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张袍(小说)
“ 1 , 2 , 3…… ”衣青慢慢地数着倒在桌子上的白色药丸,本来镇静的脸上渐渐浮起迷蒙的雾气,眼泪便跟着缓缓滑下来。此时,这些药丸跟她竟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关于死亡她想象过无数次,不过,从来没有自杀这一说。人生就是这么讽刺。结局总是最意想不到的那一个。
想起曾经答应过北峰,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活下去,可是,她突然支撑不下去了。很疲惫的感觉,让人想到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地方,天堂或地狱,都无所谓,只要不在人间。
在人间,她是一个那么孤单的人,即便她有老公,有母亲,有孩子,可是,她依旧是孤单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么冷,冷得想蜷缩成一团,想变成空气。
衣青的婚姻在别人眼里是幸福的。只有衣青自己知道,那张美丽的画皮之下,她的婚姻在她心里,早就空洞得如同不复存在。衣青眼前划过老公的面孔,其实,他也是个不错的男人,不过,真的不适合她。
没有原因的破裂,其实就是最绝然的一种破裂。跟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那种窒息的感觉,别人不会懂得。
也许是衣青要求太高了。世上的婚姻有多少是完美的呢?本来也是能够过下去的,不过,母亲的到来,让衣青心中的那些隐藏的绝望越来越清晰。她在老公和母亲的争吵声中,一点点地失去生存下去的力气。
人,怎么是这么丑陋的样子呢。
老公是爱她的,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别的心思,一心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他把衣青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财产,霸道地占有,冷漠地忽视。
他们出来加拿大快十年了,不过,他的思想始终都是中国传统的大男子主义。他追求衣青时,衣青的才华曾让他交口称赞。不过,做了老婆,要才华做什么呢?女人,只要看好孩子做好饭伺候好老公就好了。
梦想。每次衣青挣扎着跟他提梦想的时候,他总是嗤之以鼻,你都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有了老公,不缺你吃,不缺你用,你还要什么梦想。不要贪得无厌。每一次争论的最后,老公都会硬邦邦地加上这一句。
我贪吗?衣青会随着老公的思路这样问自己。如果一定要把女人的一生定义为孩子老公,那她是贪的。她总想要一些更真实一些的东西,或者也可以说更虚幻的东西。她想要属于自己的梦想,卑微,却有着光亮。
或许,她真的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吧。
这样的次数多了,衣青就懒得跟老公提了,虽然,她那么渴望自己可以出去读书,可以出去工作。她才 36 岁,还很年轻,怎么就不可以有梦想。她不希望自己的世界永远是苍白的。
我不是你的。我也不是你。衣青常常会这样在心里对老公说。不过,她终究没有说出来。
她不喜欢与人争执。从小看着父母吵架长大的衣青,曾给自己定下誓言,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生长在一个恐惧的家庭环境中。是的,就是那种恐惧。看着自己的父母恶言相向,把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毫无保留地赠送给对方,那种可以杀掉彼此的充满仇恨和憎恶的眼光,现在想来,仍会叫衣青不寒而栗。她不要自己的孩子再重复自己的路,经历那种终生都难以愈合的伤痛。
悲剧,应当止于她这里。
衣青一直觉得自己是强大的,她是石缝里开出的花,她顽强得可以承受任何风雨打击,为了孩子,她只能更坚强。
忍吧,将就吧。嫁给谁不是这样呢?生活的面孔就是这么满目苍痍的。衣青自认为看得很清楚。她要活下去,为孩子们活下去,也为北峰。她答应过北峰,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她要比他过得还要幸福。北峰,衣青看看窗外的夜,此时的北峰应当正在阳光下,一脸灿烂的微笑吧。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曾经多么相爱。
谁叫你嫁给朗海的。是你自己决定嫁给他。那么多的有前途的人你不嫁,偏要自己找罪受,还要我也跟着你受累。你跟他结婚,我得着你们什么好处了?一分钱的彩礼都没有不说,这些年,你给过我一块加币吗?我都不好意思跟亲戚朋友说,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加币的模样 ……
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锥子一样刺过来,衣青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母亲从前不是这么看重钱的。在衣青眼里,她只是脾气暴躁,任性,自我,控制欲强,她不是这么贪财的。难道衣青给的还不够吗?她工作那么多年的积蓄全部给了出去,她甚至把辞职的卖身钱也给母亲去买了房子。
她一无所有的嫁给朗海。那时,朗海也是一无所有。他是苦孩子出身,家里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他跟衣青一样,把钱都贴补了家里。他们出国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一万多加币。又赶上 911 事件,朗海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工作。但是孩子却不能等,宝宝在他们落地加拿大不到一年的时间出生。
那真是一段很苦很苦的日子。衣青因为月子里没有休息好,加上地下室的潮湿阴暗,她的腰几乎要断成两半。他们在中国人超市里买最便宜的菜,去二手店给孩子买衣服玩具,甚至为了省钱,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买车。衣青挺着大肚子,几乎把多伦多走个遍。
因为没有钱,衣青也会跟朗海吵架,不过,那时,朗海都会主动跟衣青道歉和好。但是,那些委屈却是在心里郁结着。这些,衣青都不能跟母亲倾诉。
与其说她不想增添母亲的心事,不如说她不想听母亲的冷嘲热讽。母亲一开始就没有看上朗海这个女婿,没有个子,没有长相,没有钱,没有一样她可以向亲戚朋友去炫耀的。
这个女儿,是白养了。母亲虽然没有这么明说,但话里话外的讽刺,傻子都能听明白。何况,她看着衣青时的眼睛里,已经把这些话狠狠地说了很多遍。
衣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嫁给朗海,确实有赌气的成分。母亲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婚事。甚至她们之间很少谈论这些。母亲只关心她自己的身体,她学各种各样的气功,学佛,学基督,无非是为了希望长命百岁。用母亲的话说,她就是要好好地活到一百岁,她要让衣青那个死去的老爸知道,她可以活这么久,而他却这么早死,都是报应。
每次听到母亲说这样的话,衣青都难以自制地脊背发冷。
这也是婚姻吗?这也是一对没有离婚,在一起生活几十年的夫妻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印象里,父亲除去性格懦弱,再可能会像母亲说的,花心一些,当然,这些都是没有证据的,很有可能是母亲的捕风捉影。他不是一个多么好的父亲,不过,也坏不到哪里去。他对衣青并不怎么关爱,但是即便如此,衣青回忆起他来,还是会有一些思念的成分。她是一个缺爱的小孩,不用太多,只一点关爱,她便会记得他的好。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记住北峰那么多年的缘故。北峰是她生命里第一个对她好的男孩,无私的好。可惜他们没有缘分。
你女儿有什么,嫁给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是朗海跟母亲吵架时的话。衣青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虽然过后朗海也会私下跟衣青道歉,那是一时的气话,不是真心话。不过,衣青并不想追究真假。
真假很重要吗?事实是怎样的,衣青其实心里很清楚。她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可以随便骄傲的小姑娘了。她没有本钱了。脱离了生长的环境,在异国他乡,她衣青其实一无是处。她的梦想跟着她的人生,早就是残破不堪的模样了。只不过,很多时候,衣青不要自己去想。
想那么清楚有什么用呢?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是一位母亲,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要大口地喘气。她要活下去,为孩子们活下去。
你有那个志气跟他离婚吗?他这样对我,你还能跟他过下去。我真是白养了你。养孩子有什么好。你给他养了也白养。我等着看你的将来。母亲满眼轻蔑地对着衣青说这句话。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过,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衣青听着这话时,心是飘起来的。天真蓝,云真白,外面的世界,比这个家里,美丽太多了。
衣青的心在天上贪婪地呼吸着,想起很多年前,母亲那样冷漠地对待她时,她也曾经有过飞到天上的幻想。从小到大,她不记得母亲给过她多少关爱,她记住的都是些哀伤的情景。她可以原谅母亲当年的忽略和伤害。但是,这么多年了,母亲没有半点改变,甚至变本加厉。
她给母亲的还不够吗?她把她能给出去的都给了。当然,她现在没有什么可给了,因为,她也是一无所有的。
只是,养孩子就是为了让他们回报吗?无休无止地回报,不论自己当初只怎样付出的。这是什么样的礼仪逻辑啊,却容不得人半点反抗。
对衣青的任何反抗,母亲都会毫不掩饰地刻薄地表达自己的不满:逆子。这是母亲给衣青的定义。衣青再不能反抗。这样的帽子,不但有着世俗的压力,更有着无论衣青怎样努力都不能满足母亲的要求的重量。
母亲在跟朗海吵得一塌糊涂之后离开。朗海虽然没有明说,不过,对衣青的态度却明显地轻视很多。衣青已经是一只不会飞的鸟了,她只能呆在笼子里。加上这么一位母亲。一个不被自己母亲爱的女儿,会有多好呢?男人怎样轻慢她都说的过去,何况,朗海一直觉得他对衣青足够好。
母亲也在离开之后,在亲戚朋友那里,把衣青和朗海诋毁一番。每次给母亲打请安电话,衣青都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知道又会从母亲那里听到什么样的话。
真的是无怨不成母女么?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不理解她,除去冷嘲热讽,好像她们之间再没有别的感情色彩了。并且,母亲现在对衣青的鄙夷态度越来越明显。衣青对她来说,不再有收益的价值。
我们的母女情,就是这样了。这种话,母亲说过不止一次。衣青听着,不能辩驳,不过,每一次,心上的痛都会更重一些。
谁在定义母亲?谁说母亲都是伟大的,无私的?在成为母亲后,衣青很多时候,会更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衣青是自私的。她不需要用母亲的招牌来粉饰自己的形象。她先是一个自私的人,然后才是怎样的一位母亲。她也不喜欢用母亲的身份去压制自己的孩子,虽然,她给予了他们生命。不过,这个道理,在母亲那里,永远也说不通。
这一次,母亲又来电话说,要衣青把北京的房子弄到手,她好养老。
那套房子,并不是衣青的。在衣青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打过那套房子的主意。那是衣青的原来的单位给她暂住的房子,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收回去,现在忽然有人提出要回收,母亲不干了。
衣青出国后,那套房子,一直由母亲占着,母亲把它租出去,租金自然是归在母亲的腰包里。衣青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钱母亲从来不提呢?难道不算她给母亲的吗?不然,母亲跟那套房子有什么关系呢?
衣青听着母亲的愤愤不平,终于开口说,母亲,那套房子不是我的,是公家的,你已经占了这么多年,收了那么多房租了,也够了,还给他们吧。
母亲一听衣青这句话就高叫起来,还回去,听你的?你说的算什么。现在是我说了算。你不给我钱,你想让我以后饿死吗?
你不是有工资,老家还有两套房子吗?那套房子是我的名义从单位借住的,还回去理所当然。衣青争辩。她不敢说得太直白。道理,其实那么简单。母亲就是不听。
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只要听我的,给你原来各个单位的领导写封信就行。信我已经写好了,你签字就行了。别的都不用你操心。母亲的话不容反驳。
母亲,不要让我走后这么多年还有人来骂我吧。不就是钱吗?我以后出去挣钱,给你就是了。不要让我这么难以做人。衣青隐忍地说。眼泪无声地滑下来。钱是什么,让人这么丑陋。电话的那一端是她的亲生母亲吗?为什么跟她没有一丁点儿的相像。
上帝说了,这套房子就是我的,跟你没有关系。上帝不让我放弃,我就不会放弃。我不要这些钱,等着你给我?我睁着眼的那天可能等不到。你是不是我女儿?你不用再多说了,就照我的办就行了。我就是用一下你的名字,其他的,不用你管。你非要跟我作对才行吗?非要我骂你逆子。逆子都会遭报应的,要被石头打死。逆子的孩子都会遭报应。你不要逼我说出狠话来。再说了,弄到钱,我会给你一些的。不由分说,母亲挂了电话。
有时候,只是一句话,就会让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当然,这句话,多半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说的。以爱的名义,其实一样可以杀人于无痕。
衣青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是这一套。又是上帝。又是三纲五常。又是孝顺。又是报应。母亲知道她最痛的地方是什么,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拿孩子来要挟她。这么赤裸的诅咒,竟是来自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一位母亲。这种精神折磨,可以持续这么多年,还会持续多少年?
衣青忽然累了。她但愿自己没有出生过。
给母亲寄些钱吧。衣青在吃晚饭的时候,语气平静地跟老公朗海说,母亲她可能真的需要钱。
衣青很少提到给母亲寄钱。她知道朗海爱钱,他是那种可以把命给她,但是却会把钱攥在自己手里的人。所以衣青轻易不会去触动朗海的奶酪。她不想把丑的东西放到自己眼前看,即使这份丑陋就在身边。
寄钱?凭什么?你妈手里有两套房子,又有工资。还要寄钱。我们需要钱的时候,她给我们什么了。她那么瞧不上我,我干嘛还要给她寄钱。何况她不缺钱。朗海的声音比衣青的高出了八度。钱对一些人来说,真的是兴奋剂。
算是我这些年给你生孩子做饭当保姆的报酬吧。衣青没有看朗海的表情,依旧低着头平静地说。
她不想解释太多。是可以不给母亲寄钱的,但是如果给母亲寄了钱,她就放弃那套房子,不再打着衣青的名义到处闹事,她愿意破财免灾。母亲说到就会做到的,她不会顾及衣青的想法。母亲其实跟朗海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把衣青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随心所欲的处置。
可是,衣青知道,她跟母亲,跟朗海是如此不同。她爱惜自己的名誉,虽然,也许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名誉。不过,她真的不希望自己被从前的那些同事朋友看成是贪图利益的小人。如果钱可以解决问题,衣青愿意用钱摆平这一切。钱财对她才说,什么都不是。
门儿都没有。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寄的。让你妈自己折腾去吧。朗海恶狠狠地放下这句话转身就离开饭桌了。
衣青坐在那里,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的,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再多说这些废话,只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好吧,你们都这么喜欢钱。把钱都给你们吧。衣青的脸上有着宽容的微笑。
她理解他们。这个世上,有人有了钱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其他的都不重要。也有一些人,是靠着钱之外的意念活着。衣青就是那种人。
没错,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人,要么把那些虱子活活吞掉,要么,被那些虱子慢慢侵蚀掉。
算我败给虱子了吧。衣青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那些虱子,衣青想着,终于又可以饱餐一顿了。
衣青把药丸一粒粒地放进嘴里,很苦,她从小最不喜欢的是吃药。生病的时候,母亲逼她吃的药,都会被她趁母亲不注意时偷偷地扔到沙发后面。也许是真的,她从来都是一个忤逆的小孩。对不起,母亲,这一次,我不会再把它们吐到沙发后面的。
衣青缓缓地往下吞着药粒,耳边响起母亲对她说过的话:你命里注定是短命的 …… 衣青的脸上浮起一丝笑,那位算命先生算得真是准。
旁边的白色小床上,宝宝和豆豆正在熟睡。两张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酣甜的小脸上,有着天使的洁净。
她曾经那么想为他们活下去,如今,她只想结束。结束了,母亲的诅咒,就再也不会通过她而应验到孩子们的身上。一些不该继续下去的故事,只能从中间硬生生地掐断,这样,才会开始全新的篇章。
宝贝,衣青低低地叫,宝贝,乖,对不起 …… 衣青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对不起,宝贝,妈妈好像没有力气等到你们长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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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网友 璀璨星空 的留言:
首先,什么都可以赌气,衣青怎么能赌嫁呢?惩罚自己吗?
然后,跟丈夫过得如此惨淡,怎么还能不负责任地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呢?不是穷人不该有孩子,其实心中有爱的人就都算真富人、都具备了为人父母的资格了,只有那些认为如论世界如何,我是因为爱、因为美好才带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并一定会尽全力去呵护你(们)、无私无怨地爱你(们)的人才有资格和能力去做好的父亲母亲的。可怜衣青运气不好自己从小没能领受过真正的母爱,她的母亲实际也不配做母亲;她没能因此坚强、自己遇到挫折就放弃生命,这行为本身就是很残忍和自私的。个人认为:为幼弱考虑,母亲似乎是没有自杀资格的人群。
再次,看淡金钱一般是有钱人才具备的资格。假如衣青自己经济独立,好多事情本身就可以用钱去摆平。这时你看不起也罢、厌恶鄙视铜臭也好,那才有“能力和实力”看淡它啊!更何况金钱有什么错?衣青是看不上附着在那上面的世态炎凉而已吧?所以鄙视什么都没搞清似的。因此衣青的无力感是对自己不争的无力!想读书很难吗?想工作很难吗?没想清楚就昏了、孩了才是折断她翅膀的外因吧?心活在世外桃源,人陷在一地鸡毛里才是要她命的元凶。要强大不能空想的啊!何况为人父母就是变成了孩子(们)的护卫天使的了啊,她怎么能、怎么舍得放弃?了不起就决裂吧?了不起就自己辛苦去挣去养大他们吧?何至于踏入死地?
呵呵,30岁依然不算老吧?什么不可以从头再来?当然可怕的是早已老迈疲惫的心!
呵呵,尘凡的新小说而已,我是否评得太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