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分手前,萍后不仅答应蓬花会陪她参加下周的舞会,而且保证说要穿自己那件石青色的连衣裙来为蓬花的红旗袍作“绿叶”,这才使得蓬花笑逐颜开地说了拜拜。
在课业如此紧迫的期末去“舍命陪君”,即便不是面有难色至少也该在心里忐忑不安才是,可若萍回到爸爸的宿舍后,却感到自己莫名地激动。她先是一个“华尔兹”舞步转到爸爸的书架前,从他的专业书中抽出那本平日在系图书馆里难以“抢到”的《中外剧场功能和造型研究》,然后又一步“探戈”跨到了图板旁边,放下书,人却坐不下去,直在屋里跳上十几圈后才气喘吁吁地蹲在椅子上。若萍长出了一口气,定定神儿后这才暗暗地对自己说:若萍呵,得好好用功了,免得下周舞会上一想起这块图板心就堵得慌,那样可会影响到舞步的奔放……
她翻着爸爸的那本书,从西长安街南侧的北京音乐厅看到座落在俄罗斯风格建筑群中的北展剧场,从古罗马的圆形大剧场看到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可谓同工异曲,各具匠心,直让若萍看得脸热心凉,对建筑大师们钦佩不已的同时,暗怪自己学错了行。
——既然在造型上无法突破,不如从“形式跟从功能”的传统信条入手,老老实实地围著舞台给观众排座位吧——若萍这样想着,摊开板上的草图纸,用炭笔勾着半圆形的舞台来为观众厅布局定位,可一阵子描描画画、涂涂抹抹之后,舞台竟从半圆形扩大到一个硕大的圆圈,看上去更像个圆圆的舞池——若萍诧异,对著图板无奈地做了个鬼脸,索性把炭笔往旁边一丢,转身从背包里拿出那本带回来的《京苑》。
她翻到《青衫草蓑任平生》那篇,对著下面“子焉”那两个字开始发呆:今天就那样爽快地答应了蓬花作她的舞伴,真的就是纯粹为了给她作陪衬,去成人之美吗?若是没有从蓬花的口中得知这个“子焉”——确切地说应该是害得她无缘无故打了三个喷嚏的“黄子帆”——将在舞会上司琴弹唱,她至少也会先搬出正被这本杂志压在下面的这块图板来“搪塞”一下吧?——自己心中那份隐隐的期待到底是什么?希望结识一个作家,还是更渴望会一会那个在他字里行间她早已熟悉的灵魂?!
——他会邀我共舞吗?——即便是那样,大概也是要在蓬花之后——那有什么关系呢!谁知道人生的哪一串舞步最为精彩!而自己与他将展现的那份精彩是不是不止于一种舞步的和谐,而更有一份心照不宣的美妙呢?那份美妙是不是正来自于一个读者与一个作者在他的小说里早已达成的那份心灵的默契?
——她应该不会当面去夸奖他的才情和忧思,虽然那毋庸置疑地是他的小说强烈吸引读者的地方,她更看重的是他小说中的那百川入海一般的达观和圆融,那使得小说本身摆脱了以往伤痕文学中的控诉感和反思文学中的沉重感,使得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灵在小说文字中的提升。她多么想听他亲自告诉她:她着着实实地猜到了他小说的后续!——那穿著青衫来到北大荒的父亲在披着草蓑下田后,除了大豆高梁,他还在那爿黑土地上收割了那么多沉甸甸的东西;而戴着蓑笠长大的儿子进城后,要越过爸爸的那件青衫而毫不犹豫地穿上领带西装,去超越田间,超越城市,超越国界,超越人生际遇的风风雨雨,重新诠释一次生命。
……
一声闷雷将若萍惊醒,她用力睁开惺松的双眼,发现自己原来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此刻,窗外天已大亮,若萍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由得大吃一惊:竟然已经九点一刻!想到上午还有两个小时的“建筑结构”课将要在九点半开始,她立刻串起来,想拽过来一条毛巾到公共水房里洗把脸,不料,伸手挪脚之际,竟感到头重脚轻,浑身发冷,她用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这才知道自己在发烧。
“说不定是昨晚浴池出来着了凉,不碍大事。”她这样想着,就打开桌下爸爸平日装药的抽屉,想找出体温计来确定一下自己是否发烧,可开开后才发现抽屉早已由药匣变成笔盒,里面的头疼感冒药及体温计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制图笔。
时间紧迫,若萍只好锁上门,摇摇晃晃地跑到楼下,纵身上车,沿著学院路向学校骑去。
此刻天上阴云密布,一会ㄦ便开始细雨蒙蒙,雨丝渐渐浸湿了若萍的长发和衣裤,她越发感到阵阵寒冷,无奈要事在前,人在路上,也只有风雨兼程。她咬紧牙关,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学校,但还是晚了半个多小时。
若萍奔到工程系共教门口时,就见老师正好守在门口。那是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的清癯女人,治学严谨得被同学们暗地里称作是“构造书中的公式定理受日月精华后现身说法”。因为她是工程系的老师,除了选课外,建筑系的学生很少与之交道。自打若萍因“必修课”而选女老师的构造课后,她格外地兢兢业业,未料到千虑一失时还是犯在了她的手上。
若萍站在老师的面前,抖着嘴唇说了“对不起”三个字后,便搭拉着头,理屈词穷。女老师浑身上下打量了若萍一番,温和而严肃地说:“你是刘若萍吧,迟到得太久了!里面正在进行期末前结构摸底测验。时间都过了一半了,你没有可能在剩下的一小时里完成一百个题的考卷,再说,你湿成这样,说不定试没考完人就得进医院了,——回去吧,一周内找个其他时间来补考吧。”
若萍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心中暗怪自己昨晚过于儿女情长,胡思乱想,误了正事。出了共教楼,忽见外面雨霁风止,云间已有大把大把的光束倾泻而下,她便迎著阳光扬起头,想藉此暖和暖和身子,然而这一抬头之际就觉到眼花耳鸣,头痛欲裂。她的第一个反映就是“真的病了”,然后便渴望赶紧回到学校宿舍换身干衣服,再钻到被里睡一会儿。
若萍转身奔向自己停放在楼前广场旁青石小路边的脚踏车,一路跌跌撞撞走过去,最后几乎就是一个趔趄趴在了车座上——可正是这个趔趄,惊飞了几只原本正在她车前的小筐上叽叽咕咕玩耍着的长尾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