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那年的一天,有着很多圆圆的小窗户的飞机把妈妈带走了,而我则开始了跟着爸爸过日月。
每星期一早上,我和小朋友们一起坐着大轿车去城东的幼儿园。星期六下午,再高高兴兴地一路说着唱着坐着大轿车回家。星期六星期天的晚上做些什麽已经不大记得了,唯一的印象是爸爸把着我的手教我认字写字,陪我画画。星期天白天,爸爸多半会带我去公园玩,最常去的是中山公园,我最喜欢去那儿的儿童游乐场坐旋转汽车、飞机。为了让我有伴,爸爸有时会带上邻居家的素文姐姐明明妹妹和我一起去公园玩。爸爸也常常带我去甘家口的西餐厅吃饭,就只因为我喜欢喝那儿的冰牛奶。在家吃饭的时候,爸爸就由着我花样百出:“吃一口米饭老师”,“再吃一口鱼老师”。想吃饺子了,就请邻居江阿姨来帮忙,然后热热闹闹地和江阿姨一家一起吃。哈,一次吃螃蟹,第二天发现厨房门后还漏了一只小螃蟹在地上爬啊爬。爸爸还陪我一起做游戏。有回大姑姑来了,爸爸和大姑姑陪我一起捉迷藏。我和爸爸把放了气的充气梅花鹿藏到了雨伞里,大姑姑怎麽找都没找到。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妈妈的音容笑貌渐渐地模糊了,“妈妈”这个称呼也生疏了,“爸爸”快成了我口中唯一的称呼。一天在幼儿园里,我一不小心叫了声“爸爸”,“谁管老师叫爸爸?”老师问。我尴尬得要死,连忙低下头去,若无其事的玩玩具。
没有妈妈的日子也过得快乐温馨,除了那一个盛夏的周末。爸爸得值班,不能接我回家,一位老师带我去了她家。星期天的下午,烈日当头,我跟着老师走在街上,看着街边卖冰棍的小白车,真希望走在身边的是爸爸。
不短不长的一年半过去了,妈妈回来了,给我带回来一个会动眼睛的洋娃娃,然后我有了弟弟,搬了家。可是爸爸又不能天天回家了,常常好几个星期都见不到爸爸。那段时间里,最开心的事就是爸爸突然推门进来,而我总是兴高采烈地扑过去跳到爸爸身上。然后,然后一个指示,妈妈又离开了我们。
弟弟被送到了幼儿园新开的婴儿班。分离前的午餐桌上,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平生第一次,我学会了强颜欢笑,但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惶恐。泪水不停地向眼眶中聚集。咬着嘴唇,我端着饭碗躲到了凉台上,悄悄地流着眼泪看着妈妈拖着行李离去,凄凄惶惶地想着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妈妈。
妈妈离去的当天晚上爸爸赶了回来,第二天把我送到了幼儿园的少年班。少年班的屋后就是婴儿班的教室和游戏场,每次见到弟弟他都伸着小手拉着我要找妈妈。不知是出于什麽心态,或许是想借弟弟的泪水流淌出自己心中的凄惶,我告诉弟弟说: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可是当弟弟真的哭了起来了以后,我又忍不住把弟弟搂在怀里,强忍着泪水,安慰他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这样的日子似乎过的也很快,在再也见不到妈妈的恐慌中,身边刚满两岁的弟弟居然也能成为我心灵上的依靠和精神上的支柱。
星期六的下午依旧是坐着大轿车回到妈妈单位的食堂门前,我带着弟弟等爸爸下班后来接我们回家。树叶黄了,落了,天黑得越来越早了,终于有一天,当夜幕完全降临时,爸爸还没有来到。不安害怕迫使我牵起弟弟的手向几站路外的表姐的宿舍走去,希望能够找到依靠已工作的表姐。马路边昏黄的路灯下,弟弟转身站到了我的面前,高高举起两只小手。是了,弟弟害怕了,否则他不会要我抱。背上背着我和弟弟两人的包,双手抱起弟弟,别人是为母则强,而我这时则是为姐则强。一边安慰着弟弟一边向前走,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如果找不到表姐该怎麽办。当爸爸焦急地骑着自行车迎面赶来,在见到爸爸的那一霎那,内心的恐惧委屈随着泪水一齐涌了上来。从那以后,我坚决拒绝坐轿车回家,爸爸不得不在下班后赶到城东的幼儿园接了我们再回到城西的家。
在少年班的日子谈不上愉快,对于我们这些离了娘的孩子,那只是一个吃住的地方。每天大家结伴去上学,回来后自己玩耍料理生活。没大人管,大孩子欺负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开始时,男女生一起吃饭,男生不准女生添饭。后来分开吃了,大孩子不准小孩子多盛,尤其是菜色略好一点或吃饺子的时候。在幼儿园里,少年班的孩子就像是后娘养的,一天早饭是蒸过的面包,吃得正高兴时,发现面包上有不少霉点。是否真的吃不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常常向爸爸要钱和粮票到街上买饼干面包吃。而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孩子就比较惨了,和我差不多大的马兰只能写信请远方的母亲给她寄一毛钱和几两粮票。一个星期天,爸爸值班不能回家,我只好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一起留在了幼儿园。我把弟弟从婴儿班接出,带着他一起吃饭玩耍。星期一大孩子们回来,发现跳棋被弟弟弄坏了,骂了我一顿,并下令不准我再带弟弟来玩。
一晃半年多过去了,幼儿园的孩子们要到远方去找爸妈。爸爸以到了远方也不能和妈妈住在一起为由说服我留了下来。家搬到了爸爸单位宿舍的大院里,离幼儿园不算远,大约两三站路的距离。离开幼儿园的那天,我先把自己的东西搬回家,再把弟弟接出来。那天风沙很大,我用纱巾罩住弟弟的脸,然后抱着弟弟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弟弟转到了大院边上爸爸单位的幼儿园里,每星期六下午我把弟弟接回家。大院里家家户户的情况似乎都差不多,都是爸爸独自带着孩子过日月。每天早晨六点半爸爸们坐着班车去上班,晚上九点半坐着班车回来。而我们,这群没娘管的孩子,三餐吃食堂有一餐没一餐地自己照顾自己,下学后就在院里疯玩。我们每天晚饭后聚集在院门口,或在路上玩耍,或在自行车棚里捉迷藏,或在传达室里烤火聊天,就等九点半班车一到,然后站在院门口,眼睛盯着走进大院的大人们,认领爸爸,牵着爸爸的手回家。如果爸爸值夜班,我就没了指望,盼着天快快地黑,早早地回家上床睡觉。这段时间内,爸爸不曾带我们去公园玩,一方面因为很多公园关了门,另一方面因为那个什麽命令,周末节假日也得上半天班。
又过了半年,妈妈回来了,我悬了一整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原来还可以再见到妈妈,还能一家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