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宠坏的男人和隐忍的女人
——素描电影《The Wife》(中译名《贤妻》)
她被悉悉簌簌的声音吵醒,又是他在半夜吃东西,他总是这样放纵自己,不管时间地点,把医生的话当耳旁风,也不管是否会吵醒她。她轻叹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翻过身提醒他不要吃了,这样会更睡不着。但是他有他的入睡方法。当他以帮助睡眠为由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沉重的叹息:她已经太老了,承受另一个身体的重压不再是年轻时候的欢愉,而是痛苦。为什么男人即使七十几岁了,想要的仍然是性?
没有人知道她得知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激动和欣喜,她握着听筒直想尖声大叫:我获得诺贝尔奖了!我获得诺贝尔奖了!然而最终她只是呆呆地握着听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人知道他的那些广为流传的作品是她写的。
但是他知道,他一清二楚,他是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们共同制造的秘密。可是他拉着她的手像从前一样在床上欢庆获奖时,嘴里喊的却是:我获得诺贝尔奖了!我获得诺贝尔奖了!她的心倏地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即使在这种只有两个人的私密时刻,他喊的依然是“我”,是他自己,他甚至都没有说“我们”,他们的第一本书出版时,他嘴里喊的是我们的书出版了!这个“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只有他一个人的“我”了?她竟然没有发现这个变化,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更不要提他会说一句“亲爱的你”,你获得诺贝尔奖了。可是,难道这不是事实?
她轻轻松开被他拉紧的手,下了床。
所有的人都来庆祝他们的获奖,他成为了视线的焦点杂志封面的主角,她也开心,毕竟他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被众人瞩目难道不等于她被人瞩目吗?
当她开心地告诉前来贺喜的儿子他写的作品非常好时,儿子只是淡淡地应付了一句,他不在意母亲说什么,他要的是父亲的态度,那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对他的作品的态度,难道不是最权威的吗?然而父亲的态度那么傲慢,这个傲慢的文学大师,一句话打发了儿子。难道做父亲的不知道该鼓励一下儿子吗?难道他忘记了,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文学大师,可是他摆的是多么十足的文学大师的架子!
当在家庭聚会上向前来道贺的亲友致辞的时候,他恰当地引用了堂吉诃德沉思的话:我是我加上我的环境,如果我不保留后者,我不保留我自己。多动听,他擅长说甜言蜜语,即使引用的是别人的名言。
他对着众人向她表白: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我,她是我的一生至爱。我一生最成功的一件事是,说服她嫁给了我。她听着甜蜜地笑。有爱就够了,名声其实不重要。
可是在飞往斯德哥尔摩的飞机上,他的老毛病就开始又犯了,一块饼干也能让他抓住机会跟漂亮的乘务员调情,她心里鄙视极了,这个男人能不能有点长进,他现在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了,是她帮他得到的,她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些事?因为爱他,也希望被他所爱。爱难道不是专一忠诚的?不是专一忠诚,也配叫爱吗?她在心里翻腾着这些想法,拒绝了他对她的讨好或者打扰。当她内心犹豫挣扎的时候,他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但是他真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听听他随口对那个凑到他们跟前的记者说出的话:现在需要的是鼓足勇气写下一本书。他说得多好,这完全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能说的最恰当的话。她在一旁紧紧地盯着他看,心里想着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这么自如地应对这一切,在明知道自己不配获得这一切的时候。
而当那个记者转向她对她说,作家的配偶没有得到足够的声誉时,她听到他迅速接过话去:我给我妻子声誉,我给我妻子很多声誉。她吃惊地看着他,心里惊讶,看他说得多流利,一切都像真的,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自然他给了她这个做妻子的很多荣誉,不是夫贵妻荣吗?再看看他对那个记者多么粗鲁,天啊,他不知道那么粗鲁太不体面吗?真是让人丢脸。
但是最终,她像往常一样只是淡淡提醒他,不要对记者那么粗鲁,不要到处树敌,还有,提醒他伸展双腿,这是医生的建议。
在初初到达诺贝尔奖颁奖中心时,他把她当作不名一文的随从一样,让她拿着他的外套和围巾,把她孤零零留在门口,自己一个人就向前走去了。他忘记了介绍她吗?他忘记了吧。完全忘记她了,在他被荣誉和仰望的眼神环绕的时候。
而当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摄影师站到他的面前,她又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个光亮,他总是改不了,不分场合地情欲轻易就写在脸上,她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是怎么向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介绍她的呢:这是卡斯尔曼夫人。多么毫无感情的一句话,多么保持冷冰冰距离的一句话。他当然要跟她保持距离,不然怎么去诱惑那个女孩儿呢?
而他又是怎样向众人介绍自己儿子的呀,他难道没有看到儿子脸上那么明显的不快吗?这是怎样粗心又粗鲁的父亲,一句简单的体面的话都不会说吗?他的心中除了他自己,除了他这个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还有谁?我的老天爷,他怎么就能够那么心安理得地傲慢?
当一家人独处的时候,他的小市民的样子多么让人厌烦,一瓶来自律师的贺礼被他论断为廉价,他骂好心好意送他礼物的律师是小气鬼,他看不到物质背后的情谊。而他脱口而出问道,这个卡片上的名字是谁,连他的儿子都知道那是他笔下的著名人物……他的扮演再怎么高明总是会有漏洞,他毕竟是在扮演。可是瞧瞧他,毫不脸红地说那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好的缘故。多么流畅的谎言,多么真实自然的谎言。那么真实以至于儿子没有任何怀疑。
他把自己的完美打扮得滴水不漏,而在儿子童心乍起,快乐地玩抛接游戏时,他却扫兴地厉声喝止他。他为什么那么一刻不停地挑剔儿子呢?他真以为自己完美无缺吗?甚至说出那么粗鲁的话:希望他在这里能够找机会来一炮……这就是完美的父亲,内心里其实多么鄙俗。她深深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回避与他对视,即使她把他打造成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到底只是一个心里只有种种恶俗欲念的平庸男人。
然而厌倦还是点点滴滴地涌上来,她督促他刷牙,说他口气太臭。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怀疑,伟大作家的口气怎么可以发臭?第二个反应则虚荣至极:你觉得他们那些人会注意到我的口气发臭吗?他没有为自己熏到她抱歉,却担心影响他在他的粉丝心中的形象。
没有,他们都忙着敬畏和仰慕你去了,哪里会发现你也是一具普通的肉体,甚至是年老的会发臭的肉体呢。她不看他,说着这些话。她不能够直视他说这些。有些真相真的难以直视,即使她是这么坚强的一个女人。
直视会带来摧毁呀,摧毁的是她自认为值得的一生。她很清楚这一点。
当他向她说,他并没有被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摄影师吸引时,她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没有听到,而她心中是隐约知道那个答案的。她为什么这么敏锐?如果她是个蠢笨的女人,什么都看不出来多好!那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则没有怀疑、挣扎和犹豫的折磨。
他完全投入了他的兴奋中,完全不顾及她的劳累,他难道不知道她已经太老了不能够像个年轻人那样去兴奋地享受生活了吗?不止她,他们两个都老了。难道这么明显的事情还需要她一再地提醒吗?
她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年轻英俊,教授的头衔给了他格外的光环,他有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会讨女人喜欢,会迷惑文艺女青年,他会那么坦然地说,作家如果不写作,他的灵魂就会饿死。他更会恰到好处地引用名言,他引用起名言来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他的话,詹姆斯·乔伊斯的那段怎么说来着: “His soul swooned slowly as he heard 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 and faintly falling, like the descent of their last end, upon al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与其说他是个作家,不如说他是个朗诵者。他投入朗诵的样子多么销魂,她就是那一刻爱上他的。
可是爱会消失,尤其当她听到他对着那位物理奖获得者非常自然地说出那句话:幸好我的妻子不会写作,所以她不会挑剔我。她不动声色地听着,脸上娴熟地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没有人能够看出她那一刻内心里起了怎样的波澜,但是她听得到,那是内心的声音像海浪一阵一阵喧嚣地冲向她:这个男人太虚伪了,他一点都不尊重你,他根本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哪怕你把一生的荣耀都拱手让给他,他连半个郑重的谢字都没有,却敢当众这样羞辱你!
她的确感觉到了羞辱,一种完全不必要的羞辱,出自自己丈夫之口,出自一个根本没有资格羞辱她的人之口!她要愤怒了。不,她已经愤怒了,红色爬上了她的脸颊,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那是为她一无是处的羞赧,只有她知道,这是鄙视夹杂着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想到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让给了这个男人,他不单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习惯性地轻慢,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那么嘲笑,他以为那是幽默,却不知道在儿子的耳朵里是羞辱,我儿子是个半生不熟的作家…… 他没看到儿子的眼里流露出的愤怒、惊讶和羞耻的眼光吗?
做他这个傲慢自恋的父亲的儿子多么不易,她在内心里替儿子无声地呻吟着抗议着。要忍受一个并不能称为行为模范的父亲的管教、束缚和羞辱,太不容易,他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成年人了。这个父亲可懂得什么叫尊重?他可知道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可知道一味高高在上地说教是虚伪和自大的体现?他可知道他做不到的那些根本就不该对儿子提出要求,那样只会让他更叛逆,他在把儿子用力向外推出去,要是没有她这个温柔的润滑剂,他们父子两个早就反目成仇了吧?
可怜的孩子。她看着儿子想。她告诉儿子他是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但是儿子并不相信,儿子也像所有人一样,他更仰慕世俗的成功者,他更相信父亲,这位伟大作家的话。多么悲哀。她多希望告诉儿子,相信我吧,我远远比你父亲更有文学品味。
斟酌很久,她向他郑重提出,不要在他的致辞中感谢她,她不希望以一个长期受苦的妻子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实际上她心中已经暗自跟他划清了界限,这个自恋至极的混蛋,其实根本不配提到她,不配跟她有关系,不配跟她的那些作品发生关联。
她回想起当年那个女作家对自己说的话,那个女作家的作品多好啊,公正、生动、大胆,可是却很少人买她的书,更几乎没有人认真读过她的书,她说:公众不会接受一个女人大胆的写作的,不要以为你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那些评论家出版社编辑们,他们决定谁会被关注,谁会被捧上高台。她曾经怀疑过女作家的话,后来知道女作家是对的。
然而即使她心理上已经开始与他分割开,夜里醒来看不见他却还是担心,担心他发生什么意外。当她四处担忧地寻找他,却看见他在餐厅里不顾医生叮嘱开戒大吃,不单单大吃,他还在跟年轻漂亮的女摄影师调情,那不是调情是什么,对着她又背诵起乔伊斯的那段话……
她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听着这一幕,心里绝望极了——看来他真是永远也改不了他的德性了,哪怕给了他全世界最高的荣誉,一有机会他依然会奋不顾身地给她戴绿帽子。
再看看那个女摄影师看到她时的眼神,那么轻蔑,完全没有尊重,她把她当成了一个老迈的一无是处的依附于丈夫的声名依靠丈夫赏赐给饭吃的女人,所以对她才那么不屑一顾,才那么得意 ,趾高气扬地看她一眼,连基本的体面都不给她,一个无名无姓的摄影师她凭什么这样对待她这个妻子?想来她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他向她投来的诱饵,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年轻美貌对这个伟大作家的吸引力,所以才根本不把她这个老去的正妻放在眼里。
她再次感受到那种深深的羞辱,她感受到女摄影师对她毫无魅力可言的轻蔑,这种羞辱甚至超过了他对别人说她不会写作,而这些羞辱都是他带给她的,她凭什么要为他承受这些飞来横祸般的羞辱?!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即使她一再地对他表达自己对他的轻浮的不满,即使她像个用人那样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即使她对他付出了一切,世人眼中最高荣誉的一切,她该想到的,事情没有完,就在她独自出去散心的时候,他再次跟女摄影师在一起调情,假如不是提醒他吃药的闹钟响起,或许什么都会发生。
同样是一对男女单独在一起,她永远是生人勿近拒绝诱惑的那个,而他永远是主动勾引来者不拒的那个,而且诱惑的招数都永远是那么两套,背诵别人的名言或者献上他手中的核桃。
多么讽刺!他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不该有任何关联,不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爱的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这一切都是一个错误。当她听到他那一系列掩盖的谎话,当她把那个偷情罪证的核桃狠狠砸向他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有力气甩他一个耳光!
然而一个新生命从电话那端传过来天籁之音的时候,她又忘记了怨恨和愤怒,她有了小外孙,那咿咿呀呀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就像生命的乳汁和活水滋润了她,一切没有那么糟糕,她的生命还有别的意义,名声之外实实在在的意义,在女儿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延续。
假如不是儿子从传记记者那里听到了真相,再次在他们之间掀起狂澜,也许她内心的那些怨恨和不满会彻底平息下去,然而儿子那一脸被欺骗被玩弄的痛苦模样让她深受震撼,她开始意识到,她所隐瞒的那些事,不单是对自己不公平,对孩子们也是巨大的伤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内心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所以在去颁奖典礼的车上,他握住她的手问她,我们不是坏人是不是?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回答的别开头去。
你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不安定的,辉煌的作品主体,用每一本书,你挑战了小说形式,并重新讲述了讲故事和散文的本质,你是时尚大师,但你的角色非常真实,他们的旅程令人心碎,他们的描写亲密而深刻,你写作中的人性超越了阶级和性别的界限,你是一个文字大师,但更重要的是,你是描绘人类状况的大师。。。。她在台下安静地听着评委会对她的作品的评价,忍不住露出舒心的笑意,至少她在文学上的付出和努力没有白费,她得到了最高的认可。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奖赏了。
要是他在欢庆宴席上发言的那一刻说的不是虚伪的假话,而是诚恳地向全世界说出真相,说出那个伟大的荣誉该属于她,而不是他,那么他们之间应当还有得救,然而他到底还是在公众面前深情款款地和她分享他的荣誉,他越显得深情和诚恳,在她看来越不可忍受——她不需要他假惺惺地跟她分享荣誉!那荣誉本来就该是她的!他心知肚明!他在做这一套给谁看?!伪君子!一个地地道道的根本不爱她、自大又自恋的伪君子!那一刻她内心的愤怒像海浪一样要不可遏制地冲出胸口了。
她要离开他,她受够了,真是受够了,多一秒都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她要立即离开,她甩开了他伸向她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宴会厅,她要离开他,立即,马上!
他依旧像往常那样哭诉挽留,不过这一次没用了,一点点作用都没有了,她像发出去的箭矢,不达到离开他的目的不止,他怎么还会觉得他可以跟她平分她的那个文学奖,那都是她写的,每天坐在那里八个小时辛辛苦苦写的,承受着劳累也承受着他的那些婚外情的痛苦和羞辱写的,他竟然以为给她按摩,照顾小孩,打理家务就可以算作他一起参与了写作!真是不知羞耻。
她不想回忆她为什么会嫁给他,这个平庸自大的男人,这个一再背叛她的男人,即使当初她爱他又如何,爱早在日复一日的争吵摩擦背叛中消耗殆尽了,没有剩下一丝一毫了,她要离婚,没有回头,绝不回头……
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他横陈在那里。谁会想到,他以死挽留了她离去的脚步。看着死去的他,她问自己,他真的爱她吗?不然为什么他要用死留住她?她又爱他吗?曾经深爱过,她现在还爱他吗?如果还爱,为什么她再也不能够忍受他,为什么就在前一刻她还疯狂地要结束这一切,离开他?
她问自己,失神地一遍遍问自己,她的内心空空洞洞,听不到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