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菲钦(Nicolai Fechin)的素描。
刚进入美术学院附中的时候,我最欢喜的是图书馆里极其丰富的图书,那是我十五岁的人生中从未见识过的丰盛宝藏。
图书馆在下午的阳光中罩着一层暖洋洋的光,课余我总被这层金色吸引着,就爱跑进去细细搜寻,在书海中沉迷。
有一次我在众多厚重画册中翻到一本极薄的活页《尼古拉菲钦素描集》(菲钦,又译:费钦、费申)。仔细地浏览,我觉得这些素描和课堂里循规蹈矩地磨铅笔画头像太不相同了。画家将流畅的线条和柔和的灰调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抓住人物的五官特征,特别在眼睛上下功夫勾勒。那些眼角的表情,面颊的皱纹,尤其是眉宇间的细部体积与块面,都给我一种扑面而来的感染力。
这本小册子开始在同学间传阅,争相临摩,并且模仿着运用到速写练习中去。几位老师很快发现了这些微小动作。他们没有阻止我们,只是很温和地一再强调:
“尼古拉菲钦的素描只能作为学习参考用,不能全盘接受,更不能替代正规学习方式。因为他是一个背叛了祖国的反动画家……。”
其实在私下交谈中,几位素描老师一样,都十分称道尼古拉菲钦的技巧,并告诉了我们这本素描集的来历:萧传玖教授在国外觅得一本菲钦的画册,一直视为珍宝,后来为增加教学资料,拿出来限量印刷,成为参考资料。
那时候我对菲钦所知有限,只是喜爱他的功夫,很是临摹了一些他的素描。虽然心里喜爱,但因为老师的关照,所以不敢拿出来使用。这位杰出的画家在我印象中,是一个在苏联十月革命后逃到美国去的人,苏联的近代美术史中没有提到过他的名字。未几,文化革命开始,所有的书籍被封存,我再也无缘见到这本薄薄的素描集了。
将菲钦带来中国的萧传玖教授曾于1933年至1937年留学日本,入东京日本大学学习雕塑,并从藤岛武二学习肖像画。萧传玖先生有不少著名的雕塑作品,如鲁迅坐像,人民英雄纪念碑中的南昌起义等,他的素描肖像集也曾是美术出版物中的热门作品,在许多美术学生中颇有影响。我入学的时候,他是雕塑系的主任。
文革中1968年5月,我在校园听说,被审查中的萧传玖先生自杀了,心里一阵难受,赶紧冲到关押他的那一排学生宿舍去,正好看见了难忘的一幕:
萧传玖先生是自缢身亡的,浮肿得很厉害的脸上有明显遭到殴打的伤痕。他的身体还悬在一架双层木床上,两只脚的脚尖离地面距离仅寸许。
我呆呆地望着那两只脚尖想,只要稍稍放松一点,让脚尖垂下来一点,最多也就是一寸吧,萧老师就不会死啦……。若不是绝望透顶,何至如此决绝?
在美院任行政职员的师母已经哭干了眼泪,只是大声地反复数落着死者。迄今,她那令人心酸的声音还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回响:
“你真蠢呀!……你真蠢呀!……”
他们还在念中学的女儿和念小学的儿子默默地站在一边。旁边的学生噤若寒蝉。这时候,学院几个工作人员进来,准备动手处理萧先生的遗体。师母把他们推开,上前一步,把萧先生手腕上的手表取下来,递给女儿家惠。家惠略一迟疑,师母一把就把手表塞在女儿的怀里……。
若干年后萧传玖被平反,尊严重拾,传评赞誉交加。他的家庭在那些年里遭受的磨难就无人悉知了。
我在纽约生活多年,间或在一些杂志上见到尼古拉菲钦的素描和油画,为数不多。我曾见过华人画家画展中作品明显有菲钦的影响,显得颇为完整厚实。可见,当年萧传玖带回中国的素描集遗惠深远,爱好者远不止我和我的同班学友们这么一小撮人。
* 印第安女孩,原作
我一直在书店寻找有关菲钦的书和画册,却一无所获,连菲钦的资料也很难找到。他的画册不但各大书店里面没有,连最大的图书网站"亚马逊"(www.amazon.com)上也没有,有的只是征求菲钦的书和画的启事。
我偶尔从杂志上看到介绍说,菲钦在新墨西哥州生活过,当地有一个他的博物馆。新墨西哥州的圣塔菲(Santa Fe)是美国最重要的艺术画廊所在地之一。所以我认定,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菲钦的踪迹。
不久前我和先生打算到新墨西哥州的陶斯(Taos)和圣塔菲去摄影。在网上寻找资讯的时候终于发现了菲钦的踪迹:圣塔菲没有菲钦博物馆。菲钦曾经居住的地方是陶斯,一个以印第安人村落出名的地方。菲钦的博物馆,也是他的旧居,就在那里。
介绍陶斯离不开圣塔菲。
圣塔菲是一个沙漠中的美丽小城,新墨西哥州的首府,历史可以追溯到1610年。西班牙人成立新墨西哥王國時建立這個城市為首都,有將近四百年的历史。这是北美洲历史最悠久的首府,也是一個地位举足轻重的艺术重鎮,集中了兩百多間艺廊,仅次於紐約与洛杉矶。當地建筑融合了西班牙、 墨西哥与印地安文化,呈現跟美国其它城市完全不同的风情。圣塔菲拥有許多知名的博物館:新墨西哥博物館 (Museum of New Mexico)、美術館(Museum of Fine Art)、国际民俗艺术博物館(Museum of International Folk Art),以及美国二十世紀著名女画家乔佳奥基弗博物館 (Georgia O'Keeffe Museum)。
* 人像,原作
闻名遐迩的坎宁路(Canyon Road)集中了圣塔菲半数以上的画廊,是全美画廊密度最高的一条街,也是圣塔菲最重要的景点。
坎宁路是一条窄窄長長的馬路,在日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非常沉寂。路的兩側,是圣塔菲随处可见的Adobe式建筑。所謂Adobe建筑是用粘土加麦桿、草屑制成的泥砖搭建,外墙再以細泥粉涂刷平整。那些泥砖屋画廊的平頂屋檐、阳台上方及屋前穿過草坪的灰砖小径間,点缀着石头、木质或金属的雕塑。
画廊展出的作品风格迥异,油画以外,装置作品、大小雕塑、家居装饰,五光十色,精彩纷呈,吸引了许多游人。
我在圣塔菲参观得很仔细。我注意到,这里的画廊没有任何菲钦的作品。
从圣塔菲北上约八十哩,就到了陶斯。虽然海拔七千英呎以上,但河流环绕,气候比圣塔菲温和湿润,处处可见林木扶疏,藤葛垂挂。
当地的历史记载说,1898年有两位纽约的艺术家乘车路过此地,很偶然的车子坏了,他们只得停留下来,对这个地方有了直观的接触和了解,因此不久后,他们移居此地。此后,陆续有艺术家到此定居,形成一个比较活跃的艺术活动圈子。二十几年以后,俄国画家菲钦迁居来此,开始他的创作新阶段,终于奠定了陶斯的艺术历史城市的地位。
陶斯的主要街道上有着好多家颇具规模的画廊。其中一个以菲钦命名的画廊,展出的作品是比较写实,技巧坚实的西部风景、人物画。不远处,就是陶斯艺术博物馆,菲钦故居。
* 菲钦自己建造的故居,现为博物馆。
陶斯艺术博物馆是个私人博物馆,由菲钦的外孙女捐出故居和画室,陈列菲钦和其他艺术家的作品。
跨入向往已久的陶斯艺术博物馆,我贪婪地细看菲钦的素描和油画原作,随意摄影,和熟悉菲钦家人的管理员交谈。这是一次真正的艺术盛宴。
菲钦擅长肖像画和风俗题材的创作闻名遐迩,但是直接看到他的作品还是使我激动不已。菲钦用笔奔放流畅,画面时而是颜料强有力的堆积,时而画笔轻轻掠过留出底色,时而他又用刮刀和手代替笔,使画面产生不同的肌理效果。整体画面色彩响亮饱和,对比鲜明,用笔轻松而有韵律,像一部色彩交响曲,耐人寻味。我特别喜欢他女儿艾雅的肖像,画面活泼充满魅力,是菲钦特色与风格的代表作。
菲钦的人物肖像素描,完全可以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持久地供人品味赏析。他使用铅笔、炭条画肖像速写,有的用铅笔侧锋画,有的用手或者擦笔蹭出来。那些人像的解剖结构非常严谨,显示菲钦对人物的个性特征有独到深刻的观察。他用线条处理得有虚有实, 用一些蹭擦的办法使皮肤质感画得似可触摸。
作品的结构相当到位。线条运有东方艺术的神韵,明暗处理则有西方写实绘画的严谨、细腻优雅,整体观感轻快而有韵味。
菲钦的肖像素描形神兼备,虚实相生,眉眼之间给人以生动强烈的印象,使人看了很难忘记。我在二楼菲钦的素描之间久久徘徊。当年在那本小册子上见过的那些墨西哥人、印第安男子、巴厘老人、少女和孩子,还有俄国男士和妇女们的形象,纷纷从我记忆里跳出来,和眼前菲钦的原作重叠在一起,清晰地印证着多年前求学时代的记忆。陶斯的阳光和当年杭州的阳光一样灿烂。时间的流逝在那个瞬间奇异地消失了。
* 享受艺术盛宴。
博物馆和书店都很清静,管理的几位女士熟悉菲钦,也是艺术内行,而且快乐健谈。
菲钦于1881年出生在沙俄的鞑靼首府喀山, 1895年进入喀山美术学校。1900年他进入圣彼得堡艺术学院,作为优秀学生他得到学院的奖学金并在著名画家伊利亚列宾门下受教。
菲钦对老师有高度评价,但在艺术追求上他有自己的主张。他在学习中逐渐独立,发展自己的风格。菲钦毕业时得到学院的最高奖,并用这笔奖金游历欧洲,增长见闻。同年,菲钦受聘于母校,成为喀山美术学校的教师,在那儿执教十年。
那时候他的画作在慕尼黑、费城、芝加哥、纽约等地展出,多次获奖,作品为许多国家的私人收藏。期间他结识了对他后来生活变迁起决定影响的费城收藏家斯蒂梅尔(W.S. Stimmel)。
喀山美术学校的校长十分看重这位年轻人,他的女儿阿历山德拉曾为菲钦做翻译。1913年,阿历山德拉嫁给菲钦,次年,他们的女儿艾雅出生。
* 菲钦画女儿,原作。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成功,苏维埃政权颠覆了原本的社会秩序。政治整肃中,许多知识分子如他们后来的中国同行萧传玖一样死于非命。在当时一些爱惜菲钦才华的人,包括费城收藏家斯蒂梅尔的帮助下,1923年菲钦一家终于辗转离开俄国,移民美国。
菲钦首先定居纽约,以画画与教画为生,逐渐融入纽约艺术家们的圈子。
菲钦从小体质不佳,4岁时曾因肺炎差点送命。纽约冬天酷寒的气候使他病得厉害。他的朋友们建议他到新墨西哥州的陶斯去看看,因为那儿气候温暖,与菲钦的故乡喀山相像。
1926年夏季,菲钦接到陶斯画家马贝尔道奇的邀请,举家来到陶斯。那时陶斯是一个六千人的小镇,有一些画家在这儿组织了一个协会。当地的主要居民是印第安人,待人友善。菲钦喜欢这儿的艺术氛围和生活环境。1927年,菲钦全家搬到陶斯定居。
陶斯在海拔4011公尺的惠勒峰(Wheeler Peak)下,常年可见山顶覆盖着白雪,山下气候温暖,森林绵延,湖泊清澈,作物丰盈。巨大盆地披覆着绿色牧草。
菲钦有心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度过余生。他在圣彼得堡修习过建筑设计和剧院设计。他决定为自己建筑一栋完美的居屋与画室。
菲钦开始了十分忙碌的生活,每天他花一定的时间画画,然后就营建他的房子。他的设计揉合了西班牙、印第安、俄罗斯风格。他画出速写式的建筑构想图,后,就在画室里用纸板搭出房子的模型。他没画具体的施工图,因为构思的一切细部都在他的心中。
在俄国,斧子的作用很重要,使用斧子可以造出整栋房子,也可以雕出一把汤勺。菲钦使用斧子家学渊源。他的父亲当年开木工作坊,曾为东正教教堂建造天花板,用木雕装饰出华美的拱顶。在父亲的作坊里,菲钦受到了完整的木工训练。他十三岁时设计的一个神龛曾得到十个卢布报酬。
* 卧室,里外全部出自菲钦之手
他在造房子的时候雇用了当地的劳动力,门和窗子是俄国式的,外墙则沿用adobe式风格。菲钦在自己的房子里使用斧子雕琢出门框、柱子、窗框、栏杆、椅子、床,甚至檐外木雕的装饰。他先在木头上凿出肌理,再用手工雕刻造型,制作出一件件令人赞叹的作品。每一个纹理的雕刻,都能看得出他深沉的乡思。
菲钦的木质家具和拼花壁橱都用蜜蜡打磨上光,保存原木本色和纹理。大气的布局,朴素的色调,稚拙中透出无比的精致,一切都美轮美奂。
* 外部雕花,内部镶嵌的壁橱
菲钦首先完成女儿艾雅的房间,房内的家具都小一号,显得优雅秀气。这是他投身建造房屋的第六年。
就在这段时间里,菲钦家庭发生变故,结果是他与亚历山德拉的婚姻结束,抛下未完成装饰的房子,带着女儿黯然迁居洛杉矶。这是1933年的事。亚历山德拉 菲钦继续在这栋房子里居住,直到1976年去世。
菲钦在加州靠教学和绘画为生。
值得一提的是,菲钦于1938年曾经到亚洲旅游,去的是日本、爪哇和巴厘岛。在那段时期,菲钦曾经花不少时间研究中国绘画,并且临摹研究德国肖像画家汉斯·荷尔拜因(Hans Holbein)的简约风格。菲钦亚洲之行留下来的许多作品都是线条明快精准,可以明显看出他画风的改变。
菲钦于1955年逝世。菲钦的外孙女继承了外祖母的房子以后,于1981年将这栋陶斯最著名的建筑Fechin House开辟成陶斯艺术博物馆。
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座两层楼建筑物,质朴中透出非凡气派,建造者的匠心处处可见。馆内陈列的油画和素描都是菲钦后人的私人藏品,为数不多弥足珍贵。二楼的一个橱柜内,陈列着菲钦当年收藏的中国鼻烟壶,如今也是价值不菲的古董。
博物馆也展出其他画家的画。我去的时候,正逢加州画家杰夫瑞瓦特的个展。他的画风相当大的程度上汲取了菲钦的技巧和风格,明显是菲钦的崇拜者。
* 我在一幅菲钦的自画像前徘徊良久,细细体会他温和眼神中的意义。
管理员女士熟悉菲钦的家人。她说,菲钦个子不高,性格内向,有点怕羞,寡言安静。他是一个单纯的画家,勤恳作画,认真教学,生活朴素,喜欢结交平民朋友……。
菲钦生逢大变迁的时代,许多外因不由自主地改变着他的生活,使他远离故土。移居美国后,他致力的仍然只有绘画,平时舔犊抚雏,自理柴米衣食,过的是散淡的凡人生活。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从菲钦的作品中感觉到,生性沉静的他在沉默中有无限富足。因为心安,也因为记得和遗忘,他专注地在绘画中寻求创意和变化。创作中的他意志自由,观念更新,在绘画中获得了人生的天地喜乐。
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名叫格琳娜图鲁扎可娃(Galina P. Tuluzakova)的学者,圣彼得堡艺术学院美术史学教授。她出身喀山,求学时期对菲钦独特风格的作品发生很大兴趣,读博士时她开始致力于菲钦的研究。2002年她得到索罗斯基金的资助,主持出版了菲钦主要作品集。近几年,她主持了菲钦的个人画展在莫斯科和鞑靼共和国喀山艺术博物馆的展览。
* 毛驴,仿作
岁月流逝,时间终于澄清了历史的尘埃,还原了一位20世纪的杰出画家、肖像画大师的真实面目。菲钦的艺术成就在俄、美两国的美术史上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在今日已是不争的事实。
在陶斯艺术博物馆的书店里,我终于买到了菲钦的画册。菲钦作品的画册一共两本,一本素描,一本油画。每一本的售价都是68美元。
菲钦的外孙女决定这两本画册由陶斯的"陶斯艺术博物馆--菲钦故居"独家出售,所得用于支持博物馆的存在。所以,他的画册只有两个地方可以买到:陶斯艺术博物馆菲钦故居,和网上拍卖的eBay。eBay上的书是"陶斯艺术博物馆"寄售的,价格每本72美元。之所以比书上印刷的价格略高,是为了抵消网站的收费。
2008年12月
Nikolai Fechin 的故居是一定要去的。还有, Nikolai Fechin的书在美国还是有一些的,就是太贵了。 请看下面的链接 http://www.fechin.com/publications/fechinportfolio.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