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之音

人生如戏,青衫迷糊眼,小录人世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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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什么

(2024-10-09 13:40:34) 下一个

我看见了什么

我从5岁开始进入幼儿园,识字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父母给我订了一份杂志“小朋友”,专门为儿童办的读物。虽然翻开这本“小朋友”,主要是图画,但也有一些文字。我让妈妈给我读,随即就记住了一页又一页的内容,然后我不厌其烦地翻阅,念念有词地指着文字读出来。父母很快发现了我真的认识了这些字。每天从幼儿园回到家,都有很多时间翻阅这些“小朋友”,然后找一枝铅笔依样画葫芦。我识的字也随着邮递员送上门的“小朋友”越来越多,变成自己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有时候好为人师地读给邻家男孩涛涛听,到了幼儿园后会讲故事给其他小孩听,识字的我在不知不觉间就有了点优势。

上小学的时候,打开课本就发现课本的简单,回家对父母讲,上课时间太长了,才这么几个字,我可不可以带我的“小朋友”杂志去学校?父母亲当然不答应,然后爸爸说,他会给我带书回来,但是 ,我只能在家里看。于是,我就看到爸爸下班后带回家的一本厚厚的书,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本小说,“我看见了什么”。

这是一本苏联作家写给儿童看的书,讲述一个男孩阿廖沙,跟著父母亲出门去旅行,他们住的地方应该是西伯利亚的某个城市,搭乘火车,途中经过大片的森林、田野,看到松树、白桦树,树林间有鸟儿,也有松鼠,野兔和鹿,最大的动物就是熊。 在途中看季节的变化,色彩就更浓郁一些。然后经过矿区,看到开采矿物的各种车辆和工具车。然后他们的行程暂时停了下来,是亲戚的家。这里有集体农场,看到拖拉机在田野上行驶,田野上种植着小麦和蔬菜瓜果。阿廖沙还跟着大人去树林里採蘑菇,才知道蘑菇有好吃的,也有毒蘑菇。更令人向往的是田野里有许多种浆果,果树……我顿时脑洞大开,我家就在西湖旁边,对面有的是树木和野草,也许我就能去採蘑菇了。

书本吸引了我,我磕磕绊绊地读着,等父母下班回家后,我就有无数的问题。幸亏书里的插图很多,当我的问题无处可问时,这些插图就像字典一样帮我解开了不少谜题。然后我就真的得到了一本字典,只不过那时用的是注音符号。

阿廖沙的行程有经过大湖,河流,现在想来当然是贝加尔湖和著名的伏尔加河。在大湖和河流中看见各种船,小艇、渡船、大船、军舰等。他们还乘坐了飞机,最后的终点是莫斯科,逛了大商店,在大剧院看了芭蕾舞,去了动物园,去了冬宫和红场,看到了克里姆林宫。一个七岁孩子所能有的见闻,通过这本书,肯定让没有见识的我想象力乱窜,这段旅程就是让儿童认识家以外的世界的启蒙,当年在我眼里,这是多么美好的书啊!

我小的时候,苏联是一个闪闪亮的名词,我从父母带回来的“苏联画报”和“苏联妇女”上看到有别于我生活的旧城杭州,可以看见世界的丰富多彩和光鲜亮丽。而小男孩阿廖沙又具体化了一个孩子可以拥有怎样的丰富的视野。我读这本书化了很长的时间,可以说我的一年级没有这本书的话,就会无聊透顶。我父亲在建设局的图书馆里一次又一次地续借这本书,后来图书管理员知道了原委,很大气地让我看完了再还回去。于是这书差不多陪伴了我一年,从此我就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运动中度过了小学时光。到我读初中时,由于脑中刻下的印象,我选择了读俄语。卷着舌头发P的音,让我觉得很过瘾。这时班里有几个同学都在和苏联朋友通信,我觉得这真不错,学习语言的兴趣会更浓厚。我回家告诉了妈妈,然后她的朋友,一位从事外事工作的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同年的朋友,她叫榴夏?奇斯托娃,住在莫斯科小集体农场广场。我们通过几封信,我只能写一些简单的文字,介绍自己,讲自己生活的环境,大概有点儿枯燥吧。榴夏寄给我一些明信片,都是可爱的鲜花和水果。她问我的生日,说她的哥哥尤拉喜欢打篮球。我们交换了照片,然后感觉这种日子可以慢慢地度过,因为路远,来往信件很慢,随着学习俄语的时间越久,我以后一定会多写一点儿内容。可是我不知道事实上已经发生大变化,中苏突然翻脸翻到明朗化了!课堂上开始批判苏联,老师声色俱厉……我们心目中的榜样突然变了模样!虽然年纪不大,我已经看到过运动中被贬低成等而下之的成年人,曾经称呼叔伯的人处境一落千丈。那种印象让我吓得心颤!我手里捏着写好的回信,信封上还有自己画的花,走到邮筒旁边又折了回来。父亲说:都已经传达到学校里了,说明恶化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别写信了吧。一旦被人戴上什么政治错误帽子,就不是好过的日子了!我放弃了!于是 我们在俄语课上也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初中毕业后,我转学了英语。

时间流水般地过去了,我离开了故土,随着先生移民美国,我在纽约开始了另一类的生活。新的学习和工作环境让人很忙碌,但是慢慢地适应下来,感觉普通人的生活还是比较正常的,起码没有冗长的政治学习,没有任何消耗精神的外加劳务,无人指点你,但也无人要你必须做什么,我完全可以支配自己的时间。我在曼哈顿上班,在为公司挑选一些新设计系列的材料的时候,认识了开皮料店的俄国人娜塔莎。我的俄语还剩下一些,用俄语打招呼后,娜塔莎就变得格外客气。然后又在纺织品公司上班时,结识了更多的俄国朋友。比如同样在做花布设计的瑟琳娜,她的公司在7楼,我的公司在16楼。偶然的机会在电梯里遇到,听她说俄语,我也显摆一句,她惊奇地问:你讲俄语?我回答在十几岁时学过一点。时态、性别、变格都没说错。我大笑起来,她颇有兴致地看着我,然后改回英语,和我谈了一会天。有段时间我们在午餐的时候遇到,就会坐在一起,随便聊几句。有次, 她问我的设计用什么色系,我就大致叙述后,还把色表带给她看,后来还约好一起去看纺织品展览。当然这段友好关系随着我换了工作而告终,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她。

俄国人在纽约有挺多人,多数是犹太人,在苏联解体以后,犹太裔的俄国人纷纷选择了离开,他们作为难民进入美国,比普通移民要多一些优待。当然,也有不是犹太人的,例如在华盛顿广场遇到的俄国画家夫妇,他们卖小尺寸的水彩,很简洁、又丰富,价格极便宜,很受人青睐,多数都是十几张,几十张地购买。靠着这些小画,他们游历了世界许多国家,乐而忘返地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美术馆观看、吸收大师们的作品精华,充实自己的艺术生涯。这样的生活真让人羡慕,这不是随便什么画家都能做到的人生决定。总之,我遇到了许多俄国人,他们都友好而普通,关于在俄国曾经历过什么,似乎大家都已经忘记干净了。

退休了,在我们决定搬家到南方后,很快就付之行动,在紧邻蓝尼湖的糖丘安定下来。很快地我有了一个学生,跟我学习中文的迈克。他住在我家附近,同一个社区里。迈克是俄国人,在美国大学毕业后,自己做进出口贸易公司。货源都在中国,他会讲一点中文,想让自己交流沟通更容易一些。我们每星期上两、三次课,课文我自己编,注上拼音字母,加上英文翻译,然后打印出来,讲解后可以让他回家复习。每年有两次长时间的停课,因为迈克要去中国订货,顺便去哈巴洛夫斯克看看家人。而我这方面的停课则是根据外出旅行需要的时间。我们聊天,就是帮他熟悉中文。渐渐地我们谈到他的老家,中国人称呼伯力的那个城市。迈克的祖父年轻时不服管教,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而那时候动辄得罪上面的人是很容易的,于是有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被流放至边远地区。三代下来,哈巴洛夫斯克就成了迈克的故乡。如果不是苏联解体,他也许没有留学美国的机会,留下来做自己的生意。他太太是同一个城市出来留学的,后来在飞机公司当工程师。两个年轻人都决定在这里定居了,有空就回家乡去看望父母,俄国的那一页是他们决定翻过去了,日后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女儿虽然会说几句俄语,但她毕竟是在美国长大的孩子了。我们最有共同语言的是他回忆起在苏联时期,父母要化很多时间开会、学习,我当然也想起在工作时每天晚上从7点学习到11点,大多都是海马屁打仗,胡扯居多,我抗议过,必定无效啦。当然,曾经听到同样的话是在纽约的同事,波兰人洛波,他回忆起波兰时,说父母每天工作完了就要政治学习,开会,被管束,要改造思想……常常夜深了才回家……这 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共性是一样的,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就与这个阵营外的人们完全不同了。我深深感受到人为地制造出来的一种生活形态,让作为个体的人无所逃遁,改造思想真是强大笼罩在微弱的个体之上的魔法,多么无奈而无可选择的强大压力啊!感叹之余我们只好会心地笑笑,幸亏离开了!

许多年过去了 了,我游历了世界上的许多地方,许多国家不同的生活形态,我庆幸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祥和的土地。虽然童年的印象很深,毕竟我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可以安静地在没有干扰的环境生活,这就足够了。回忆起经历过的往昔时光,有时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有这种特殊的要改造思想的生活形态?

曾经的榜样苏联已经烟消云散了,就如普列汉诺夫曾经预言的那样……!但是没有改变的地方依然如故……曾到过的那些国家,都过着正常的生活,如果都是这样,世界就合理多了。人生不长,走到今日,我依旧会想起我的启蒙教育时期的那本书“我看见了什么”,我也会想起与我同年的榴夏,她也老了,偶尔还会想到那个突然中断联系的小朋友吗?这 个消失了的国家,与我还是有点渊源的,起码我现在还会想起那本书,那些个交往过的人……比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印象深刻多了。虽然阅读丰富了我的生活,拓展了脑海中的思维模式,但我学画就是按苏联契斯加可夫教育模式进行的,我的人生中有一段是苏联模式塑成的,这留痕对 我人生而言,就是一种印记,无可否认。只不过我不是冥顽不灵的,顺应环境自然变化,只在今天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然后感叹不已:“我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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