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刚开始学习摄影的时候一位先贤说过的话:搞摄影的人不能不去陶斯( Taos )。
后来知道,这是一句套话。最后面的“陶斯”两个字是可以用任何地名替换的,如:搞摄影的人不能不去“拱门”、搞摄影的人不能不去“西藏”,等等。听多了这样的话,去陶斯的紧迫性减到了最低。但是,到处都有陶斯景致出现在照片上,使我对那个名字怪怪的地方始终不能忘怀。
促使我们终于去陶斯的原因是,我太太青衫想去那里寻找俄罗斯画家菲钦( Nicolai Fechin , 1881-1955 )的踪迹。我则发现,新墨西哥州另外两个摄影圣地,圣塔菲和白沙,都在附近。
一番简单策划后,就形成了一条丰满得令人意外的路线:从纽约飞德州西部边陲大城艾尔帕索( El Paso );从艾尔帕索开车北上约 80 哩是白沙,住宿在距离白沙 14 哩的小城埃拉莫嘎多( Alamogordo );继续北上 200 哩是新墨西哥州首府圣塔菲;再北上 60 哩就到陶斯。
在这条路线上,除了可以寻找菲钦,可以在白沙、圣塔菲和陶斯拍照片以外,美国城市排名第二十一,人口 60 万的艾尔帕索也是一个多姿多彩的地方,而且,从艾尔帕索步行就可以进入墨西哥北部重镇,人口 150 万的该国第四大城华莱士( Juarez )。
现在,青衫已经在写她寻找菲钦的故事了,我不时回忆起从白沙到埃拉莫嘎多、圣塔菲、陶斯、艾尔帕索、华莱士的一系列印象。色彩真是浓得化不开。
一、白沙、埃拉莫嘎多
美国把次于国家公园一级的景区定为 National Monument 。新墨西哥州的白沙景区( White Sands National Monument )就这么个意思。
* 白沙晨曦
白沙风光特异美丽。我们在不同的清早和傍晚去了五次,每次都为大自然的神奇惊叹不已。有关白沙旅游的资料很容易找,所以在这篇文章里,我尽量用照片代替文字来描述风景,留下篇幅来说别的有趣见闻。
旅游的人都住在白沙以北 14 哩的埃拉莫嘎多。 白沙景区在导弹基地范围内,邻近当年奥本海默试验人类第一颗原子弹的“三位一体”( Trinity )原子弹试爆场所。景区的公告说,逢发射导弹的时候,游人止步。
从达拉斯搭机到艾尔帕索,头等机仓乘客全部是精壮彪悍的军人。我在艾尔帕索机场 Hertz 租车,这些军人就神情肃穆地在旁边的军人专柜等候专车北上 埃拉莫嘎多。
* 早起工作的人
埃拉莫嘎多是军事工业和民间社区的一个交流点,小城人口仅 10 万,但是道路宽敞,不但有很多餐馆,还有极具规模的大型连锁店如 Wal-Mart 、 K-Mart 、 Homedepot 、 Lowes 、 JCPenny 等。我们去 Wal-Mart 买面包,足有纽约 Costco 面积四倍那么大的空间让我们非常惊讶。
邻近导弹基地和空军基地大量军人和家属的生活基本用品,大都来自这个小城。军民的依存相当紧密 。 每年霍洛曼空军基地( Holloman AFB )对民众有开放日,有飞行表演。驻在霍洛曼空军基地的德国空军每年还有个特别的“十月节”( Oktoberfest )庆祝,也有精彩表演。进行第一次原子弹试验的 Trinity 每年 4 月和 10 月两次对外开放参观,届时都会吸引很多游客。
铁路和这个小城主要大街平行,火车行驶频繁。我们多次看见超长货运列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异常沉重的样子,需要前面两、三个车头拖,加上后面两、三个车头推进。列车分三类。一是油料、杂物货柜混合的;一是全部货柜,一律两只叠在一起;第三类是式样一致的金属车箱,装的似是矿物。从圣塔菲回来途中,遇到一列火车。我特意停车数了一下,竟然有 118 节车箱。
每次进出白沙,都要路过距离小城仅 7 哩路的霍洛曼空军基地。这里是 F117a 隐形轰炸机的大本营。去年开始,美国空军主力制空战斗机 F-22 正式进驻。驱车前往白沙,就可以穿过铁丝网看见远处机身漆黑的战机雄姿。
* 网上看到的照片
这种超前先进的 F-22 战机性能异常,非常引人注目。去年网上曾经出现“中国两架歼 10 击落一架入侵的 F-22 ”消息,有人说真,也有人说假,热闹过一阵。
白沙景区游客分两类:一早一晚两头来的是拍照片的;白天来的是来玩砂的。玩儿的人哪里都可以。孩子和大人们都喜欢爬上高高的沙丘,然后坐在一种圆形垫子上嘻嘻哈哈地滑下来。
* 白沙大小都是风景
洁白巨大的沙丘也是人们示爱的巨型看板。每次进白沙,都可以看到不少人的名字被巨大笔画刻写在沙丘上,第一天是 Jennifer ,第二天就变成了 Alice 。
* 沙漠中的植物自有它们的妩媚
这里的沙子是石膏粉,洁白、细腻,气流飘拂而过,在沙丘表面留下线条优雅的涟漪波纹。拍照片的人努力往纵深方向走,为的就是找到人迹未到的沙丘、完整的波纹。
* 无极
白沙比海边的黄沙略紧密,在上面行走的大小动物都会留下细致清晰的踪迹。脚陷在白沙中,沙子流到鞋子里面,感觉和冷水灌进来一样凉飕飕的。景区里面的道路不时会被风刮来的白沙覆盖。这些白沙被机器推到路边,堆积起来,样子和积雪的道路没什么差别。
* 天涯情侣
我们总是在早上 7 点以前到达白沙门前等候开放。这时候距离日出还有约半小时。白沙景区的开放时间相当配合摄影者的需要。在游客中心开放时间以前,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有工作人员来开门,把摄影者放进去。晚上关门的时间在日落以后一小时。
沙丘面积广大,如果没有指南针或者 GPS 之类认路工具,天色暗下来以后,身陷白茫茫一片,极容易迷路。我们有一次难忘的经验。
* 天书
那天我们沉迷在落日熔金的美景中,乐而忘返。谁知道天色迅即变暗,路标一下子就不见了,山丘的线条一片模糊。四周骤然失去了远近高下的差别,两人像掉在白茫茫的浆糊桶里,不由得惊慌起来。
* Lake Holloman,山狮在此做窝,发现逃犯之地
我说,向这里走吧。太太说,有没有搞错,你不想回家了?该向那里走啊!我提高了声音,她也提高了声音,两人差一点就打了起来……。
* 白沙上留下无数大小生命的符箓
管理人员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情。所以人们在进入腹地 Alkali Trail (长 4.6 哩,距离进口 8.5 哩)以前必须登记姓名和车牌,出来的时候再注销。每当天黑以后,管理人员就会开车亮着大灯,深入景区各个角落,仔细搜寻。
新墨西哥州是美国航太、核工业的头号重镇。一次大战以后,这里开始新型武器的大规模研究。奥本海默在 Los Alamos 实验中心和南面的 Trinity 试验场领导了人类第一次原子弹爆炸。二战以后,一批德国的科学家来到这里,使得技术和人力更为雄厚。
* 英国“追星”导弹
尽管如此,在小城埃拉莫嘎多看见设有国际太空名人堂( International Space Hall of Fame )的大型太空博物馆 Space Museum ,还是使我有点意外。
* 第一次原爆就在白沙之中
新墨西哥州平均海拔两千多公尺,空气透明度高,天空深蓝,阳光炽热。站在位于半山的航天博物馆最高层,可以清晰看到远处几乎占满了地平线的一条明亮绵长白色带状,这就是占地逾 3200 平方哩的白沙全景。一张相应的巨型照片标出分布在白色带状地区的四个军事基地:白沙导弹试验场、霍洛曼空军基地、白沙太空基地( 1982 年太空穿梭机哥伦比亚号在此降落)和霍洛曼高速试验场。 Los Alamos 实验中心和 Trinity 试验场全都隐含在这个区域里。使人们惊艳的白沙景区也在其中占据微小一隅。
* 近地平线的那条明亮绵长白色带状就是白沙
四层高的博物馆展出的现代武器、航天、核爆的实物和资料详尽丰富。我留意到一幅最新的载人航天飞机照片被开了天窗,标上了“ Classified ”。有一点印象是,中国早已经加入世界核俱乐部,但是在这里明显受到轻视,只有一幅中国古代焰火的介绍。
* 他们只知道中国有焰火
去别的博物馆、展览会之类参观,人们的照相机常常受到关注。但是在这里根本没人在乎。原因是这里展示的设备实在太先进,原装的各种新型导弹武器实在太耀武扬威。相形之下,个人的照相机显得非常低科技,简单到微不足道。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心理因素,我错过了好几次用相机的机会。一次是一幅新墨西哥州的大型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示着该州有关太空、核工业的研究机构和设施,让我看得目瞪口呆。还有一处介绍霍洛曼高速试验场早年试验人类耐受高速极限,美国一位实验人员达到最高时速 653 哩,经受 43G 的冲击,全身而退,受到英雄式欢迎……。
* 耀武
看到那些精彩的资料和故事,我想,楼下纪念品店里反正可以买到有关书籍或者画册,那一定比自己拍的照片强。等到了楼下发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后悔就迟了。回到纽约后我进而发现,这些资料在网上完全没有踪影。
二、圣塔菲
十月下旬,骄阳如火,蓝天如洗。我在圣塔菲( Santa Fe )游客信息中心学会一个单词 Pueblo (印第安保留区)后走出来,开始在密布着礼品店、餐馆、画廊、教堂的市中心东张西望,不远处就是闻名遐迩的坎宁路( Canyon Rd. )。
* 圣塔菲似简实繁的建筑
坎宁路画廊云集。全城 250 家画廊大半都在这里。这里的画廊本身就像艺术品,展场内外连同房屋街道,处处透出迷人的精美。很多画廊室外就是雕塑花园。艺术品掩映,花木扶疏,转来转去都是漂亮镜头。
* 小画廊
半小时后我又学到了另一个生词。
一家画廊名为 Adobe Prints 。看到 Adobe ,我马上猜想,这可能是做电脑打印的公司。结果我错了。
这里的房子都是红土建造。外型浑圆,胖墙肥樑,占地相当广阔。连信箱、垃圾箱、狗窝、围墙都这样。这种风格的房子,或者说,这种房子的风格,就是 Adobe 。
* 典型adobe
电脑是历史现象。电脑一族的先驱借用了一个历史上的词儿 Adobe ,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犯的是“数典忘祖”的错误。
* adobe的风雅
除了纽约和洛杉矶以外美国第三大艺术重镇圣塔菲是一个特异的城市。一个世纪以前,商业广告把这个城市称为“与众不同”( The City Different ),这个名字沿用至今,还是确切。
* 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
在高处看,城市起伏,面积甚大,占地很大的住宅分布在绿树丛中,景致相当入画。由于街道多数弯曲短小,初来乍到的人很难找到加油站、餐馆、旅馆、超级市场……。
圣塔菲到处可见羽毛黑得发蓝、动辄张嘴“哇哇”大叫的乌鸦( Crow )。后来我在该市的旅游手册上看到一条特别说明:那些黑色的大鸟不是乌鸦,是渡鸦( Raven )。
尽管人口异常少( 6 万 8 千, 2008/2009 年),但是从其它很多数字、很多角度看,圣塔菲都浸浸然有大城风范。
Traveler 杂志把海拔 2000 公尺以上的圣塔菲评为全美国第二大最有吸引力城市。全城有旅馆客房 5700 间, 225 家餐馆和 250 家画廊。
* 沉思
这里的画廊有世界声誉,是美国第三大艺术品交易市场,也是第一个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活力城市”( Creative Cities Network )的美国都市。
上世纪 20 年代初,有 5 位贫穷的艺术家来到圣塔菲,落户在坎宁路。那时候这里尽是一些矮小土砖房,房租全城最便宜。这些艺术家率性而为,自由的创作,狂野的派对。他们在这里试验新的创作形式,包括美国最早期的抽象艺术。他们的声名远播,吸引了别的艺术家前来。一个艺术中心雏形逐渐出现。
* 画廊
在圣塔菲的历史大事记上,有关文化艺术共两条。一是 1929 年女画家乔佳奥基弗( Georgia O’Keeffe )来到圣塔菲;二是约翰克劳斯比 1957 年在自己家族旧居原址建立圣塔菲歌剧院,首场演出《蝴蝶夫人》。我又发现另外一个记述:大家熟知的好莱坞电影《宾虚》( Ben-Hur )的原作,是十九世纪末期新墨西哥州州长鲁华理士住在这个城市时创作的。
* 守卫
圣塔菲的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是互动的。欧洲和以色列的银行家很早就来到这里。早在 1880 年,圣塔菲就开始修建铁路。 40 年代以后,这里也是美国核工业实验中心洛斯阿拉莫斯( Los Alamos )联系外界的枢纽。迄今,这里还是美国拥有博士学位人数比例最高的城市。
* 花园里的雕塑
今天,圣塔菲六分之一的人口直接从事与艺术相关的行业:经营画廊博物馆、从事画框装裱、艺术品交易,或者直接从事绘画、雕塑。
走在坎宁路上,除了不时有装运艺术品、家具的 UPS 或者 FedEx 快递公司的车辆往来,还有纽约非常常见的景象:浅色直发及肩,看不出年龄,身穿浅色套装,一手夹着纸公文夹,一手拿一杯咖啡的忙碌女性艺术经纪人,跳上跳下她们的 SUV ,在一家家画廊之间穿梭。
三、陶斯和印第安人
从圣塔菲到陶斯不到 70 哩。
* Art 4 Sale
陶斯是个精致的小城,一个缩微版的圣塔菲。这里也有不少画廊、博物馆、精品店、餐馆。不同的是,人们到了圣塔菲,马上就去市中心的广场 Plaza ,去画廊云集的坎宁路。人们到了陶斯,第一优先是到陶斯印第安村(保留区)去。
我在圣塔菲对“印第安人保留区” Pueblo 这个词发生兴趣的原因是,新墨西哥州的地图上这个词出现了无数次。到了陶斯以后,我才具体而微地体会到了它的意义。这个词有点像中国的“自治区”,标示着一种特区,虽有某种意义上的特权,但并不真正受尊重。
* 本画廊营业中
进入印第安村,每人得花 10 元买票,一架照相机收费 5 元。车子集中停在外面另付小费。
陶斯印第安村是一大群简陋脏破得惊人的 adobe 的集中。一大群低矮破旧的泥土盒子,那是印第安人在这里的“商店”或者“摊位”,随意地堆叠在泥土中,高下之间用最简单的木梯相连。方形的泥土盒子旁边有一些圆顶的肮脏坟包,那是印第安人烤食的火炉。
* Pueblo!
泥土盒子前面开着不能再简单的木头门,门上多数都用搭配得异常难看的彩色颜料写着歪歪斜斜的字,那是他们谋食的广告:艺术、工艺品、礼品、绘画……。兜了一个大圈子,我发现,除了一个教堂、一片墓地、一个买油炸面饼的老妇人以外,别的都是吃艺术饭的。这个比例比圣塔菲要高多了。
整个印第安村只有中心广场上的教堂建筑整齐清洁。线条柔和的褐色建筑顶上有洁白的十字架。教堂外面厚厚的围墙有门。门上也有十字架。在适当的光线和角度下,穿过门,在湛蓝天空背景下,把里外几个十字架组合起来,拍摄下来,人们就知道,你到过陶斯了。拍了照片我才想到,印第安人原来并不信仰基督教啊。
* 大家来朝觐的是十字架
这里的印第安男人看起来都神情忧郁压抑,女人没有节制地肥胖。他们蜷缩在黑暗小房子里,用兽骨、鸟羽、粘土、彩色矿石、树木枝干、细线或绳索为材料,做出工艺品来。这些工艺品价格很低也乏人问津。即使是这些工艺品中最高档的釉彩雕花的陶器,也缺乏令人愉快美感。
我觉得,工艺品缺乏美感和他们的生活缺乏美感有关。印第安人地位特殊,虽然基本教育的普及使得他们语言和一般美国人无异,还有某些特权,但是上进显然不易。赌场之外,就靠保留区的旅游业收入。他们的出路相当简单,无数印第安人,无论有没有天赋,都靠艺术吃饭,在保护区内外低声下气地说着字正腔圆的英语,摆摊卖工艺品。虽然主要的印第安人保护区内都有辉煌的赌场,但是看看他们的生活形态就可以知道,赌场并没有造福大多数印第安人。
从陶斯北上有一条两百多哩路的驾车旅游线,经历 Questa 、 Red River 、 Eagle’s Nest 等小村镇,最高点近四千公尺。途经几个海拔相当高的滑雪场。隔着墨绿色林木葱郁的深谷,当地最高的惠勒峰( Wheeler Peak ,海拔 4011 米)披着银亮白雪似乎伸手可及。然后,道路穿过一个群山环抱中巨大盆地。四下是天然牧场,水草丰茂。行经 Eagle’s Nest 的大湖,浅绿清澈。看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令人乐不思归。
* 印第安人的家
一直到路边又出现了破烂的 adobe ,看见木门上写着歪斜的“艺术画廊”或者“工艺品”,发现快回到陶斯了,我才满怀惆怅地想到,当年那些彪悍精干,在马背上叱咤风云的印第安人到哪里去啦?那些根本不说英语、不认识耶稣为何物的原住民好汉的风采、历史,今天只有白人在讲述,在拍电影,在塑造。我背着照相机赶到这里来才知道,我是为了在夕阳下拍摄那教堂顶上十字架来的。
这些印第安人的后代原来都被分配去做艺术家了呀。这事儿实在 TMD 太窝囊。
一直到回到陶斯小镇,找到了俄国艺术家尼古拉菲钦的旧居,我的心情才好起来。
* 菲钦的这张素描没有收入画册
说到美国的艺术、商业,什么事儿和纽约都有一点关系。陶斯本地的历史书说得凿凿有据,在 1898 年某一天,有一辆大车在经过陶斯的时候坏了,车上下来两位来自纽约的艺术家,他们就这样发现了这片土地的魅力。
* 菲钦的卧室
和当年乔佳奥基弗来到圣塔菲相仿,当代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之一、俄国艺术家尼古拉菲钦在 1923 从纽约来到陶斯定居,并参加当地的艺术家协会,是陶斯文化历史上的头等大事(参见青衫所写《寻找菲钦》)。
* 菲钦旧居
四、艾尔帕索和华莱士
从陶斯、圣塔菲、白沙一路南下,来到德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住在市中心距离进入墨西哥的海关最近的旅馆 Gateway Hotel 。
* 艾尔帕索有全美最大的Bronco青铜雕塑
艾尔帕索的悠远历史和今天的特色,都保留在市中心到海关这块地区里面。东面新发展的城区有无数大小商店、机场、餐馆、住宅等,和美国其他中等城市完全一样没有特色。
市中心有旅馆、银行、餐厅、会议中心、几个博物馆和大小剧院。这些建筑高大漂亮,有强烈美南风格。但一街之隔的社区以及社区的居民,和市中心漂亮建筑群的反差实在太大。接连十几条街道都是廉价商品充斥的低矮商店。这些店家大多数都是卖衣服的。挂衣物的架子从店里面搭出来,占满了店门前的人行道。堆得满满的是三块钱一双的鞋,两块钱一件的衣服。街上也挤满了穿着这些三块钱一双的鞋,两块钱一件衣服的人,迤迤逦逦一直通到美国墨西哥海关的桥边。整体的色彩浓艳、廉价、喧闹,和中国国内早些年的小商品市场相似。
中午吃墨西哥自助餐,大块汁液浓厚的牛肉骨头和牛肝,都是纽约没有的。
正是万圣节傍晚。街上来往络绎不绝的人流,都是一家两代,甚至三代人一起,逐家向商店要糖的人。孩子们都喜欢万圣节。现在纽约社区里面的万圣节活动已经一年比一年冷落。我没想到在美墨边境可以看见这么大规模的热烈场面。
在这个一年一度可以得到相当数量免费糖果的日子,孩子们和大人都很认真兴奋。人不分老中青幼,化妆一下就一起出动讨糖果。孩子们化妆有华丽有简陋。从浓妆艳抹扮公主皇后的小女孩,到反披着一件父亲的旧运动衫自以为是超人的小男孩,大家都是一脸的激动,在赠送糖果特别丰富的店家门口排起长队。大家的快乐程度是一样的。头上装了两只鲜红色犄角扮魔鬼的老奶奶和孩子们一起大声吆喝:
“ Trick or treat !”。
次日早上参观旅馆旁边的艾尔帕索艺术博物馆,意外看到一批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版画(铜版、石版)相当精彩。
中午以前,我们乘上专门过境的 Transboard 巴士,两块钱车票,不到十分钟就跨桥过境到了墨西哥第四大城市华莱士( Juarez )的市中心。没有任何海关手续,使我们有点惊讶。回程在同样地方买票上车,一样简单。车行极慢,速度远不及人步行。过一座一百公尺左右的桥花了一个半小时。近美国海关时才知道,乘客须先行下车,步行过关,检查后放行。各人再到海关外等待原来的巴士。
我们在美国墨西哥之间来回走了两次,眼看无数人肩扛手提,把大包小包从美国搬运到墨西哥。司机非常耐心地在每一个停靠站等待大家把货物装上去,或者卸下来。东西多的人车下早有人在等待接应。家电、服装、玩具、被褥、食物,一直到狗食,什么都运,比纽约运到新泽西还方便。
美国人到墨西哥去干什么?
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太太和我们聊天,说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她说,她是专门到对面去做指甲的。别的美国人除了跑单帮,也去对面买药,做牙齿。美国的处方药品,在墨西哥买不用处方,价钱还便宜很多。
入境美国虽然路上时间花得多,但是,检查非常简单,通常看一眼护照,手一挥就放行了。就是对本地人,检查也相当宽松。
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后来看见报道说,这里是墨西哥毒品进入美国的最主要通道,是该国毒贩一年杀死几千人全力争抢的地盘。我想,这就对了。这是后话。
华莱士的地标大教堂周围,有无数各种年龄的男子无所事事,或坐或站,黑亮的眼睛盯着人看。外来的游客几乎没有。我连照相机也不敢拿出来。这种场面有如当年中国的群众集会,非常令人不安。
走到一条街边,两个强壮的警察刚刚逮住两个一身匪气、脖子上刺青,穿黑色衣裤的精悍青年,当街搜身。
再走一段路,迎面慢慢地开过来一辆满载军人的装甲卡车。和美国的迷彩色军车不同,这里的军车深黑铮亮,军人的戎装也是黑色的。车上的军人黧黑的面孔紧绷,如临大敌。车头上两边的军人横端着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着街上的人群。
我顿时觉得,自己正在一部影片里面:游客到了某个小国,适逢军事政变……。
华莱士的市区分两部分。小半的街道、住宅、教堂、商店清洁整齐。行人很少。商店生意清淡。中午,我就在那里一家装潢不错的餐馆吃山羊腿,口感上佳。开胃小点是传统墨西哥玉米片,加上极辣但是相当清口的 dipper ,猪皮红豆浓汤,配两瓶墨西哥啤酒 Sol 。汤汁浓厚馥郁的羊腿就着肉质肥厚的烤青椒,咬一口,只觉得清甜微辣,然后辣味慢慢变得越来越强烈厚重,一直到身上一阵一阵发热。
* 华莱士酒吧
市区的另一部分是混乱的小街小马路,密布着小店,空隙中都是摊贩。人流稠密。房屋简陋,残旧,装潢艳俗粗拙。商品大都廉价,其中以皮靴为大宗。
* 华莱士街景
妇女极肥胖,少有例外。许多非常年轻的女子就开始发胖,腰部出现一圈鼓鼓厚厚的赘肉。甚至一些十几岁的小女孩,也腆着几寸高的小肚子。
这里看见的墨西哥的男士个子都不矮。在街上滞留的人群中间,总可以看见几个鹤立鸡群的男士作绅士状,相当抢眼。他们通常着修长窄腿牛仔裤,合身的衬衫,尖头微翘的皮靴,头戴线条流丽的黑色牛仔帽,上唇的胡须修剪得一根不乱。这些绅士慢慢地走路,眉头微蹙,目不斜视,如忧国,似忧民,端起架子,身躯挺直,姿势优雅。
细看才知道,即使是在街头呆呆伫立的男士,许多人也都穿着比他们衣服裤子要讲究得多的尖头皮靴。皮靴的材料除了牛、羊皮以外,还有麂皮、鳄鱼皮、鸵鸟皮等。什么颜色都有,甚至有鲜艳的绿色和天蓝色。
* 华莱士街头的花贩
街头擦皮鞋的摊子比比皆是。我们在回程等车的时候,眼看一位老人为一位不甚像绅士的男子擦一双浅蓝色的靴子。老人用完大刷子,用中刷子,用完中刷子,再用小刷子。擦几下,他就停下来端详一会儿,再擦,再看,如是者四。那穿浅蓝色靴子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一份脏脏的旧报纸。两个人都是那样地从容,让时间慢慢流过。
我们的车子来了,大家排队买票上车。车子开动,窗外那老人手拿一大块白布,还在端详面前的靴子。我顿时决定,下次来一定要坐下来,让墨西哥老人给我擦一次鞋。
以前从书本上知道,墨西哥特色服装裙裾宽大,色彩鲜艳。这次两天时间,仅仅在大教堂门口见到一对夫妇服装堪称漂亮,男士穿剪裁讲究的黑裤子白衬衣,女士穿白色上衣和红绿两色的褶裙。裙子蓬松如一堆彩色的云,真画中人。
第二天星期天,华莱士没有一点悠闲。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闲人更多。有几十个男女少年穿着式样难看质地粗糙的蓝色服装,随着节奏强烈的音乐表演集体打斗。不久,又见到一辆黑色军车缓缓开过来,开过去。黑洞洞的枪口更加令人不安。
回到纽约上网查看新闻和旧闻,才发现事情果然不简单:就在那个周末,墨西哥中部 11 名反毒警察被杀害。
墨西哥总统卡尔德龙 2006 年上任以来,为对抗不断上升的犯罪问题,部署超过 36000 名士兵在全国强力取缔贩毒犯罪组织。但是情况未见好转。
就在今年 8 月 22 日,华莱士所属的奇瓦瓦州( Chihuahuan )南部有 9 人被谋杀,其中 8 人死在华莱士。
法新社说,华莱士是墨西哥凶杀率最高的地区。今年以来,凶徒在全国杀害超过 2700 个人,其中有 867 人是在华莱士丧生的。主要原因是,该市的贩毒集团正在争夺通往美国运毒路线的控制权。
过了一个星期,十一月六日,又看到墨西哥新闻:该国內政部長莫里諾搭乘的飛機 5 日晚上“ 失事 ” ,墜毀在首都墨西哥市中心。死者包括內政部長莫里諾和 主持全国反毒的 安全顧問桑蒂雅各,共十三人。
回到一桥之隔的美国,一切都比不久前离开的时候显得更加美好。
艾尔帕索的天空和新墨西哥州一样湛蓝。天空斜挂着几条平行的带状白云,尾部指向西南方。我知道这些白云的来处,那是百哩以外新墨西哥州霍洛曼空军基地飞机的踪迹。
* 我知道天上白云的来处
这里的人民生活在一个有厚重保护制度的社会里:法律、保险、医疗、教育、工作、休闲、社会安全制度、军警。不但日子平静,还有机会。这里是世界上其他地区无数平民的梦中天堂。为了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进入这个天堂,有无数的人愿意冒险犯难,愿意拿出毕生积蓄,甚至不惜用生命赌一把。人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不过,事情总是这样的,如果你把一个地方想得太好了,通常你就会看到一些别的东西,让你冷静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在艾尔帕索一家麦当劳吃东西。这家店的面积比我在别的城市见过所有的麦当劳都要大得多。一个不甚年轻,面容憔悴的女人拖着两件行李进来。她把行李放在一边,请求店员让她使用厕所。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店员们就是不理不睬。
时间好像长得没有尽头,那女人高声哀求个不停,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我们在她的颤抖中默默地加速吃完面前的东西。青衫拿出五块钱走过去,递给她:
“买个汉堡包,你就可以上厕所了。”
那女人满脸欢喜。还没开口道谢,另一边就来了一个精神焕发满面胡子的中年男子,远远地和她打招呼:
“嗨,今天给你买一个什么呢?”
那女人笑而不答,慢慢地把青衫给的钱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那男子衣衫清洁整齐,再大声问:
“买可乐吗?”
没听清楚那女人怎么回答。我们站起来慢慢离开,一直走到外面。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对男女还在说笑。女人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