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儿子:提前15年的信 (第二十二封)
(2005-05-27 15:2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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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封
小语:
今年是2003年。这一年受人瞩目的电视剧是五十多集的《走向共和》。电视剧讲究收视率,这个剧的收视率之高,你在生活中就能感觉出来。很多人一到晚饭后,就把其他事放在一边,坐到了电视机前。有一次我和几位朋友共进晚餐,按常例晚饭后正是高谈阔论的时候,而这一次大家放下筷子就匆匆站了起来,说是要赶回去看电视剧,一集也不愿落下。
电视剧是大众文艺,是应予注意的。电视剧和对电视剧的反响是可以观风俗、察人心的重要领域。你可从中把摸到历史、时代的脉搏;估量出一个民族的精神质量。
譬如,为什么反映明君、清官、大侠的电视剧久盛不衰,而人们很习惯地以某个明君、清官、大侠的作为当作标准来评判今天的是是非非?其中包含着很深厚的社会历史的缘由。
中国还没有完成从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民主的制度、法律,还在建立的过程之中;古代的臣民心理远没有被现代的公民心理所替代;在语言系统中,“关心”、“关怀”、“重视”、“照顾”等等的词汇使用频率最高,反映着一种仰视、乞求的臣民的心理状态。而更为关键的,也是十分现实的是,人们还不可能完全通过完善的政府机制、法律机制来实现公民权利、保障公民利益;人们的生存状态常为更为强大的“人治”因素左右。于是,明君、清官、大侠还寄托着人们的欲求和希望。反映明君、清官、大侠的电视剧还是人们心理平衡、情绪宣泄的一个精神空间。
《走向共和》收视率如此之高,固然与艺术水平直接相关,但更有深层的社会历史原因。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思考着、实践着,抛头颅、洒鲜血,作出重大牺牲,说到底,就是为了要实现共和,也就是经济、政治、文化的现代化。这个戏力图描绘出一百多年来这个过程的历史图景。应该说,这是一部好戏。
但是,不知是主观还是客观的原因,这个过程的描绘是不充分、不到位的。核心问题是观念不彻底。
从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开始探寻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但是,一直到孙中山为止,走向共和作为现代化的一个目标,并未达到。只有以整体文化的视角去关照这个基本过程,才能发掘出其中的历史真髓。
整体文化包含三个由浅入深的基本层面。走向共和的几个基本历史阶段,正好具体体现了这三个绕不过去的基本层面。
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运动属于整体文化最表浅的层面——物质层面。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们认为鸦片战争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以“船坚炮利”为象征的西方的物质力量战胜了东方古老的物质文明。于是,他们热衷于引进西方的机器工业;军火工业、造船工业、纺织工业、面粉工业以及铁路、邮电等,在这一时期如雨后春笋,发展了起来。这当然是一个进步。
但是,甲午战争的惨败却迫使人们重新评价洋务运动。物质层面的些许变化,并不能从 根本上改变中国,使中国由弱变强。中国的先进分子开始关注政治制度的变革。他们认识到清王朝腐败的政治制度必须改变,吏治必须清理,于是而有光绪皇帝支持的康梁变法,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前者要求君主立宪,后者要求民主共和。这就进入整体文化的第二个层面——制度层面。
历史告诉我们,孙中山也只是搞出了一个随时可能走样的共和国;这个共和国的实质内涵——三民主义并没有实现。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一种制度的确立,必须以整体文化为基础。西方共和制的实现,既有发达的生产力,又有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几百年造成的思想前提。在一个皇权专制主义深入骨髓的国家,怎么可能建立起现代的共和制呢!即使是君主立宪的改良,也是人头落地,不能成功。谭嗣同临刑前高呼:“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这固然壮烈,但毕竟是失败的悲剧。中国的现代化必须进入整体文化的第三个——也是核心的层面——即包括价值观念、道德取向等的文化之魂。
于是而有五四运动,它正是总结了从洋务运动到辛亥革命的经验教训,高张科学与民主的大旗,从而揭开了中国现代史的序幕。历史证明,核心层面不变,任何物质和制度层面的进步,随时可能丧失或倒退,或名存实亡。剧中有一场戏倒是意味深长的。一位老者见了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仍口呼万岁,双膝跪下,一定 要把总统当皇帝。这是传统文化积淀根深蒂固的象征。
整体文化的三个基本层面的变化是不平衡的。
物质层面的变化是最快的,而且是愈来愈快。今天的生产工具、交通通讯手段、家用电器、服装等等,以日新月异来形容,毫不夸张。
制度层面相对慢一些,几十年、上百年是需要的。
最慢的是文化之魂,往往多少个世纪都不变化,或者形变而实不变;改头换面,又粉墨登场。它具有顽强的超稳定性,因而法国文化学者提出了文化学的“长时段概念”;他们认为文化的核心内容的变化是以“世纪”为基本计量单位的。不要以为几十年就能根本变化。这一点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中国人最应当理解,在五四运动几十年后,当年批判过、冲击过的传统文化观念,在“继续革命”的旗号下,变本加厉,卷土重来,酿成浩劫。
文化之魂的超稳定性十分深刻地表现在一些革命领袖身上。你看,它悲剧性地在孙中山身上表现出来。孙中山的行为中,常见民主要求与非民主手段的矛盾。把临时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是非民主的。皇帝的帝位可以蝉让,因为帝位是家天下的;总统只能民选,因为国家是人民的。在重新建党的时候,孙中山又要求每个党员必须向他宣誓效忠,这更是非民主的。这些非民主的东西是走向个人独裁、专制主义的通道,而绝对到达不了真正的民主与共和。当然,孙中山是伟大的,他是与时俱进的;他没有把自己视为不可超越的顶峰,他留下的伟大遗言是“革命尚未成功”。
制度是重要的,在一定地条件下,是关键性的。但制度也不是万能的,离开了整体文化的条件,制度的变革是不可能的。一位西方哲人说:“有什么样的群众产生什么样的制度。”柏阳说的更尖锐:“第三流的国民产生不出地一流的政府。” 恩格斯深刻地指出:千百万愚民是专制主义的基础。
这个戏的导演张黎没有把制度的变革放在 整体文化的互制互动的网络中,来加以展示,甚至有意无意地忽视国民素质和制度确立的血肉关系。他说:“我们对人民群众才是历史创造者这一历史观有不同的看法。我认为历史进程是由诸方面因素组成的,用恩格斯的话来说是力的四边形,就是合力组成的。。。。。。任何一个历史的改变必须要有先行者。”这是误解。恩格斯讲的是“历史进程”,这包括历史进步,却不等于历史进步;历史倒退也是一种历史进程。先行者是必不可少的,但先行者的根本功绩恰在于他要把群众带向进步的航道;一个带领不了群众的先行者只能是失败者。就像袁世凯称帝,是一种合力组成的历史进程,却不是历史进步;反袁的胜利,也是一种合力组成的历史进程,同时又是历史进步。其中就有先行者带动了群众的作用。
这个戏恰在这个前卫的,又是关键性的观念上失落了;却也昭告我们,走向共和,走向现代化,必然是一个包括物质、制度、文化之魂的整体文化工程。任何一部分的忽略、滞后、排斥,是不能达到共和、现代化的目标的。
敏特 2003/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