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二叔下放苏北沭阳。我去看他,正逢秋收。那些晒在场上一尺来长的老玉米棒子,像用鲜黄色、红褐色半透明的玉石雕就。少不更事的我想买几个嫩玉米啃啃。二叔见四下无人,摇摇头教训我:匪夷所思,太奢侈,“当地农民从来没人吃嫩玉米的”。
后来到香港,我马上就爱上了新鲜玉米。
今年六月份在纽约接待国内来的一批老同学,在家里请他们吃一次便饭,菜单上有水煮玉米。但是因为春寒,玉米迟熟。今年六月中我买到的不是新采摘的玉米,口感干涩、粗砺、没有甜味。
进入七月,我终于在附近的周末农夫市场买到了清甜的新鲜玉米。接下来,逢周末我就开车去买来一大堆玉米,或蒸或煮,开怀大嚼。第三个星期六,我照例在家里把玉米从层层绿色外壳中剥离出来,这次,惊讶取代了欢喜。那玉米沉甸甸的,就像我手臂这么粗长。玉米粒儿油亮饱涨。煮起来吃,味道虽然香甜,但是体型太大,把我的胃口一下子变小了。
接下来,我在冰箱里发现一包忘了吃的中国茄子,三根包装,算算买来已过去三个星期,打开来新鲜照旧。这些茄子长度盈呎,头尾粗细均匀,色泽鲜紫,全无疤斑,炒熟了吃,还是皮细肉嫩……。夏天到秋天,好几个月过去,纽约华人的超市里,现在(!)还在卖这样的茄子。
中国大跃进时代我念小学。当时念课文,写作文,大家无知无畏,恣意幻想共产主义美景。回顾起来,我们是饿怕了,想到的对象都是吃的:“乒乓球大小的葡萄”、“割掉鼻子的大象那样的猪”、“西瓜那么大的橘子”、“玉米大的麦穗”……。
现在到共产主义了吗?好像有点意思了。除了上述偶见的美国巨型玉米、中国人超市里经久不坏的茄子以外,韩国人超市有巨大滚圆、粒粒饱涨的黄豆;家里放着两个有我两个拳头那么大的新西兰猕猴桃;我见过鸡蛋大小的河南金丝蜜枣;也买过颗粒巨大,粗硬得嚼不碎的中国产“鲜嫩玉米粒”……。有个朋友的故事很精彩:他买三根黄瓜,第一天吃了两根,第二天,剩下那根没吃的黄瓜长大了许多。
这个世界真是too good to be true了呀。
今天是收获“乒乓球大小的葡萄”或者“手臂那么粗长的玉米”的时候。市场上的商品丰富得看不清楚。我的心里却是隐隐的恐惧。
多年来,我和这里很多朋友一样,和把我从小养大,结缘半辈子的中国食物渐行渐远,转向香港、台湾、韩国、日本、欧洲、美国的食物。先是酱油、醋、酒、食油、大米,后来是冷冻食品,再后来是腌渍品、干货,再后来是糖果点心……。究其因,中国食品不仅品质不好,而且范围扩大,愈演愈烈。例如假酒、气味古怪的酱油、清水一样无色无臭的“小磨麻油”、碎胡萝卜做的“蟹粉汤包”、永远有细砂子掺杂其中的芝麻片……。
谁能想到,传统中国产食品品质还没见改善,事情已经在向另外一面发展。转眼之间,连美国食品都令人生疑的新时代已经开始了。
这些新产品是哪里来的?
今天,玉米不但继续是很多人的主粮,也早已成了制造生物燃油的主要作物。现在民间燃油之中,15%以上是生物燃油。这要消耗多少玉米?我怀疑,我吃到的巨型玉米是转基因农产品。小农场主试种一些的可能是有的。但喂人和喂车的玉米之间的界线谁来画呢?
人生在世有很多欲求。先贤说“民以食为天”,说“食色性也”。现代人唱歌“为了吃为了穿,日夜都要忙”什么的。确实,吃东西绝对排在第一。人一段时间里不近男/女色没大事儿。但是,不管什么环境,有人无人在场,你得吃,每天都得吃几次。
先贤吃东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甚至“割不正不食”,心里毫无挂碍,只有讲究,反衬出我们这些后辈的可怜。
我们这代人挨过饿,吃过糠菜杂粮,也晓得有很多长辈甚至朋辈早早的就成了饿殍,消失无踪。我们的吃食来之不易,所以无论如何对其品质不能无动于衷。
一直生活在第一世界的人们,自然更不能容忍饮食的安全受到挑战。
针对人们这些怀疑心理,市场推出有机食物已经多年。大致定义是:种植过程不施农药不用化肥,生产到销售过程都受监督,种子系出良家,历史清白,没有转基因之类的“血缘”污点。
这个定义比较罗嗦。换一个记得住的表述就是:其貌不扬,有些甚至猥琐,吃起来没有特别好的味道,但价格贵三、五倍的食物。
今天的有机潮流,是对近代生物科学发展的一种反动。“有机”这两个字是个面具,不能望文生义。其英文Organic也一样。
农夫市场卖的蔬菜水果,不属有机,虽价格很贵,但生意相当好。连疤痕、虫孔很多,几乎干瘪无光的桃子、梨子,都有很多人买。那些低着头默默拿起一个个小梨子放进购物袋的男女,给我一种世界末日就在明天的感觉。蔬菜水果的价格和外形,都不是顾客重视的因素了!
农夫市场旁边是巨无霸型的卖场Costco。Costco的水果蔬菜也不有机,但新鲜体面,价格只是农夫市场的一半左右。
我们必须吃,所以必须至少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对象。这是那些觉得有机食物价格一下子贵三、五倍不是很能够接受的普通人的选项。
那些不买有机产品,也不信任大公司Costco的朋友,选择了小农场。
为什么今天的大商人就比小农民不可信呢?我选Costco,我选择Costco的新鲜体面和廉价。
事情还在演进,咱们走着瞧。
从前高中生物课学习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孟德尔,奥地利人,1822--1884,神父,通过豌豆杂交发现遗传规律。摩尔根,美国人,1866--1945,研究胚胎学,信奉孟德尔理论,发展了染色体遗传学说。这两个人“萧条异代不同时”,但心有灵犀一点通),美丽的老师微笑着口占一偈为开场白: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这话说的是“种”的重要。
种子太重要了。尽管后来很多人(事实证明多数是losers)大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只要看看今天世界上的“爹”有多重要,就可以知道,王侯将相岂可无种。
事情从来就不简单。孟德尔们19世纪开始研究遗传规律。一旦落实到具体项目,无数学者专家们的目标都是拿现有的物种开刀,目标就是培育出今天这些体型巨大、汁液浓馥、多产高产、抵挡一切病虫害,而且放几个星期新鲜照旧的水果农作物来。
小时候听过故事,为了得到良种,有识货的学者,把外国良种用最机智的低科技手段藏在行李中,运回祖国,“缩短了研究过程多少年”,成为众口相传的英雄。多数学者没有这样的机会,但他们用很多中科技、高科技办法取得了突破。
在人类将太空中的宇宙射线、微重力、高真空、弱地磁场等高能粒子作为辐射源,对种子做空间诱变的实验之前,曾经有一段特异的前奏。
1953年美国首创将原子能应用到农业、医药和其他和平事业。
在纽约长岛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Brookhaven National Laboratory)、北卡州立大学的沃尔特·格雷戈里实验室
(the Lab of Walter Gregory of North Carolina State
University)等研究机构以及欧洲日本类似的机构中,都进行了原子能农业应用试验(Atomic
Gardening)。其中最著名的是“伽马花园(gamma
gardens)”:植物以同心圆分布生长,圆心是装有钴60(Cobalt-60)的伽马射线辐射源。实验发现,最接近圆心的植物几近死亡,稍远一点的有肿瘤和其它变异,最远的植物有一部分可能发生潜在性的有益突变。科研人员希望能够借助这些手段改变植物基因,生产出抗病能力强的小麦、含糖量高的枫树、色彩鲜艳的花朵等植物。
伽马花园之一
美国、欧洲都出现了原子园艺学会( Atomic Gardening Society),伽马花园的实验方式一度进入民间,其果实甚至上了园艺爱好者的餐桌。
如果说今天基因工程实验室的技术手段精准犹如手术刀切割,科学家在上世纪60年代的工具就相当于重炮火箭。格雷戈里实验室培养出著名的厚壳原子花生NC4x,用的是强度高达18500伦琴的X射线猛烈轰击,该剂量的37分之一就能在5小时里杀死一个成年人。据报道,这种花生米有杏仁大小,种子培育仅四天就可以发芽。
“原子花园”中的蕃茄
这样的过程出过什么意外,自然不是意外之事。牺牲代价漫然不可考,但是一些成功的产品现在还存在于超市货架上。很受欢迎的里约红葡萄柚(Rio
Red Grapefruit )和美国市场上大多数的薄荷,就是当年“伽马花园”的余绪。
基因工程技术进展到今天的地步,那些原子园艺爱好者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人们已经可以将不同类群生物的优点结合起来,造出“理想”的新品种。如:西红柿富含水分不耐冻,科学家将生活在低温环境的一种深海鱼的基因移植到西红柿细胞内,就培育成了耐冻的转基因西红柿。
耐冻的西红柿,和不会腐烂的茄子一样,对商业有很大好处。但是说服消费者先花钱买回去,再吃到肚子里,至少在美国是做不到的。
新的东西,有好的也有糟糕的,如“破旧立新”之“新”和新年之新,大相径庭。
事情在慢慢地变化。很多深受我们喜爱的食品忽然都没有“种”了。我们贪图口舌方便,好像天经地义地就应该有无子橘子、无子西瓜、无子葡萄……。我质疑“永不溃烂型”的茄子,但肯定不会一开始就排斥无子茄子。在此以前,我也没有见过什么人对这些“无子食品”发出过质疑。今天,中国的大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无子的。因为杂交水稻种子只能种一季,不能留种。
最近报道,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又取得了新的高产纪录。除了官方喝彩,民间反应并不热烈。杂交水稻虽然高产,但是手段复杂,成本很高。还有些常人不了解的条件,如使用采用“纳米技术”的特种肥料,使水稻对氮肥的吸收能力几乎倍增;由于抗病虫害能力有限,必须使用农药。
中国人必须有东西吃,是国策。所以杂交水稻已经强制性地成了中国水稻的主流。杂交稻不能留种。种子价格越来越高。常规作物虽然产量比杂交作物低,但肥料、农药的使用量要少20%左右。更有甚者,农民在种子公司买不到常规种子(未杂交、未转基因的种子)。被不懂农业的政府坑害了几十年的中国农民,今天没有了自由选择种子的权利。如果有一天碰到天灾须补种的话,能种什么呢?
杂交水稻有这样国家级的威势,引起一些知情人的不安。这和今天中国的知识界一个争论主题:转基因食物是否安全,有相似的地方。
今天中国的国际地位空前,国家行为动见观瞻。我们人在美国,每天关注中国新闻,每星期要上中国餐馆、中国食品超市。我们关注世界性的转基因食品安全问题,自然关注中国的转基因食品安全问题。
我说这是一个争论,而非辩论,因为支持和反对两方面都只有自己的推论,没有论据。
我站在反对面。
盘子里的食物体型那么硕大,外表光鲜百毒不侵,是不是来自伽玛花园?是不是来自外太空的种子?是不是杂交?是不是转基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东西越来越不对头,心里不爽。为了那三根体型巨大经久不烂的茄子,我请教了生物本科的老友。他说,茄子是否转基因不能判断,但按照目前常见的“技术”推测,使用了(雌)激素的可能性很高。
“处理”猕猴桃
评说某种食品,我关心的是,短期内我的胃有什么反应,长期来看身体其他部位会有什么反应;我旁边的太太、远一点我的孩子,还有我的姐姐、姐夫,他们一家,我远近熟悉的朋友们、国内国外的同学们……,大家吃了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有就是,今天吃了某种食品,即使明天我继续走跳如飞,这还是不能让我放心。要说服我的话,请拿出科学论据来。
看到媒体上评说某种可疑食品,我会特别敏感地看看那说话的人。
常见的是,某人态度坚定:有得吃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让我们大家都有得吃,让全国人民、子孙后代都有得吃,世世代代有得吃,不管这种食品有什么问题,咱们就得义不容辞地吃下去!
或者说:传统农业的发展已经到头了,转基因技术代表了未来农业发展的方向。谁抢先占领了这个制高点,谁就在全球竞争中占据了优势!
这种小人物揣摩政府意思放出来的口号,我们见得还少吗?我希望身体健康,亲人朋友无恙。我们身心健康,才不必为子孙后代担忧。国家在全球竞争占优势,消极地说,关我屁事。积极地说,我反对。
这种人认定,这个民族的子子孙孙,都要在这个制度下无条件苟活,按制度的需要吃什么东西,说什么话。这种说法,没有说服力。这种人,非我族类。
从前读书,书上说“农民起义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现在知道那是胡说。要说社会发展,没东西吃的恐惧才是真的动力。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新时代了,我们有东西吃。问题变成,把什么东西吃下去才没有恐惧。
易经系辞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这里的“穷”,不是单指口袋里没有钱,房子要被没收拍卖,而是指一种困境。面对粮食匮乏的困境,人类不断花样翻新,提高粮食的产量,来解决吃饭问题。变则通不错,但是通则久未必。
解决问题应该循规蹈矩。即使困境不能解脱,也不能不顾后果地乱来。如果困境解脱了,事情反而发展到失控的程度。那就是孔子说的另一种境界: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今天的人们用有机的反动手段,回过来啃那些青涩猥琐的小果子,可以解决“穷斯滥矣”的问题吗?
11月20日在《世界周刊》刊出,标题为“個個巨無霸 好得不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