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若萍全神贯注地等待翻译官为她作“Miranda Rights”的译释时,却忽见移民官和翻译官先后站起身转过去,不约而同地对著墙上的星条旗举起右手,逐一作了“尽忠职责”的庄严宣誓。蓦然间,若萍仿佛置身于外国电影的某个镜头中,然“魂灵出窍”后鸟瞰到的,是一个似在被告席上的自己,便暗叹了一声,对这如戏的人生不敢深想下去。
彷惶间,又听得白人移民官正言说道:“现在,也请刘小姐站起来,举起右手,跟著我,一同来作一个“陈述真言的宣誓”。若萍听懂了,并不去马上回应, 直等女翻译用国语口译完,才犹豫着站起——然而那只右手,却执意不能掌心朝外地对著美国国旗举起。
不知是女移民官余光犀利,还是脑后有眼,她一如既往地仰视国旗向若萍发号施令,可语气中似乎又有相当程度的善解人意:“小姐,如果你觉得对美国国旗发誓让你感到不适,请把你的右手放在你的心上,来作誓词”。听到一个“心”字,不知为何,若萍就感到胸中那团原本钢硬的东西开始瓦解消溶,待翻译官译罢,她将右手掌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胸上,跟著她们发了誓言:“我承诺我所有的陈诉和回答,都将忠于事实,按照客观本相诉诸;我知道,一旦我更改事实或伪造假象,我将会因伪证或谎言而被起诉和处罚。”
之后,翻译官立刻坐下,直着上身、僵着脖子快速地翻阅着从移民官手中接过来的法律纸文,那紧张投入的表情模糊了她的性别、肤色,看上去更像是一台高效率运作的Robot。移民官随后正襟危坐地与若萍相对而坐,室内立刻气氛压抑,一片肃杀。此时,若萍心里就想,在这样一个以美国国家法律为倚仗的强大的对手面前,我今凶多吉少。然而,站著死也是死,跪着死也是死,我为何要死得那般怯懦?!她望着靠在墙边的那把吉他,心中一横:我虽身为女子,没有“五步之内,请以颈血溅大王” 那蔺相如对秦王一般的英勇,然而为了子帆,我败也要败得壮烈!
像上考场前吃了一颗镇静剂那样,如萍面色从容,心无二用。她将目光从吉他上移开,迎著移民官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灰眼睛,出奇地镇定。
“根据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中“不得强迫受审人成为对自己不利的证人” 、“反对强迫被告人自证其罪”的人权,你有权利对执法人员的质询保持沉默,直到你的律师出现。否则你所有的陈述都可能成为“自供”或“坦白”性质的证据,在最后的裁决中被使用。你拥有“被告知‘可以保持沉默权利’以及放弃这种权利后可能产生的后果”的权利,这便是你的“Miranda Rights。”翻译官根据纸文,语气严正地翻译着。
“听懂了吗?如果听懂了,请在 ‘ 我已被告知Miranda Rights ’ 栏目下签字。”待翻译官停下,移民官问道,同时将一张纸单递给翻译。
翻译随后释意若萍过去签字,若萍没有动,移民官见状,就问道:“小姐,你有问题吗?
若萍也不迟疑,就说:“我基本上听明白了,但我有疑问。美国是个讲求人权的国家,这我早有耳闻,钦佩在心。但说真的,我并不觉得’‘Miranda Rights’ 这条法律在此时此地,能提供给我任何益处。因为在’‘可以保持沉默’后,你们接下去的那句是“直到你的律师出现”。我是一名刚刚登上这片土地的外国人,我在这里无亲无友,如何谈得上找到自己的律师?”
移民官听完翻译的口译后,似乎有点意外,她微微地点了点头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质疑——但是,我们要到程序的最后才能回答你。现在,我们接下去要向你申明的是:美国移民局所具有的凌驾于外国人、尤其是在边境上的外国人之人权之上的特权。”
若萍对此毫无意外,她似乎并没有期待,事情会在她单方面持有的“沉默权”中得以解决。
“美国 ‘移民和国家法案INA 235 条’ 授权给移民归划局INS以下的特权:即INS可以对所有寻求入境、重新入境、经过以及居住在美国的外国人,询问检查他们的合理入境手续和证据。一旦他们发现入境者的入境动机不清,或与入境手续签证不符,或所持证据不能确凿无疑地使得他们信服,他们将根据INA 236条所赋予的权利,有权扣留入境者,也有权决定是否让他们得以进入还是将他们驱逐出境。
——所以,在移民局对边境上的入境者进行独立检查质询的过程中,“Miranda Rights”将不能像一个入境以后的正常人的基本权力那样,正常发挥功效。你明白吗?”
“明白。但是,既然 ‘Miranda Rights’已经不能像正常人权那样可以保护我,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向我介绍那——” 若萍停下来想了想,终于一字一字地将剩下的那几个字挤出了牙缝:“一----纸-----废-----话”。
她说完就转开脸,对著子帆的吉他心中说道:“子帆,我死定了;子帆,不能去找你,生又如何?子帆,没有关系,现在,让她们愤怒吧,就让她们至我于死地吧!”
若萍正镇定自若地坐以待毙,却未料到犹豫了片刻后的翻译官将若萍预想中的“Junk Talk”翻译成了“the clause that is inapplicable to her”,若萍心中一惊,她迅速地瞄了一眼女翻译官,虽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投入工作,却忽而就看出了她是一个清爽的女性和同种,心中是一片惭愧。
“你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现在便向你说明:我们给你“Miranda Warning”,第一是因为作为一名执法人员,我们必须要尊从美国的法律程序办事;第二是移民局虽然有特权,但并没有使得你的人权完全消亡。”
若萍把目光再次转向移民官。
“我们有权利对你的姓名、身份、国籍、签证种类、到达的目的地以及入境目的等作认证和核实,在这些问题中,你没有权利保持沉默;但如果你感到我的问题已经离开这些Issues ,而使你产生’‘强迫你自我认罪’ 的压力,你可以申请保留你的沉默权。”
“然后呢?沉默之后我还有什么选择呢?”若萍问。
“我们会根据你的回答和我们的分析,对你的去留作出决定,你如果不服,认为我们的裁决对你不公平,你可以作为一名petitioner ,到移民法庭申诉。”
若萍在沉默中紧张地思考着。
“刘小姐,现在如果没有其它疑问,我们开始问答笔录。”移民官将桌面上打字机挪到跟前,准备开始打字记录。
若萍点头。
“请问你的姓氏和名字。”
“刘若萍。”
“还用过其它的名子吗?”
“没有。”
“曾经到过美国吗?”
“没有。”
“请问你的国籍。”
“中国。”
“签证的种类。”
“B1”。
“是一个人到领事馆签证的吗?”
“不是,是和几个同事。”
“哪里的同事?”
“我工作单位的。”
“也是你来美前最后的工作单位吗?”
“是的。”
“什么单位,请给我它的名子、地址以及电话。”
“中国建筑图书出版社;北京市海淀区百万庄12345号;电话是8397777.”
“到美国来作什么?”
“来协办书展。”
“什么样的书展,请说得具体一些。”
“中文专业图书类,我只知道有建筑工业,机械工业,卫生类等专业类,其它不知。”
“你在书展中具体担任什么角色?”
“建筑图书类讲解员。”
“有什么能证明你来美国是为了图书展览呢?你身上有携带邀请函之类的任何文件吗?”
“我随身携带了工作证,但没有邀请函。邀请函通常在带队领导手中,我们个人拿不到。”
“讲解员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事前熟悉图书内容,有客人询问时,根据自己的专业知识及对对图书内容的大致了解,把图书介绍推荐给读者。”
“你有图书展的具体地址吗?”
“有,但同很多笔记一起,打在我托运的行李当中”。
这时,就见移民官忽然抬起手捏了捏下巴,盯著那把吉他问道:
“如果来办书展,那为什么你不是跟从你的团队一起来,而是只身先来入境呢?”
“是想先来几天,去见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
移民官就忽然将话题转到吉他的身上:“所以说,在这次你的访美公事中,并不会用到这把吉他,对吗?”
“是的。”
“我也记得你刚才在入关口对那个移民官先生说,这吉他并不是你的。”
“是。”
“所以说,你带著这把吉他,正如你刚才入关时所说的那样,是给朋友带的,对吧?”
若萍迟疑,知道顺着她言语中的逻辑回答下去后,自己一定是自讨苦吃,一败涂地。怎奈,她在入关时同黑人官员的对话,已经被这女官人听得一清二楚,并且自己已作过扪心发誓,其后所有的随机应变,都可能为移民官日后以“伪证罪”起诉留下把柄,想到这,便终于说道:“是的。”
“所以说,你进入美国的目的并不单纯是为了图书展览,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即是想见一个朋友,带给他这把吉他——可让我不解的是,你只身前来会你的朋友,竟然连那朋友的电话及地址都提供不出,这不但让我们质疑你的入境目的,更让我质疑你来美后的滞留倾向……”
若萍沉默。
“所以说,你来美国的目的实际上是多重的,至少与你签证的性质并不完全重合,Yes or No ?”
若萍继续沉默。
“而且,你并没有把握会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位未来的吉他主人,如果不能顺利找到,你也并不能保证如期返回中国,Yes or No?”
若萍终于打破了沉默:“我虽然现在没有那位朋友的电话和地址,但却不意味着我一定会因为此事滞留过期。实际上,我知道他在一所大学里作访问学者,只这一点,便不能说我完全没有可能会找到他,更不能就下结论说我会延期滞留。”
“小姐,你有你的角度,我有我的立场,当你不能出示充足的证据来使得我完全信服时,我会因我职责所在,来维护这个国家的利益——刚刚的那两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是需要我重复一遍呢,还是回答我Yes or No.”
若萍想着想就镇定地说:“尊敬的女士,我既不需要你重复,也不想回答。我虽不懂美国法律,但直觉告诉我,我正在你一方的逻辑引导下得出你要的结论。对于你这样的结论,我不能认同。此刻,我心中有种免为其难的压力,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因为这种压力,要求保留我的“Miranda Rights。”, 希望您能准予我应有的权利。”
女官员听了翻译官的口译后,没有讲话,而是继续打字记录。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冷冷地说:“小姐,我会将你的请求如实地记录在此。对于是否能够准予你的沉默权,我需要进去同我的长官汇报一下,让他定夺下一步的处理方案,希望你能在此等候。”
移民官说完走进了内房,翻译官随后轻轻地对若萍说了声“Excuse me”,便朝著里面的盥洗室走去。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四壁萧然。静穆中的若萍心如止水,毫无杂念,她静静地望着子帆那把吉他,在心中作着最后的决定……
……
一刻钟以后,三人各就各位,女移民官坐定后,便言词正大地宣布道:“小姐,经过同长官讨论决定,我们准予你在我刚刚的那两个问题中保持沉默。但是,我也同时带来了一个不太乐观的消息:即我们决定拒绝你过关入境,进到美国。我们可将你遣送回中国,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会帮助你临时安排一架的飞到中国的飞机;当然,就如我上面对你所讲的那样,如果你觉得此决议对你不公平,没有维护你的权益,你仍可以在此作临时滞留,根据Law on the Border,你可以申请到移民法庭上诉。关于上诉这点,你在开始提出的律师问题,我现在可以作具体解答:一是你可以自行寻找律师,为你上庭辩护;二是你可以自己直接同法官申诉,我们会配给你翻译;三是如果上述两点皆对你有困难的话,基于人权人道的原则,法庭会根据你的具体情况,为你指派一名合格的律师,来为你作辩护。在见到你的律师之前,就像开篇所说的那样,你一直都可享用第五修正案所赋予你的的“Miranda Rights”,即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见到为你指派的律师为止。——以上即为我们的决定以及所能给予你的选择,对此,你还有疑问吗?”
若萍并不作辩,却问:“那么,如果我申请上诉,要等多久呢?在上庭之前,我要在哪里安身呢?”
“我们会有指定的地点住宿,你的饮食起居也皆有人管理。”移民官答,翻译官照译。
“你的意思是说我会被人看管,我实际上会被软禁在这里。”
“也可以这样说——所以,我们才请你考虑,是否先是回国,等有了充足的证据和手续后,再来入境。——但是,我也有责任让你知道:即便是你滞留在此,等待上诉,你的财产、人身安全会有绝对的保障。根据宪法第四条修正案,在你没有涉嫌任何刑事犯罪之前,我们不会随意检查你的私人物件,更不会随意侵入和掠夺你的财产。——包括你的这把——这把引起我怀疑的吉他。”移民官用手指著墙边的吉他,突然用幽默的口吻说。
若萍也莞而一笑,悄然地说了声:“追帆逐浪不归”。
“你说什么?”翻译官困惑地看著她。
“哦,我说,——我说我已决定,决定选择到移民法庭,进行上诉。”
——话音刚落,突然就听到从门外面传来凄厉的惨叫:“不好了,快来,快来救人啊!快啊,快来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