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敏贞?”身旁一个女人突然问。
敏贞刚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疑惑地打量着说话的女人。好像很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真是老了。敏贞心里暗自叹气。
倒不是为了认不出眼前的女人,而是刚才摔的那一跤。她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这个张着口的下水井,还提醒自己一会儿记着绕过去。临到跟前还是忘记了。雪地湿滑,匆忙躲避中她便一跤摔在那里。
好多年没摔跤了。这一摔就仿佛摔出很多在冰面上打滑的年月。
上一次摔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十几年前吧,那时她还怀着孕,骑着自行车回她母亲家,不小心就摔了一跤,孩子竟然没事,她的腰却痛了很久……
“你没事吧?”那个女人打断了她的思想。
“没事。”敏贞轻声应着,嘴角却忍不住咧了一下。怎么会没事,说起来快是老胳膊老腿了。
“这么巧。”女人搭讪着,“你是不是认不出我是谁了?”女人面容上的笑很勉强,冷风一吹,看起来就显得格外僵硬。
这次敏贞认真地看女人的样子。大概有五十几岁了,头发明显染过,刺目的白在头顶端无情泄露着极尽遮掩的年龄的秘密。女人的脸显然是化过妆的,不过并不精致,那种粗糙的妆容还不如素颜来得清爽宜人。不过眉眼看起来还算清秀。
敏贞在心里努力地想,还是想不起这是谁,只是脸上已经堆起了亲切的笑。女人能叫出她的名字,想必一定是曾经熟悉的人。熟络的笑总是健忘的弥补。
“我是……大表嫂啊。你忘了吗?世峰姑姑家的大表哥。”女人尴尬却又执着地提醒着敏贞,仿佛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说清楚她是谁,才好收尾。
世峰姑姑……大表哥……大表嫂……敏贞在心中搜索着这些词语相对应的脸庞,神情茫然地逡巡着女人陌生的面容。
然后仿佛被锤子猛然锤了一下后脑勺:大表嫂!敏贞心里的一声惊呼没有钻出嗓子,嘴巴却还是不自觉地拢成O型。
真的是大表嫂!记忆中的那张脸孔从厚重的岁月之下清晰地浮上来,跟眼前的女人交错着,让人恍惚如梦的感觉。
快二十年了吧。
那时候敏贞还是世峰的女朋友,过年时在世峰家的亲戚圈里挨家挨户地亮相,备受瞩目。也是在那个时候,她与大表嫂有过一面之缘,因为娘家在同一个市区,彼此说起话来就亲切得多。只是敏贞刚结婚没多久就听到大表哥他们离婚的消息。
二十年前的大表嫂是个美人,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安分的风骚,这是敏贞对大表嫂的第一印象。所以当他们离婚,敏贞并不吃惊。大表哥看上去太木讷了。太木讷的男人是一只四角严实的铁皮箱,连蟑螂都会被活活闷死在里面。而当年的大表嫂显然离不开男人目光的滋润。
难得她还记着自己。敏贞眼神里的迷茫散去,多了几分清晰的笑意。
“大表嫂啊。你看我这记性。你还好吧?”敏贞干干地问。
敏贞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女子,更不要提对方是很多年前没有太多交道的前表嫂。此时此刻此种情形,即使有话也问不出口,何况大表嫂的情形一眼就可以看出八九分。
“凑合着混日子呗。快二十年了,你也变样子了。要不是你嘴角的那颗痣,我也认不出来你了。”女人轻笑着说,言语里有二十年光阴匆匆流过。
女人最后这句话在敏贞听来格外刺耳,是说她也老得快认不出来了吗?敏贞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希望能抿掉那颗痣。都是这颗痣,引来这场尴尬的重遇。从来没有过,她痛恨这颗痣了。
“日子过得快啊,都老了……”本是应景地说两句,看着大表嫂的苍老,像猝不及防直面一柄刺目的镜子,敏贞的心情陡然复杂起来,物是人非就是这样的吧。
敏贞急忙低下头作势整理自行车,准备要走。她其实跟眼前的女人没有丝毫关系。难不成还要抱头痛哭一下无情而惘然流逝的岁月吗?她还要去上班。她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她没有时间在这里感慨沧海桑田。
“可不是。一晃眼都老了。你那时候多水灵啊。”女人显然不赶时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并且摆开了他乡遇故知相对话从前的架势。
“世峰还好吧?你们要小孩了吧?”女人问。
敏贞不耐烦起来。低头左看右看她的自行车,半晌忽然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有小孩,生了个闺女。我跟世峰……离婚了。已经离了三年了。”
话说出口时,敏贞忽然觉得一阵快意,这半天心里的不舒服得到了痛快地释放。她们是一样的了。二十年前她们相遇时会知道有一天她们都会从那个家族中走出来么?
“你们也离婚了?!你跟世峰也离婚了?!”女人瞪大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字句间透着一股逼人的冷气,仿佛她嘴里在嚼着个嘣脆的冰。
女人那吃惊的表情说明,她对前夫家里的事情已经一无所知了。
敏贞不说话,只是笑,鼻子里轻轻嗯了几声算是回答。那么清楚的话,女人显然听明白了,没有必要再重复。
“唉!——”半晌缓过神来的女人重重叹口气,一脸的乌云密布像是苦难盖住了生活原本敞开的盖子。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
敏贞猜,大概她想问自己和世峰为什么离婚。
离婚稀奇么?如今不离婚倒是稀奇了。离婚也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原因。有水到渠成的结婚,就有水到渠成的离婚。
她也曾想过跟世峰一生一世的,可是,不再爱的时候,一生一世就显得太长了。那时候她觉得那个婚姻是地狱。她不能在里面多呆一刻。她觉得随便在大街上拉一个男人过来都比世峰好。
于是离婚。仿佛密封的铁皮箱被噗地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她是一只鸟儿从里面飞出来,直凌云而去,伴着轻快婉转的鸣啼……
当然,这都是她的曾经以为。其实她没有真的飞那么高。她在完全自由的天地里看清楚其实自由的代价是昂贵的。绝不仅仅指赫然推至眼前的生存问题。还有她最爱的女儿跟她的疏离。还有孤独,四面峭壁般绝立……
敏贞看看女人。心上忽然就苍凉起来。她前些天刚听芊芊说起过,大表哥家的女儿虹悦结婚,都不肯让她的亲生母亲来参加婚礼。
要是请她,我就不结婚。那个将要做新嫁娘的女孩子虹悦这样说。
敏贞在听到女儿转述这句话时,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虹悦真的没有让她妈妈参加她的婚礼吗?敏贞像个无辜的小孩一样茫然地问着女儿,却已然明了:情分,母女情分,因了分离,真的就这么薄了。
算是报应吗?
敏贞看着女人的白发和皱纹,心里都是料峭冷峻的答案:是吧。是血淋淋刺目的报应。
即使虹悦是被女人以追求自己幸福的理由舍弃在大表哥家里,女人也是爱着虹悦的。有什么能割断母亲对女儿的牵挂和爱呢。孩子是母亲心上最柔软最甜蜜的地方。对于跟孩子分离的母亲,也是最脆弱最不可碰触的地方吧。
虹悦一定忘记了,她小的时候她母亲,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也曾经很多次偷偷跑到学校去看她,偷偷塞给她零用钱。
畏畏缩缩的母爱不过是因为有一份良心的亏欠在里面而格外低微。女人一定是觉得自己亏欠虹悦的。
可是虹悦呢?那个渐渐长大的女孩子在最终拥有自己的幸福时却绝然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已经风华不再老态渐露的母亲,始终没有过上曾经追求的幸福生活的母亲。
听说女人为之拼死拼活离婚的那个有妇之夫并没有真的娶她。女人后来的生活直线垂落。敏贞今天见到,便知道那些听说的事多半是真的了。一个女人的落魄都直白地写在脸上。
活该!敏贞几乎能听到虹悦一脸冷漠无情地谈论她自己的母亲。
想来这世上到底更多的是狠心的子女,不顾惜自己朝向亲人的刀刃的锋利,即使自己的亲人已经是手无寸铁的弱者。
敏贞的眼睛莫名酸胀起来。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不顺心。
先是早晨出门匆匆忙忙,到了单位却疑惑地想起,她好像忘记关掉烧水的燃气炉子了。越想越不能确定。越不能确定的念头越折磨人。她便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她怕万一真的没有关掉,屋里起火怎么办。那是她的家,她唯一的窝了。她给女儿芊芊打电话,想让芊芊帮她过去看看,万一没有关掉炉子帮她关掉。
有比芊芊的态度更让她觉得冷的吗?已经14岁的芊芊懒洋洋地说着没事,你肯定记错了。完全没有去帮她看看的意思。天气是有些冷,可是芊芊从她的家里赶过去只要骑车10分钟就够了,而她从单位赶回来少说也要半个小时。何况芊芊放寒假在家并没有事情拦着她。
她握着电话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请芊芊帮她过去看一眼时,眼泪几乎掉下来。她的生活怎么这么失败呢,自己记性一团糟不说,需要的时候连个帮手都没有,她连请自己的女儿都请不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那么累,忽然不想再跟芊芊多说一个字就挂断电话。然后转身去跟经理请假。她必须回去看一眼。她不放心。
她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那个住处。
两个小时的假,去掉两个小时的工资,她要买个安心。如果钱可以让她买个安心。
她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燃气炉其实早上已经关掉了。就在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时,芊芊打开门进来,先是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形,确定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然后芊芊一脸漠然地埋怨,“你怎么回来了?我跟你说的吧,没有事。都是你自己大惊小怪。没事找事。”
那一刻敏贞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呼啦啦窜起来。她希望她真的忘记了关掉炉子,希望这时屋子里是满屋的浓烟和火焰。那样芊芊会为自己对敏贞的轻慢和冷漠内疚吗?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满屋子的沉默和安静像是一种剧烈的嘲弄。
她不知道该对芊芊说什么。教育芊芊吗?告诉芊芊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告诉芊芊,妈妈只有她了,不要这么冷漠,不要对妈妈这么漫不经心?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爱她,即使自己不在她身边,即使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为生存奔波的一无所有的女人,自己还是她的妈妈。她不可以这样。
敏贞有那么多话,在喉咙里奔突着,拥挤着,最终还是一口气吞了下去。
她没有资格教育芊芊了。离婚对芊芊抚养权的丧失让她失去了这个女儿。现在在芊芊眼里她是那么失败的一个女人。
血缘?不,血缘支撑不起任何自己的形象,除非有地位身份金钱做后盾。就是那句话吧,有奶才是娘。
“也是女儿啊。十几岁了吧?”女人干涩的声音扯断了敏贞奔跑的思想。
“你得跟她好好处着啊。女儿需要妈。”女人说。声音突然苍老起来,被风撕成一根根头发线那么细飘飞着的悲伤。
“过得快啊!”女人又哀叹了一声。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你这是赶着去上班吗?你忙吧。我走了。”女人抛下一个空洞洞的笑,开始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背影看上去有些蹒跚。
敏贞却忽然想拦住她,问问她,她知道虹悦结婚了吗?她知道虹悦不让她参加婚礼吗?她知道她什么时候把虹悦丢掉了吗?
这半天她们都没有说到虹悦。敏贞不知道该怎么跟女人提到虹悦。
敏贞还没有说什么,女人忽然转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对她说,“早点再找一个吧,找个好的。别像我这样。趁早再找一个吧。别把自己耽误了。走了啊!”说着便真的头也不回走了。只有她的声音,几分苍老的声音在风里迷茫无主地飘着:“早点再找一个吧。找个好的。”
好的。什么样的算是好的?她想起芊芊的话,“好的就是有钱的。再找个有钱的是你的本事。”芊芊说这话的时候清秀的鼻子喷着市井人才有的轻蔑之气。芊芊轻蔑的自然不是有钱的。芊芊轻蔑的是敏贞。芊芊从心里认定敏贞没有本事再找到好的。
“要是虹悦姐她妈妈现在跟朱玲玲一样再嫁个豪门,你看她会不会让她妈来参加婚礼。求都来不及。”芊芊说这话的世故完全不像一个14岁的孩子。
那个朱玲玲她知道。50岁再嫁豪门羡慕死老老少少的女人。可是多少人有这样的运气呢?世上又有多少豪门?
难道贫穷低微的母亲就不是母亲了吗?难道亲情也需要金钱调剂润滑吗?没有钱,就断绝血缘关系吗?
这是多么邪恶冷漠的世道啊!
敏贞骑上自行车,朝着单位的方向用力蹬过去。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她的记忆也被风丝丝缕缕地拉长。
她想起当初跟世峰结婚,母亲不同意。因为世峰穷。最终她嫁给世峰让母亲伤透了心却还是离婚收场。现在,她该嫁一个有钱人吗?至少她不会再失去芊芊。
她记得当听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年老有钱的台湾人时,芊芊眼里瞬间涌现出的热烈的羡慕。那段时间芊芊的态度极其乖巧。只是敏贞左想右想还是觉得年纪大了些拒绝了。
“有钱大27岁算什么。人家大四五十岁的都有。”芊芊说话的语调明显又不屑起来。
前两天那个台湾人又找人来说,就是看上了敏贞的身家干净,气质端庄,问敏贞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
“有什么好考虑的!”耳边是芊芊不屑的声音。
那个台湾人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一点儿不显老,也不讨人厌。敏贞对着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有这么个人不错了!”芊芊斩钉截铁的口气,仿佛她见过这个台湾人,仿佛敏贞能够嫁给这样的一个人都是赚到了。
敏贞蹬着自行车的腿忽然没有了力气。难道真的要嫁给钱吗?她曾经那么鄙视嫁给钱的女人们。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大片大片的雪花儿了。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强硬起来。
敏贞卯足劲儿蹬着车蹬子,用力睁大眼睛看着前面的方向。
太用力了,以至于风灌满了眼睛,敏贞忽然觉得眼前的路不再是笔直的,而是慢慢柔软起来,漂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