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随想

　　前几天一位旧时的朋友告诉我，正在编辑一部香港人写的有关精神病护理的书稿。
　　书的作者是香港做社区护理的资深专业人士。香港精神病发病率很高，尤其在金融海啸以后，很多人要找精神医生救助。港府最近办了一个康复中心，这本书出得正是时候。
　　但这些作者写得实在不敢恭维。中文水平太差，很多句子全部不通，甚至搞错。他感叹自己再这样看下去就要变成精神病了：……几乎每一句话都有问题，不改就读不通。文法错误以外，有很多来自粤语发音的错误，比如\'调校\'写成\'调较\'，\'商讨\'写成\'相讨\'，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上学的。母语程度如此，可以想象，他们的英语水平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做这些烂书真没劲。但老板认为，别的大陆来的编辑做不了，只有我这样在香港呆了相当时间，知道粤语和中文的差别的人才行。事实上，我改文字也不敢太大陆化，还得让港人明白。难度真不低！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当年我从大陆穿着中山装到香港。几年以后我从香港到美国。这两次体验就像乘云霄飞车似的，都是急转弯，体会特别深刻。
　　香港不是一个适合自由思想的人生活的地方。回归后不是，回归前也不是。
　　精神病患多，我觉得在大都会地区是正常的。主要还是港式中文的局促。即使是上层的香港文化人认可的中文程度，包括一些有点名气的文化人意兴踹飞，自以为抵死的文章，我也觉得很差劲。抵死是港人用来衡量语言高妙的重要标准。我遇见过一些热爱港式中文到很高程度的朋友，共同特征就是坚称港式中文特别抵死。
　　平心而论，哪种语言、方言没有一些特别精到的亮点呢？只不过是你不了解罢了。
　　港式中文用粤语发出短促，音调多达十一种（有说十三种）的声音，给我的联想是港式功夫片里面动作快捷、幅度小而细腻的南拳。对我来说，这种方言除了缺少正宗中文的优雅以外，在词汇结构和语法上还有很重大的扭曲。
　　这种现象有特殊的历史因素。前几十年大陆的经济落后政治封闭，香港相对富裕繁荣，政治环境开放自由，使得香港成了亿万大陆人民关注的一个焦点。到后来大陆的穷乡僻壤都开始流行粤语歌曲。这是港式中文地位畸形提高的主要原因。
　　香港是一个各政治派别零距离短兵相接的地方。舆论非此即彼，通常非常极端。因此，立场中间超然的一批知识分子就特别自重。爱标榜思想自由是一方面，但实际上都服膺一个小圈子的知识分子领袖是另一方面。关系顺畅的人，分明能力有限，仍可以在报纸上得到一个或者几个专栏，言所欲言。蕞尔小岛，各行业关系亲近，一通百通，写文章出了名，拍电影也受欢迎。粤语的膨胀带动港式中文的变形，和这些善良文化人的几十年意气风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台湾的中文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另有其异常发展的一面。除了大家熟悉的和字的发音（做连接词用时发音如“汉”）之类，我觉得最突出的还是他们的电视播音，升调降调都有自己一套，句读的肢解也有他们的规律。尤其是那些女播音员，抑扬顿挫自得其乐的时候，自由升降的幅度相当惊险，使我有时候想笑，有时候想逃。

　　大家都关心自己的语言。《纽约时报》每逢星期天都是几乎两寸厚的一大叠。其中的时报杂志，多年来前面都维持一个专栏，讲评英语最新变化现象之优劣。美国受多元文化的影响比中国大得多，所以有很多变化也是许多人所不乐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