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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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之殇(小说)

(2015-04-28 11:26:52) 下一个


 

养老院是个安静的地方,与世隔绝的安静让人感觉那是一座活坟墓。每一个人来这里,除了留下的,都是匆匆来匆匆离去。这里住着的都是几乎被世界遗忘的人。

苏沁园就住在这里。

 

已是傍晚时分,世界笼罩在薄暮之光的苍凉里。

苏沁园又隐约闻到了那种气味。烟火的气味。不那么纯粹,混合了木柴和烟丝一起燃烧的味道,温和宽厚,近似一种芳香,好闻,甚至让她着迷,这味道会在她脑海里勾画一个薄雾氤氲的梦境。

苏沁园就那么停在楼道中央很久,不敢移动,好像怕稍微移动那气味就会消散。

 

已经有些日子了。每到夜幕降临,苏沁园就会闻到这种烟火味道。夜色越深气味越浓。

她记得第一次闻到这种气味想了很久,然后电光火石般,她想起了火这种事物。于是她自己默默定义了那种气味,烟火的味道。它是人间的味道。也是男人的味道。

其实人间和男人对现在的苏沁园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概念,就像现在的苏沁园对人间和男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一样。

 

苏沁园三年前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病情急剧恶化。这种几乎只有老年人才会得的痴呆症过早地光顾了苏沁园。那时候她女儿去美国不到一年。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孤单得,太想念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和远在天涯的女儿。不然凭苏沁园的头脑不可能得这种病。

从前的苏沁园兰心慧质,脑力发达,精明能干,浑身上下透着伶俐劲儿,站在人群里发出的光都不一样。

而现在苏沁园的记忆就像一片退潮的海,一直往后退,却再不会司空见惯地升上来。世界对苏沁园来说是一派混沌的,萎靡的,毫不相干的,就像现在的苏沁园在世人目光中的形象一样。他们以无动于衷的镜子的目光彼此相看。

 

如果说阿兹海默症的病因始终是人类的一个谜题,那么苏沁园现在就是一个谜。

没有人知道她的记忆都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她聪明一世的头脑怎么会忽然混沌如粥,并且好像再也不能逆转。

苏沁园一张白纸似的对着所有人一视同仁卑微而怯生生地笑,神情近乎讨好,目光躲闪,仿佛人是一种让她恐惧的动物。

 

苏沁园入养老院的手续是她远在美国的女儿回来亲自办的。“妈,你要原谅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女儿对着苏沁园哭得像个泪人。

苏沁园对着女儿只是笑,手足无措地笑。她好像明白眼前那个年轻女人的哭是一件痛苦而蒙羞的事。即使苏沁园已经不知道眼泪意味着什么。

 

苏沁园安安静静地在养老院生活了三年。痴呆的人是无忧无虑的,而没有痛苦的人连时间似乎都宽待他们,这三年老的是时间,苏沁园的笑依旧天真无邪,样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原先脸上的皱纹都平滑了一些。

直到这种气味出现。这种带着火与烟的味道像一束朦胧的光照进苏沁园幽深而墨黑的眼眸深处。

她总觉得这气味熟悉亲切,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让她总想伸出手去抓住它,像抓住一个值得信赖的物件。它让她感觉安全,不是无知无畏的安全,而是一种彼此深知绝无伤害的安全。

 

有时候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被这种气味包围着,就像躺在一块海水荡漾的浮板上,却不觉得害怕和孤单。即使她闻着它慢慢就会有眼泪不知不觉地盈满她的眼眶,那是与她的痴呆很不协调的一种情绪:忧伤。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比忧伤更复杂更深邃也更自然的一种感情。她好像发觉到自己大概忘记了些什么,一些她该记得却不再记得的……东西。

苏沁园的脸上开始出现异样的表情,就像一个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缓缓地漾开去,呈现在苏沁园的脸上就是沿着那气味进入鼻翼的线路被抽出一条痛苦的纹路,那纹路快速地行走,苏沁园脸上的平静无忧就跟着快速撕裂开一根细缝。若是那气味消失了,这纹路也就跟着消失。

 

苏沁园迷恋上了这种气味。每一次闻到她都不由自主地贪婪深吸,随着吸入气味的越来越多,她脸上的平静表情就被撕开越多的细缝。

当她脸上的缝隙多得可以钻进一些清凉的风的时候,苏沁园混沌无一物的眼神就好像被什么啄破一个洞,一些类似清澈的眸光开始在她的眼里晃动。

苏沁园依稀想起一个世界,被一层薄雾似的轻纱隔着,忽隐忽现的一些斑驳模糊的面孔,伴随着一些声音的碎片。那气味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苏沁园去靠近轻纱后的世界,甚至要带她穿越过去。

 

她觉得自己正在走进一个长长的不知通向何处的秘密隧道,既害怕又兴奋。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她的知觉还在混沌状态里,她根本无法完成任何哪怕只需要简单条理的表达。

她只知道这气味让她着迷。有她现在无法形容的诡异。

“那个味儿哪去了?那个味儿哪儿去了?”苏沁园嘴里开始反复念叨这句话。照顾她的护士不明所以,只当她糊涂,拍拍她满是青筋的手,就走开了。

只有苏沁园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整天像个小孩似的四处追寻着那个气味。那个气味却不容易找到。它只在黄昏来临以后才会出现。

 

有一天夜里,那个味道再次包围了失眠的苏沁园。她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突然坐起来,使劲儿闻那股气味。那气味好象是一双手引着她,这一次她走到了那层轻纱后面,有一扇门半掩着,一些光透过来,她看见了女儿的脸。

苏沁园清楚地知道了那个第一眼看上去熟悉的面孔是她的女儿。她独自抚养了十四年的女儿。

她有一个女儿!仿佛一道堤坝被洪水冲开一个豁口,一些关于女儿的记忆轰然回到她的脑海里。

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学习非常好。女儿出国留学……关于女儿的记忆好像就停留在女儿出国留学那一年。后来呢?后来呢?苏沁园用力思索着,她不记得后来女儿说要结婚,女儿从国外回来看她才发觉她完全变了。

那气味减弱,苏沁园又缓缓回到她混沌的世界,慢慢睡着了,她甚至忘记她在追问什么。

 

接着是有一天那气味带着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家恩。家恩的样子对她来说几乎是模糊的了。她想起他们的相识。想起一起打拼生活,想起家恩突然的病,日复一日地消瘦和孱弱。她甚至想起了家恩的火爆脾气,想起事后他又怎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哄她开心请她原谅。她想起她亲手把丈夫送进了焚化炉……

火光中一切都消逝了。她记得那一刻她的无助和绝望。这么多年了,还会像一根生锈的针,粗剌剌地在她心上来回戳着。她无知无觉不再感到疼。

“难道这味道是家恩的?”苏沁园瞪大眼睛自言自语。不是他。苏沁园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肯定的时候又回到了她的世界,她的与世隔绝与从前隔绝甚至与她自己隔绝的世界。

 

“这是谁的味道啊,好熟悉,就是想不起来了。”白天苏沁园对着护士一边憨笑一边絮絮叨叨自己的问题,护士小姐依旧是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走开了。苏沁园不会觉得被冷落。她沉浸在自我追问里,盼望那气味早点再次出现。

那天黄昏来临的时候,苏沁园没有像往日一样布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事实上她痴呆之后根本就看不懂电视了。她摸进自己的房间。每次她一个人的时候那气味就会出现。果不其然,苏沁园刚躺到床上,她就闻到它了。

 

“你是谁啊?”苏沁园大声问:“我认识你吗?”

她的声音太大,以至于护士小姐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跑进来看。

“你是谁啊?”苏沁园依旧对着墙壁问:“我认识你吗?”护士小姐会心宽容地笑了笑,把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小点声,然后帮她关了灯,带上门。

 

苏沁园不再问了。好像知道她听不到回答。她屏住呼吸听黑屋子里的动静:静极了,除了她的呼吸声。不过她也听到了那气味的足音,正沉甸甸地走向她。

她索性闭起了眼睛,让那气味长驱直入她的鼻翼,神经,脑海,进入她最深的深处,拂去尘埃似的轻拂她的蒙尘的记忆。

她恍惚看到一个人的脸,少年人的脸,轮廓分明,神情忧郁。“这是谁啊?这个人好像我见过。”苏沁园在黑暗里轻声问自己。

 

“这是谁啊?这个人好熟悉。”第二天一整个白天苏沁园都在摇头晃脑地念叨这句话。没有人觉得奇怪。

养老院里的每个人都是自顾自寂寞地生活着,很多人都像苏沁园一样得了一定程度的痴呆。或者对年老的人来说,选择忘记也是一种明智。记忆是多余的事物,会轻易给人带来痛苦。

活着就好。活一天赚一天。很多人都怀着这样的念头在养老院朝南的墙根下一晒一整天的太阳。仿佛是为了补足这一生亏欠的与阳光嬉戏的时间。

 

那天夜里,那种烟火似的气味再次光临苏沁园时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少年的名字:朴扬。

想到朴扬,苏沁园冷不丁打了个激灵。这气味。她大口大口深深吸着缭绕在她鼻下的气味,要不是这作怪的气味,她压根儿不会想起朴扬这个人。

她靠那气味去搜索关于朴扬的记忆。无数个清晰的瞬间在她一闪念的时候抵达她的脑海,好像她一直在想他,她还是十五岁,朴扬在月光下吻她,那是他们的初吻,她颤抖的嘴唇麻木而僵硬,脑袋里是毫无头绪的嗡嗡声,手心里都是湿漉漉的汗,连细软的唇毛上都是晶莹的汗珠,无数只翅膀扑扇的蝴蝶从她身上的毛细血孔里飞出来,黑暗头一次具有了五彩颜色。

 

苏沁园本能地睁大眼睛,仿佛将自己从十五岁的那一晚用力拽出来。她想起来就在那一晚之后的第二天,她跟朴扬约好再见面。朴扬却没有出现。

朴扬在那一晚自杀。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他仿佛是有意让自己成为一个永远的谜等着被谁黯然神伤地想起。不过他等到的只是背信弃义的忘记。连苏沁园都快想不起他了。

有人猜测是因为朴扬的父母离婚,有人说朴扬曾被一群男生围堵殴打想不开,有人说朴扬是鬼上身,也有人说朴扬是遭人杀害但是制造了自杀现场而已。

没有人去寻根究底。几乎所有人都选择无可奈何的忽略和最后理所当然的忘记。世界太大谜题太多,没有谁是谁不可卸去的关注和记忆。

 

只有苏沁园相信朴扬只是厌倦了。她看到过朴扬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模样:那一双眼睛盛满忧郁的海水。后来她读到这句诗就想到了朴扬的眼睛。它不该属于十五岁少年。

有些人天生是没有脚的,他们不属于尘世,就像有些鸟天生没有翅膀不属于天空一样。朴扬死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一点。朴扬用他临死前的深情一吻让苏沁园懂得的宿命多于爱情,让苏沁园觉得她十几年的生命不过是一个随时会醒来的梦。

 

没有人知道苏沁园承受的惊恐。他们的吻是一个永沉海底的秘密。只是朴扬的手臂还在她的腰上拘谨地搂着,他的嘴唇好像一直在她的嘴唇上黏连着,他温热的喘息还在她的脸颊上扑打着。她试图捂住耳朵,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逃避,像是用汽油去浇灭火苗,火苗气势汹汹地越窜越高。那之前她反复回味的甜美忽然变成密密麻麻淬过毒的针尖儿。有很多年她都独自在一种难以言述的煎熬里挣扎。

 

回忆朴扬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怎么还会想起朴扬这个人。苏沁园有些纳闷地想着,渐渐入睡。

朴扬并不是我要想起来的人。这是苏沁园入睡之前残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那扇门就快被完全打开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

 

从那天白天起苏沁园开始陷入沉默。

白日里的养老院是百无聊赖的地方。一张张衰老麻木的脸在阳光下毫无遮拦地呈现着,在他们身上已经可以看到死亡的具体轮廓。他们各自带着过往神秘的或庄重或轻浮的故事,在自己秘密的王国里慢慢腐朽,慢慢消失。

苏沁园在这样的世界里寂寞而执着地拆解自己的谜题。她好像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的病态,而她要与自己的病态做一场搏斗,她死也要明白地死去,她要触摸被自己的意识遮蔽的谜底。她仿佛预知到一些关于自己的真正重要的内容将要被那气味揭开。那是她不该忘记的部分。也是那气味来临的意图和使命。

 

当黄昏再次给世界披上温情脉脉的蔽体的衣服时,所有躲藏的都从白天的阴影处走了出来。

就像那气味。它属于夜晚。属于苏沁园一个人。属于终将消失的秘密。

苏沁园有了些许记忆的头脑好象是被吹进凉风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被赋予了生命的活力。而她仿佛知道这生命又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死寂是无处可逃的归宿。

 

这一天傍晚,苏沁园用她含混不清的表达让护士明白她要洗澡。她并不是每天都洗澡。护士小姐说还没有到她洗澡的时间。苏沁园几乎是动用了无赖的脾气和手段才达到目的。

苏沁园这一次的洗浴里多了正常人的表现,貌似清醒严谨地指点着护士小姐搓洗自己的身体。她的目光一丝不苟地察看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仿佛她从自己的身体上闻到了一种留恋和别离的忧伤气味。这种忧伤让她看起来好像她返回了从前那个美丽而哀愁的女人。

 

当天夜里,苏沁园早早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等候它的如期到来。那真是一个特别的夜晚,连那种木柴和烟火混合的气味都有了与往日不同的感觉。那气味好像在重重压着她,让她难以呼吸。又好像在她身下轻轻托举着她,她感觉自己浮上了云端,高高在上地俯瞰人世。

她看到了众人渺小如蚁却又各自膨胀仿佛能顶天立地。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短促而崎岖的一生。她的如众人一般自以为浓墨重彩的一生不过是人间这幅巨大的水墨画上轻描淡写的几笔。

那些庞杂繁琐的细节都被忽略不计。她在属于她的寥寥几笔里看到了在翔。

 

在翔。当她想起这个名字时,关于在翔的记忆就好像旋转的万花筒一小碎片一小碎片地来到她眼前。她看到在翔在海棠树下等她。在她上班的路上等她。在她以前的家的楼下等她……她看到的都是在翔等她的那些情景。等她长大,等她爱他,等她跟他结婚,又等她离婚,等她可以最终属于他。

她已经被抛去爪哇国的记忆一瞬间又都从爪哇国跑回来了。她想起在翔身上的那种味道,没错,就是眼下缭绕在她鼻息之间的气味。

她曾经以为她是不清楚自己是否爱在翔而拒绝他,她不想在翔因为与朴扬气味相同而成为朴扬的替代。她需要明白无误地知道她对在翔是爱而不是别的情感。

后来她明白她拒绝在翔其实是出于一种危险的本能。因为在翔的眼睛,那比气味更接近朴扬的盛着一片忧郁海水的眼睛。那种因为天生的孤独而生成的忧郁气质让苏沁园觉得在翔也是那种没有脚的人,她会像失去朴扬一样最终失去在翔。

而她承受不起再次失去。她异样惶恐的心再也承受不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息不剩地消失。

 

所以苏沁园选择了拒绝。毫不留情的拒绝。

“你说你喜欢我身上的味道,那是归宿的味道。”在翔的偏执超出了苏沁园的想象。

在把在翔和朴扬重叠在一起思量之前,苏沁园的确是说过很多次喜欢在翔身上的味道。“这是归宿的味道。”苏沁园的确这样说过。

不过归宿是什么呢?归宿是死亡。苏沁园拒绝这样的归宿。苏沁园心里摇荡的沧海桑田在翔并不能看到更无法理解。

“我喜欢这味道,是因为它像极了我前男友的味道。你让我想起他。”苏沁园咬着嘴唇说出这句话时,陈在翔的脸上是死一样的阴沉。

“会有那么一天,你想起这味道只会想起我。”在翔转身离去之前留下这样一句话。

 

不是所有的人的人生都经得起回忆。至少苏沁园的经不起。苏沁园感到胸口一阵阵抽紧,那气味钻到她心脏的部位去了。

苏沁园感到了已经许久不曾感知过的疼。

 

苏沁园遇到家恩的时候正是她在爱和恐惧之间的狭路上越走越艰深茫然的时候。家恩不是沁园喜欢的忧郁的海水。他是一顷赞美诗般宁静温馨的田园。

家恩用他风尘仆仆的踏实给她按上一双落向泥土的脚,治愈了她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并脱离那些盲目的飞翔的诱惑。

现实与理智是一枚结实适宜的钥匙,恰好打开叫做生活的这把锁。这是后来慢慢成熟的苏沁园明白的道理。

 

对于嫁给家恩这个决定,沁园几乎从不后悔。说几乎是后悔相对于不后悔的几率而言微乎其微。

不过爱始终是苏沁园心上的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时时掀涌忧郁的海水。她不记得如何与在翔再次致命重逢。那时他们都已经有了各自家庭,有了所谓的幸福与美满。在翔活得好好的,不但没有死还凭借他偏执的个性在他的学术领域锋芒尽显,他眼中的海水变得不那么忧郁了,而是深沉,深沉得让人分不清忧郁和深邃的界限。

 

什么都变了,只有在翔身上的味道没有变。甚至时间都没有让它改变。苏沁园暗自叹息。

“我这辈子只抽一种烟。”在翔漫不经心的话像是对苏沁园心中的叹息的回答。

苏沁园在惊慌地避开在翔目光的同时再次想到了宿命这个词。

 

那段时间正是她和家恩的婚姻经历着所有婚姻无一幸免的最低谷的时候。在翔身上那种温暖而充满怀旧的气味唤醒了潜意识里那个始终没有找到永久归宿的沁园。

爱情是一轮皎洁的月亮,而生命中更多的是黑夜漫漫,所以人类终其一生都在追逐那一轮起起落落忽隐忽现的光。毫无疑问,在那种神秘诱惑的气味里在翔执着迷乱的表白让苏沁园无所适从地沦陷。

直到有一次在翔借酒向她索要她的身体时,苏沁园退却了。她没有想过背叛家恩,至少身体上她不可以背叛家恩。家恩是无辜的。在翔的老婆也是无辜的。她残存的一点理智推开了在翔。

 

“我不能对不起家恩。你也不能因为我辜负你老婆。”不是不爱,是不能。苏沁园内心的绝望就像当初拒绝在翔的追求一样。

“那我们怎么办?”在翔一双燃烧的海水的眼睛逼问沁园。“我可以离婚。你呢?你也离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沁园从来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她和在翔的家庭都已经不容许被打碎。至少她不想打碎自己的家庭。即使有无限残缺她依旧没有想过打碎她的家庭。那是她的宿命。

苏沁园茫然了。她要的只是引鸩止渴的爱情,寄放她沉重的灵魂。她没有要过背叛或者离婚这样的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她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的时候,生活帮她想出了办法。家恩得了急病,并迅速走向死亡。

失去了家恩沁园才知道她其实多么需要家恩。需要未必是爱,但是比爱更接近生活的本质。那么多年他们生活在一起彼此有伤害更多的是彼此渗透成为一体,即使支离破碎摇摇欲坠却依然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家恩的突然死亡再次让苏沁园体会到人生如梦和不可逃脱的宿命。沁园觉得是她害死了家恩,她的希望没有愧疚地跟在翔一起寻回失去的爱情的想法害死了家恩。

苏沁园内心深深的罪恶感让她知道再也没有可能跟在翔在一起了。

 

家恩死后,在翔来找苏沁园。

“我不会做你的情人。你也不要为我离婚。我们这辈子不要再见面了。”沁园留给在翔这句话,再次消失。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再次失去你。我不想这辈子留下遗憾。”从身后追来的在翔的声音被那种烟火的气味陪衬得格外悲怆。

 

谁都没有谁自己想象得那么爱谁。时间和距离会终结一切爱情。决心一个人背负生活的苏沁园已经变得非常现实和理智。

她从在翔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换房子。换工作。她像隐姓埋名地活在世上。

一个人想要躲开一个人原来那么容易。她隐约也期望过在翔会找到她却又决然地相信在翔要找到她就像从大海里捞起一滴颜色不一样的水。

 

原来一转身真的是一辈子。幸而这一辈子对沁园来说不算长。“十四年。”沁园嘴里念叨着。家恩走了十四年。她和在翔也分离了十四年。

他们也的确该相聚了。

苏沁园的胸口处越来越抽紧。她想起了她得知在翔死讯的那一天。那段时间女儿刚出国,她终于闲下了。她给一位多年以前的朋友打电话,拐弯抹角地打听在翔的消息。

 

“陈在翔死了!死了好几年了。

肺癌死的。他离婚以后都快变成烟鬼了。得癌了还继续抽,谁劝都没有用。

你这些年也不跟我联系。他死前一直到处打听你……

 

在翔死了。苏沁园只听到在翔死了。

那个没有脚的人死了。那片忧郁的海水被他带走了。苏沁园觉得眼前出现一个长长的黑洞,她不由自主地往里走。那里有在翔。她直觉。那里有在翔一辈子只抽一种烟的气味。她走进去就可以找到他。

苏沁园就是从那时起慢慢地走出了现实的世界。她被一股力量越带越远,远到她和世界彼此相看不见。

 

现在在翔来找她了。他等了她一辈子了。他没有耐性再等下去了。她也没有理由再让他等。苏沁园的身体在胸口的抽紧里越缩越小,她感觉自己快缩小成婴儿了。

“在翔,你终于来了。我们走吧。”苏沁园对着黑暗用超乎平静的语气说。

若是有人能够听到她的这句话,一定又会怜悯地摇头,人老了,痴呆了,又在发妄想症了,真可怜。没有人知道那一刻苏沁园正挽住在翔的手臂,他们从年老的时候慢慢走回青春的日子。

苏沁园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像铅那么沉。在她合拢得越来越封闭的世界里,那气味越来越透出一种寂寞而宁静的欢愉……

 

苏沁园的女儿因为怀胎七个月不便冒险乘坐飞机,她委托养老院全权办理母亲遗体火化的事宜,她会在一年之内回来安葬母亲的骨灰。

很久以后,那个活着的喧闹的世界才得到痴呆了的苏沁园已经死去的消息。不过那消息还没有凝聚成一颗小石子的力量可以向着湖水抛去便转瞬即逝,像被风瞬间吹散的气味,再也无影无息。

 

生活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它像一个充满阴谋的陷阱,无数人怀揣不同的梦想迈着步调不一的步伐无一例外地一脚踏了进去。

对生活本身而言,没有人会跳出来给它惊喜。

如果有例外,大概就是养老院里的人群了。不过这些与死亡接吻的人已经没有多余的嘴唇说出什么。一切,都将消无声息地消失,连同那些饱含思念的气味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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