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突如其来的哀鸣,使得房内的三个女人几乎同时面起惊骸——她们在瞬间忘记了彼此的对手、各自的立场以及捍卫自我的逻辑论辩,在相互之间的惊鸿之觑中本能地交换着惶恐和疑虑。就在白人移民官鄂然地发出“Oh My God! Oh M y God!! What’s that?!”时,若萍恍然间在那男子的求救声中想起那个广东大伯,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了声“一定是那个婆婆又犯病了”,未等移民官和翻译官反应过来,她转身冲出了房门。
此刻,凹形过厅里与若萍先前的等候处判若两地。原本散布在移民署周围的警察,闻声赶来,有的荷枪实弹地把守在开口处,有的奔向场地中间,有的混在在场的移民官员和勤杂人员中间,查看实情,现场是一片紧张混乱。随著人群的聚集,时间的延伸,老伯的声音已由高声的求叫变为嘶哑凄切的讲述:“她心脏病犯了,我老婆的心脏病犯了,她刚刚气喘发作,我为她喷药时她说她心脏难受,后来突然就瘫倒在地上——我记得带了心脏病的急救药,可一下子就是莫有找到,求大家想想办法,救救她,救救她吧……”。
若萍在高大坚实的“筒形人体墙”外,急速地饶了几周,却始终无法靠前。透过一处空隙,她看到那位老伯托着妻子的头和肩,仰着脸纵横着老泪,对四周乞哀告怜。再看那位婆婆,除了头和肩膀枕在大伯的怀中,大半个身子躺在地上,她此时并没有像上次发病那样剧烈喘息,却是面色惨白,嘴唇紫绀,一只手紧攥着心口,另一手在空中乱抓着,眼睛茫然地盯著上方,样子可怕得像一个溺水将亡的挣扎者。
“她快要死了吗?心脏病?怎样才能救她?” 若萍一连串地问着自己,本能地开始往人群里钻去 ——就在此时,忽听得前面有个男子大声说道:
“She is dying! Please Save her!!”
若萍心中一振,向前寻去,目光却被前面警察的肩背挡住。
随即又听到那个男子用一连串英文中急切地重复着:“先生们,官员们,这位老妇人显然是心脏病发作,如果我们这里没有急救药品和医护人员,请赶快打911,把她送到急诊室去;请赶快打911,把她送到急诊室去……”。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而那个男子急切的呼吁却不曾停止,声音愈发清楚紧迫……
那呼吁声因着背景噪音的消退而在若萍的耳旁不断放大,激烈地刺激着若萍头里的每一根神经——忽然,她的脑中电光石火般地一串闪念:“要救她——心脏病——急救药品——急救药——硝酸甘油——对了,硝酸甘油!” 她在心里惊呼着一声,突然间转回身从人群中又挤了出来——她放开腿,朝著刚刚在里面被盘问的移民官办公室跑去。
打开门,见屋里空无一人,她便直奔自己的肩袋,用手急切地在里面摸索着——终于,她触到了那个有两个巴掌大的“国际旅游保健盒”——那是临行前单位为每个出国人员分发了一份的旅程必备品,里面有十几种急救药。若萍清楚地记得,上飞机前,作护士工作的妈妈把它放在她随身携带的肩袋里,还特意给她叨咕了一遍里面十多种药的名称和功效,当她听到“硝酸甘油”是为心脏病人准备的急救药时,特意挑出来问妈妈是不是将它留在家中日后给奶奶用,妈妈说了声“穷家富路别拆单儿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随后又夺过来把它放进了盒子。
若萍抽出奶油色的保健盒,在像多胞胎一样整齐躺在盒子中的十几个瓶子中找到了“硝酸甘油”的标签。她将大拇手指一样大的圆形药瓶握在手里,飞快地跑了回去——此时,现场已经从刚刚一人的呼吁变成两方唇枪舌剑的激烈对话:
“先生,我已经警告过你,请不要在这里大呼小叫。”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是在呼求你们赶快救人,这里躺著一个生命已在边缘的心脏病患,你们竟然无动于衷。”回话的仍然是刚刚的那个“发难人”。
——
这边,若萍的肩头如楔插榫缝一般进入了两个高大彪悍的警察中间,她终于挤进了人群。
——
那边,争论声仍在继续:
“这位先生你可能不太了解情况,到目前为止,这位病患还是一个有非法入境之嫌的外国人,我们的困难是:在她没有获得合理入境手续时,我们不便让她合理地进入境内医院?”
“先生我想作为一名执法人员,你比我更要明白:不管她是美国人还是外国人;不管她是合法者还是非法者,她首先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作为人,她拥有比民权更重要的人权;作为一个登上了这片国土的生命,她拥有受到美国宪法保护的权利……”
——
这边,若萍正金蝉脱壳般地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她的开禁棉丝外罩挂在了一个警察的腰带上,拽了两下后不得脱身,她索性俩臂向后一放,脱了它,——终于,她冲到了最前面,来到了病人身边……
“药,婆婆,药来了,是硝酸甘油,药来了……” 若萍喘着粗气举着药。
“啊,姑----娘---”婆婆断断续续地吐了两个字后,眼睛回光返照似地闪烁了一下,突然头一偏,厥了过去。
“老婆---老婆你怎么了?——啊?老婆你醒醒啊,这位小姐来了,她拿药来救你了,你醒醒啊----” 老伯双手紧紧地搂著老伴的肩头,开始哀号抽泣……
旁边的人瞬间又是一片慌乱:有人惊呼着“上帝”大惊失色;有人立刻蹲下身来,把手放在病人的鼻前试着气息;也有人把手放在病人的胸上,感觉著心跳,危难和慌乱中,几个人把手举着药瓶的若萍当成了医护人员之类的小姐,七嘴八舌地开始对著她报告着状况:“小姐,她现在气息微弱……”“小姐,她心脏拨动很慢……”“小姐,她好像完全丧失了意识……”
若萍心急如焚,面额沁汗,她那正在转动瓶盖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
那边,持续的争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先生,我求你们赶快采取行动,病人已经昏迷,而对于心脏病患者,却只有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的抢救时间,如果再拖延下去,很可能造成心脏衰竭,呼吸停止,一旦那样,势必造成对脑细胞不可逆转的损害,患者就会进入生物学死亡阶段,生还希望极为渺茫。”
“先生,我能做的就是立刻把这个突发事件报告上去,因无前例可循,作为一个普通的移民官,我只能按章办事,如果你再闹下去,我们会以你妨碍公务逮捕你。”
“才报告吗?病人快死了才报告吗?!在你把我善意的催促说成是妨碍公务之前,请先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你们正在亵渎了这位病人的国际人权法,正在违反了美国宪法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权力?!”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是一个请求你救人的普通美国公民,如果你再不采取措施,那么,我便是一个要拨 911的那个人,也说不定——是一个要把你送上法庭的人……”
争论终于沉默……
这边,若萍将已经将倒在手心上的两粒药片,向老婆婆的嘴中放去……
——
突然,对面有一只挽着袖子的细嫩的手臂伸过来,拦住了她。
若萍怔了怔,抬头看,见正是那位短发齐耳的女翻译官。
就见她神情严肃地用国语阻止道:“小姐,移民官让我问你,你曾经作过医生吗?——如果你不曾是医生,又没有这片土地上的行医执照,那么,即便是紧急情况,你也是不能随便给病患吃药的。”
若萍抬头扫了一眼站在翻译官后面的女移民官,低声却坚决地对翻译官回道:“告诉她,我不是医生,也没有行医执照,我只是一个想救这位老婆婆的普通人,如果“阻碍我给病人吃药”,也属于她的职责范围的话,她尽管叫让警察把我绑起来好了;要不然,请她不要多管闲事,也你把胳膊拿开!”
“小姐,移民官并不见得是恶意,事实上在美国这里是不可以随便给人吃药的,吃错了药加深了病况,要吃官司的——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可以不听。”翻译官急速而柔和地说道。
“谢谢你为我着想,还有刚才的翻译……谢谢你——可是现在,我只想选择这样做:把药给她吃下!”
若萍说罢,一手按着老婆婆的双腮,努力将她的口腔张大,一手将药倒入口中——怎奈因手抖着太厉害,一颗药进去了,另一颗药却滑落到地下……
当她再度转开瓶盖倒出又一粒药时,不料从斜背后又伸过来一只手臂,这只手臂掌宽臂长,汗毛浓重,一看就知道只男人的臂膀,若萍只当又是个警察或什么官员之类的人物前来阻挡,也不回头地就厉声说道:“请躲来!”——却不料,说话之间自己的手腕就被它握住。
“放开!”她愤怒地命令道。
“小姐,这是一只援助的手,请把药和药瓶给我,让我看看。”——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是一个用略带生硬的国语讲话的男子的声音,是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用略带生硬的国语讲话的男子的声音——
若萍猛地回过头去,——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那个一天前在飞机上邂逅相逢的“安考”;那个被她讥讽打击拒绝过的“安考”;那个被她不屑一顾地扔了名片的“安考”,此刻,他又一次意外地出现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