如果结婚后你与我同床异梦,如果你在我的怀抱里想着另一个男人的残肢断臂,那婚姻对我又何尝不是一场诅咒和噩梦!——说吧,你这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他说着,用手抓住我的双肩,猛烈地摇晃起来。
身子的剧烈震动牵动了我右臂上的吊针,我说犀明,我在打针。
他却反而提紧我,狰狞地说:吊针算什么?!——你说不定早把匕首插到我胸口上了!
我说犀明,不要对我动粗,我的胳膊上针头处正在往外渗血。
他说难道你就没看到我的心头也正在流血吗?!——难道看不见的血就不是血吗?!难道我金犀明的血就不是血吗?!——他怒吼着,眼中是疯狂的火焰。
犀明!——我忽然就唤了一声,然后用牙齿咬住了下唇,左手在右臂上一使劲,将针头拔了出来。
立刻就有一股血冒出来,四流在我白皙的皮肤上,开出了嫣红的血花。
我平举着胳膊,把那血花托到他的眼前。
“犀明,既然我们都在流血,谁也止不住谁,那不妨就“歃血为盟”吧!——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离开纪英英,从此以后再也不纠缠杰森,脱出她和他的干系,我就跟你好好过一辈子!”
他不答话,却呆呆地看着我胳膊上的那团血,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它。
——那嫣红的血花,正阔绰地四散蔓延,热烈而妖娆。
周末好!
也许她是为了保护欧而故意这样做的?是采心的伏笔?
构思真的很精巧!
但辛露的爱毕竟是小女人的小家子之爱,哪能跟基督徒比呢?——明个儿让她好好读读哥林多前书十三章哈
看到了你的补课留言,感动地说谢谢。
你让人感受到了。
爱是无私无我的奉献,是恒久的忍耐,,
别听有才的,他呀,二呀,三儿的忒多。
谢谢你的支持!
谢小鱼
快被你夸晕了,——俺还羡慕你那些奇谲曼妙的文字呢,学了好几次学不来,咋办
谢谢雪儿,FIVE!
太受教育啦! 大家以后可不能当二奶啊~~~
字字如玉珠啊。。。:))
顶!!
辛露心中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这两个男人那,某些方面都很幼稚,真让人无语!尤其是金,爱得太自私。辛露可不要和他结婚。
心心笔下的爱情真是坚忍得痛彻心扉。你精练优美的文字,曲折婉转的故事,每每催人泪下啊,我亲爱的朋友,写得太好了!!我要翘首仰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