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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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的守护神(小说)

(2020-11-26 08:25:13) 下一个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过,”汉娜美目一转,“我们生来就是为了逗上帝开心的,是吧?”

这是那天汉娜回答我的问题的开场白。

汉娜是心理医生,一见面我就被她吸引住了。以我的经验来看,很多心理医生都难免带有混合着药水味和心理优越性的冷漠味道。汉娜不同。她浑身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气息,说起话来爽朗亲切,透着一股子灵性,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流光溢彩。我喜欢听她说话胜过倾吐自己——虽然这是我来见她的目的。

我的问题是:“怎么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汉娜含笑看着我,开始她的讲述——她好像很知道她说的话对我来说将是一种治愈。

“我做第一份工作时,一次跟同事一起出差外地,我们两个住一个房间。在准备离开的那天早上,她的手机不见了。那是最新款的手机,一万块多钱——那时候是一笔大钱了。”

“那天早上只有服务员来送过餐,但只是到门口——我同事把盘子端进来的。除此,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她找遍了所有角落,那只手机好像长了翅膀飞走了,或者被谁变魔术变走了……”

“听起来像侦探小说。”我笑,“她不会认为是你拿的吧?”

“她没有这样说,但心里难免不这样认为。”汉娜耸肩一笑,“也是人之常情。后来她说算了,不找了,当破财消灾,我们马上还要赶飞机。然后她漫不经心地看着我说,其实那也不值多少钱。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被激怒了。”

我几乎能听出汉娜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刚工作,还要寄钱给父母,自己过得很俭省。我是买不起那么贵的手机,可是我也不稀罕啊。我对她说不行,无论如何要找到手机才能离开酒店。”

“最后我不顾她的反对,把她的那张死沉死沉的大床垫掀开——天知道我使出了多大力气。然后看到手机就在下面静静躺着——像闪闪发光的天使。”

 “你真幸运。”我说,“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那就只能是冤案了。不过那种情况下不会找不到的,看你为自己证明清白的决心有多大。”汉娜轻松地笑,回忆带来的不快已经平息。没有人会为不可能存在的假设付出沉重的情绪。

她说得太轻松,以致让我听了心理很不平衡。“真那样你就笑不出来了。”

汉娜听出我语气的僵硬,笑着接口,“其实我也有过被冤枉的经历。”

 “还是跟手机有关。那是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邀请我去她家里玩,她女儿跟我女儿是朋友。她家很有钱。我那时候经济还不太宽裕,要付房贷以及各种支出。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突然说找不到她的手机了。我也经常犯这种乱扔手机的毛病,我告诉她用家里的电话拨一下。她说她的手机设置了静音。我也没办法了,就说只要在家里,总会碰到的——我也有过手机静音但找不到的时候,日后它会从某个地方突然冒出来,像它突然消失那样。她就再没提这件事。” 

“后来她很快搬去了别的城市,我们再没见面。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有人不经意跟我说起,那位朋友告诉她,那天我去了她家之后,她的手机就不见了。”

人生里真是处处都可能有委屈。“你恨她吗?”我忍不住问。

“最初听到很郁闷。我连为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定了罪。甚至我连自己背着这项罪名都不知道。后来看多了,知道这种误会无处不在。一个人的清白不是由别人决定的。我没有做错,干嘛要为别人的错误苦恼自己。”

“那一个人的清白由谁决定?”我抓住她的话。她不会说是由上帝决定的吧?

“你——自——己——”汉娜一字一顿盯着我说,简直要把这几个字钉进我脑袋里。我注意到她严肃起来的时候眼神就像X光。

“狗屁自己!”我的反应之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是出于一种反抗的本能。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专业医生,汉娜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没错。的确是狗屁的自己。”她带着深思熟虑的神情点头,仿佛我的粗鲁的用词很恰当。

我却开始为自己的失态懊丧。我发现自从出了那件事,我的情绪再也回不去以前那么稳定了。时不时还很想骂人,或者干脆挥舞拳头暴打谁一顿——可能对我来说更痛快更解气。

也怪不得我说出那句粗俗的话。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拷问自己的灵魂:“到底谁来决定你的清白?”每当我在内心里回答“我自己”时,另一个声音就会跳出来给我劈头一击,“狗屁自己!”

这劈头一击来自现实的经验——与蜂拥的人群相比,自己真的什么都不是。

我记得当我对着四周围观人群声嘶力竭大喊,“我没有勾引他!我是无辜的!”不提他妻子,单是那些看热闹的人脸上挂着的幸灾乐祸的笑就足以让我绝望(那种情况下向他们索要慈悲是奢侈的,连同情都难得,不火上浇油简直就要谢天谢地了),更何况他们眼光里那些鄙夷的石头简直可以瞬间砸死我。

没有人相信我。那些日子我活在巨大的羞耻和屈辱当中。我像祥林嫂一样跟每一个可能听闻这件事的人都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我真的没有”——试图证明我是清白的。有什么用呢?依旧是冷漠的白眼和背后戳点的指头。

在那些人眼里,一个男人进了一个女人的房间,就会有见不得人的事发生。而如果那个男人的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撕扯着叫骂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必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寡廉鲜耻的第三者无疑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妄想别人相信我的清白呢?连我的丈夫都不信。他迅速跟我办理了离婚。甚至我的母亲,即使她嘴上说相信我,但她看我的眼光里都是怀疑堆积起来的复杂的内心语言。

自己知道自己清白就是清白?

狗屁!

“因为很多缘故,我结婚比较晚。”汉娜的话语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

“我单身的时候有很多男性朋友,但是后来成为我丈夫的人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他。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品尝身体的美妙……”

“我还记得那个新婚之夜,”汉娜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羞涩的温柔,“那天阴历是十六,月色美极了。我们像原始人那样,就着月色跨越了爱情必经的栅栏,攀上那座入云的高峰——那真是一个完美的洞房花烛夜……”

我忍不住跟着回想自己的第一次,的确妙不可言。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丈夫的脸色莫名其妙变得阴沉,完全没有前一晚的浓情蜜意。他借口有急事就匆匆出去了。后来我才迟钝地意识到,我的初夜没有落红。”

我立刻意识到她的故事的大概走向了。

“这本来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我丈夫性格内向保守,所以这本来不成为问题的问题在我丈夫那里就变成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了。”

“他从来没有跟我谈起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结婚之前他常常为有那么多男孩子围绕着我转吃醋,我以为那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我一直对他说,我是纯洁的,我想把最美的留在新婚之夜送给他。他选择了相信我。结果事情完全变了味……”

“他越不提我越觉得不对劲。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冷淡和回避。他家家世很好,在当地很有名望。我想他一定以为我贪图他的家世才欺骗他——也不怪他,我的完美的新婚之夜后来看上去的确像个阴谋。”

我仔细察看汉娜的脸,她的神色居然很平静。

“然后呢?”

汉娜看着我,轻挑了一下眉毛,眼里含起笑意,“然后——他就变成我的前夫了。”

“我提出来的。我没有能力证明我的清白,但那个狗屁的自己知道我是清白的。你说的没错,狗屁的自己——它什么都不是。非常无力。但它不能容忍我一辈子活在这种委屈里。”

“那本是一个很完美的婚姻。”她声音里的忧伤达到一个峰顶,又慢慢落下去,恢复了先前轻快的动听。

“到底是医生,想得开。”我叹口气。

“哪里那么容易想得开。我那时候还不是医生。就算是医生也有自己解不开的结。”汉娜摊了摊两手,给我一个苦笑。

“我刚离婚那阵天天失眠。我并不是真的想离,我很爱他。我只是试探一下他心里的想法,没想到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说明他根本不相信我。这太让我崩溃了——所谓天荒地老的爱情原来这么经不住试炼。那个你以为的最亲爱的人完全有可能因为一件极微小的事情而全盘瓦解对你的信任。”

“后来我支撑不下去,就去看了心理医生。那个医生非常专业,她拯救了我。我问过她一个同样的问题:怎么证明我是清白的?她送给我一句话——你自己的心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你有罪,但是你知道你是清白的,这就够了。这世上最有权威的法官只有一个——”

她看着我,卖关子似的不说下去。我想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果然。

“——就是那个狗屁的自己。”

我们两个一起大笑起来。我从来不知道骂人的字眼听上去居然会这么亲切可爱。

 “我的医生告诉我,她也是经历了惨痛的教训才得出这样的经验。她儿子十岁左右去一位老师家里学小提琴。有一次上课后,老师打来电话,问她儿子有没有从她家里的洗手间拿走一根金项链。那根金项链是她父亲给她母亲的信物。”

“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是自己儿子拿的。她了解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但是老师坚持说那天只有她儿子去过洗手间。她问有没有可能老人年纪大记不清了。老师说她母亲记得很清楚,就是放在洗手间的台子上。”

 “她在老师的要求下不得不去问儿子,有没有拿老师家的金项链。儿子自然说没有。她回复老师,老师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请她再好好问清楚,也许孩子小,拿了忘记了——因为那天的确只有她儿子有拿走项链的可能。”

“她后来告诉我,她最后悔的是,没有一口回绝老师的再三要求,老师甚至隐晦地提到向警察局报案。她虽然很相信儿子,但是没能顶住这种心理进攻,她又去问了儿子,神情自然比第一次严肃。”

我可以想象出那个被冤枉的小孩子是什么心情。“结果呢?”我问。

“当然不是她儿子拿的。老师的母亲后来在自己的睡衣口袋里找到了那根项链。老师后来道了歉,但恶果已经造成。她的儿子拒绝再上小提琴课,也跟她不再亲近。”

“可以理解,”我点头,“换作我也会这样的反应。小孩的自尊心尤其需要格外保护。他母亲因为不相信他而失去了他的信任。”

“故事远比这个悲伤。他儿子后来因为老师指责他考试作弊——实际上他并没有作弊——而想不开,大约也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心事,就自杀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头发直立起来。“可怜的孩子。他太敏感了,又很无助。”

“的确,”汉娜赞同道,“他还太小,不知道死什么都不能改变。即使改变了也因为死亡而不再有任何意义。”

“可是不死还能怎么办?难道就一直蒙受不白之冤,委屈地活着?”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不知道是在为那个无辜的小孩还是为自己辩护。

“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就不会委屈地活着。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没有那一天呢?”

“那一天一直有。一直在你自己心里。”

“狗屁的自己!”我大笑。

我发现我越嘲笑这个狗屁的自己它成长得越迅速强壮——现在它好像一个巨人了,挥舞起手脚来可以轻易打倒很多妖魔鬼怪。

“是这样。我的医生称它清白的守护神。她很后悔当初没有及时告诉儿子——即使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相信你的时候,你还有你自己。它是守护你的清白的神,它的权威足以与整个世界抗衡。”

汉娜认真地说完这番话,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我的预约时间快用完了。她带着调皮的神情愉快地问我,“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可以继续让上帝发会儿笑。”

没有了。我好像没有任何疑问需要解答了——就像流水走过干渴的土地,我的心灵已经在倾听她的过程中得到了妥帖的抚慰。

汉娜的确算得上是个神奇的医生。自从那天跟她一起大骂了狗屁的自己仿佛大骂了这个黑白不分的世界之后,我的抑郁一扫而空。我再也没有被自杀的念头困扰过。

即使偶尔再有被冤枉的烦恼时,我就对着这个世界大骂一句:狗屁的自己!然后就想到那天跟汉娜对话的情景,又想到这世界上一定还有很多人可能正跟我一样为各种各样不能自证清白的委屈在心里暗骂这个世界时,我的烦恼就一下子烟消云散,继续快乐地生活下去。

现在,最让我快活的是,我的那个狗屁的自己已经快长成整个世界那么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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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凡无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带娃是持久战' 的评论 : 噗,香茶。:)
带娃是持久战 回复 悄悄话 沙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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