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前的人群和半个世纪前相比,更多了。
变化是根本性的。排在队伍里的人完全变了。从前人流的主体是因种种原因离家在外,告别父母,夫妻分居的低、中层干部、职员、教师,大致上都是知识分子。今天的主体变成了在外地做工的农民,或者来自不发达地区的劳工。
队伍一动,人人脸上立刻浮现惶恐的样子,这是我在半世纪以前就熟悉的表情。
还有很多熟悉的内容:
早早地要去排队。队伍前面有牌子,看清楚你要排的队。
正式进站以前,队伍可能会移动,甚至变形重组若干次,务必紧紧跟上。
沉重的行李不是手可以提的。挑担子太不利索(今天的民工们打破了这个顾虑),通常得用绳子把两个沉重的单位系在一起,挂在肩膀上。当年我在南京工作的二叔、在新疆工作的三叔,每人都是两个旅行袋,用一段绳子将它们一前一后悬在胸前背后。只要时候一到,就没人再在乎模样寒碜。暗色的人流滚动起来,尘土和汗酸味升腾,许多人下意识地发出了拼命的吼声。谁也看不出来我那两个儒雅潇洒,亲切风趣的叔叔,此刻和旁边的同志们有什么差异。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即使是一只旅行袋,也是我竭尽全力提不起来的。叔叔们是过年最受欢迎的人。他们口里喘气额上流汗,走进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费力地把那两只旅行袋从肩上卸下来。一会儿,拉链打开,叔叔们揉着肩膀,很受用地听家里一阵阵惊呼:
“啊,新疆葡萄干,还有哈密瓜呀!”
“啊,南京板鸭,还有花生米呀!”
“啊,洪泽湖的鱼干呀!”
“啊,给我买的书呀……!”
几个星期后,到了叔叔们回去上班的时间。旅行袋重新塞得满满的。除了祖母给他们补好的袜子、翻过的丝棉袄、几盒西湖藕粉、一小包糖桂花等以外,也有分量不轻的东西。例如,他们在杭州买的书、香甜的玫瑰年糕之类。我记得,二叔还带过糯米。那一天,我和姐姐一定起得比叔叔们还早,我们赶到火车站前面的广场,帮他们排队,抢位子……。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他们上班的城市,或者下放的乡村。某一天休息的时候,他们会在煤油炉子上煮一点家乡带来的美食,然后来一封让祖母看得泪水涟涟的信:
“……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