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盗江湖

武生者,盗江湖之吴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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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此相遇》(书摘)

(2008-04-30 07:07:33) 下一个

  
  作者/约翰伯格(John Berger)译者/吴莉君
  里斯本 Lisbon
  在里斯本某广场中央,有棵名叫卢西塔尼亚(Lusitanian)的丝柏树,“卢西塔尼亚”这个字的意思是:葡萄牙人。它的枝丫并非朝天空伸展,而是在人力的驯诱下水平向外舒张,舒张成一把巨大、绵密、异常低矮的绿伞,直径二十公尺的伞叶,轻轻松松就将百余人收纳进它的庇荫之下。
  支撑树枝的金属架,围绕着扭绞纠结的庞然树干排成一个个同心圆。这棵丝柏起码有两百岁了。它旁边立着一块官方告示牌,上面有一首路过行人写的诗。
  我停下脚步,试着辨认其中几行:
  ……我是你锄头的柄,是你家屋的门,是你摇篮的木,是你棺材的板……
  这广场的另一处,一群小鸡在蓬乱的草地里觅啄虫子。几张桌子上的男人玩着sueca牌,每个人先是仔细挑牌,然后把牌打出来,脸上的表情混合著智慧精明与听天由命。在这儿赢牌,可是莫大的乐趣。
  5月的末尾,天气炎热,约莫摄氏二十八度。再过一两个礼拜,就某方面而言始于太加斯河(Tagus)彼岸的非洲,就会出现在肉眼清晰可见的距离。一名老妇人带着一把伞寂然不动地坐着公园长椅上。是那种引人目光的寂然不动。以这般姿势坐在公园长椅上,她打定主意要人注意到她。
  一名男子拎着公事包穿越广场,带着每天每日往赴约会的神情。然后,一位面容悲伤的女子抱着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经过,朝自由大道(Avenida da Liberdade)笔直走去。长椅上的老妇人依然维持着她那展示性的寂然不动。那姿势究竟是摆给谁看呢?
  就在我喃喃问着这问题时,突然间,她站了起来,转过身,拄着雨伞,走向我。
  我先是认出她的步伐,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她的脸庞。那是某人期盼已久的步伐,期盼它走来坐下的步伐。那是我母亲。
  我常常梦见,我必须打电话到父母的公寓,告诉他们--或请他们转告某人--我会晚点到,因为我错过了接驳车。我想通知他们,我不在这个时刻我应该在的地方。
  梦中的细节每次都不同,但我想告诉他们的主题全都一样。还有一点也一样,我总是没把电话簿带在身上,而且不管我怎么绞尽脑汁,总是想不起他们的电话号码,不管试了几次,总没一次是对的。
  这倒是和梦醒时的情况相当符合,我的确已经把那栋公寓的电话给忘了,我父母在那栋公寓住了二十年,那支号码曾经牢记在我心中。不过,在梦中,我不止忘了他们的电话号码,也忘了他们早已离开人世。父亲在二十五前撒手人寰,母亲十年后随他而去。
  在广场上,她挽着我的手臂,像说好似的,我们穿过对街,慢慢往水之母的阶梯顶端走去。
  约翰,有件事情你不该忘记--你已经忘记太多事情了。这件事你该牢牢记住:死者不会待在他们埋葬的地方。
  她开始说话,但她没看着我。她紧盯着我们前方几公尺的地面。她担心跌跤。
  我说的可不是天堂。天堂很不错,但我要说的刚巧是件不同的事!
  她停下来,咀嚼着,仿佛其中有个字眼包了一层软骨,得多嚼几回才能咽下。然后她继续说:
  人死了以后,可以自由选择他们想住在这世上的哪个地方,他们最后总是会决定留在人间。
  你是说,他们会回到某个生前让他们觉得愉快的地方?
  这时,我们已站在阶梯顶端,她的左手扶着栏杆。
  你以为你知道答案,你总是这样。你应该多听你爸的话。
  他解答了很多事情。我到今天才了解。
  我们往下走了三阶。
  你亲爱的老爸是个充满疑惑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得时时跟在他后面。
  帮他揉背?
  没错,还有别的。
  又往下走了四阶。她放开扶栏。
  死者怎么选择他们想住在哪里?
  她没回答,她拢了拢裙子,坐在下一层阶梯上。
  我选了里斯本!她说,那口气像是在重复一件非常明显的事。
  你来过这里吗--我犹豫着该用哪个词,因为我不想太过凸显其中的差别--以前?
  她再次忽略我的问题。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以前我没告诉你的事,她说,或是你已经忘记的事,现在可以问我。
  你根本什么也没告诉我,我说。
  谁都会说!说这!说那!所以我做别的。她表演式地望向远方,望向太加斯河彼岸的非洲。不,之前我从未来过这里。我没跟你说,但我做别的,我让你“看”。
  爸也在这?
  她摇摇头。
  他在哪?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我猜他可能在罗马。
  因为教廷?
  她第一次看着我,眼中闪耀着玩笑得逞的小火光。
  才不是,是因为那些桌巾!
  我挽着她的手臂。她轻轻将我的手从手臂上移开,握在她手中,然后缓缓地将我俩的手放到石阶上。
  你在里斯本住多久了?
  你不记得我告诫过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我告诉过你它就会像这样。超越了年月日,超越了时间。
  她再次凝视着非洲。
  所以时间不重要,地方才重要?我说这话是为了挑衅她。我年轻的时候很爱挑衅她,她也顺着我这么做,这让我俩想起了一段逝去的悲伤往事。
  小时候,她的笃定明确经常激怒我(与争辩的内容无关)。因为,至少在我眼中,那种笃定明确泄漏出在她虚张声势的口气背后,她是多么的脆弱和犹豫,这让我很生气,因为我希望她是无坚不摧的。
  于是,举凡是她用坚定无比的口气谈论的东西,我都会一概予以否定,希望藉由这项动作能让我俩找到其他东西,我们可以彼此信任、共同提出质疑的东西。然而这种结果从未出现,事实上,我的反击只会让她变得更脆弱,然后,我俩就会无可奈何地陷入毁灭哀?的漩涡,只能无声地呐喊天使,求祂赶快来拯救我们。        这里至少有动物可以拯救我们,她说,眼睛盯着十个阶梯下方一只她以为正在晒太阳的猫。
  那不是猫,我说。那是一顶旧毛帽,一顶筒状的小牛皮翻毛军帽。
  就是这样我才吃素,她说。
  你很爱吃鱼吧!我争辩着。
  鱼是冷血的。
  那有什么不同?原则就是原则。
  约翰啊,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画线问题,你得自己决定你要把线画在哪里。你不能帮别人画那条线。当然啦,你可以试,但不会有用的。遵守别人定下的规矩可不等于尊重生命。如果你想尊重生命,你就得自己画那条线。
  所以时间不重要,地方才重要?我又问了一次。
  不是任何地方,约翰,是相遇的地方。这世界还留着电车的城市已经不多了,对吧?在这里,你时时刻刻都能听到电车的声音,除了深夜那几个小时。
  你睡不好吗?
  在里斯本市中心,几乎没有一条街上听不到电车的声音。
  那是194号电车,没错吧?每个礼拜三,我们都会搭它从克罗伊顿东(East Croydon)去克罗伊顿南,然后再搭回来。我们会先去苏瑞街(Surrey Street)的街市买东西,然后走到戴维斯剧院(Davies Picture Palace),那里有一架电子琴,只要有人弹它就会变颜色。那班电车是194号,没错吧?
  我认识那个琴师,她说,我会在街市帮他买芹菜过去。
  你还买腰子呢,虽然你吃素。
  你老爸早餐喜欢吃腰子。
  和布卢姆(Leopold Bloom)一样。
  别在那里炫学了!这儿没人会注意你。你老是想坐在电车的最前排,楼上的。没错,那是194号。
  每次爬那些楼梯时,你总是抱怨说:哎哟,我的脚,我可怜的脚!
  你喜欢坐在楼上的最前排,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假装在开车,而且你想要我看着你开。
  我喜欢那些角落!
  那些栏杆和里斯本这里的一样喔,约翰。
  你还记得那些火花吗?
  记得,在那些该死的下雨天。
  看完电影后开车,感觉最棒。
  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像你那么辛苦,坐椅子老坐在最边缘。
  在电车上?
  在电车上,在电影院也是。
  你常在电影院里哭,我告诉她。你有个习惯,老爱揩眼角。
  就跟你开电车一样,马上就停了!
  才不呢,你是真哭,大多数时候都这样。
  我可以跟你说件事吗?我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注意到圣胡斯塔(Santa Justa)瞭望塔?就是下面那个。那是里斯本电车公司的财产。塔里面有座升降梯,那座升降梯其实哪里也没去。它只是把人载上去,让他们从平台上瞭望四周,然后再把他们载下来。那是电车公司的。
  现在啊,约翰,电影也可以做同样的事。电影也可以把你带上去,然后再带回原来的地方。这就是人们为何在电影院里哭泣的原因之一。
  我以为--
  别想了!人们在电影院里哭泣的理由,就跟买票进去的人数一样多。
  她抿了抿下嘴唇,每次擦完唇膏,她也会做这动作。在“水之母”阶梯上方的一座屋顶上,有个女人正一边唱歌,一边把床单夹在晒衣绳上。她的声音悲伤逾恒,她的床单雪白闪亮。
  我第一次来里斯本时,母亲说,就是圣胡斯塔的升降梯把我载下来的。我从来没在里面往上升喔,你懂吗?我是从那里下来的。我们全都是这样。这就是它建造的目的。它的衬里是木头的,就像铁路的头等车厢一样。我看过一百个死者在里面。它是为我们建造的。
  它只能载四十个人,我说。
  我们又没重量。你知道,当我踏出升降梯时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什么吗?一家数位相机店!
  她站起身,开始往回爬。不用说,她爬得有点喘,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也为了鼓励自己,她噘起双唇,像吹口哨似的,发出长长的嘘声。她是第一个教我吹口哨的人。我们终于爬到顶端。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里斯本,她说。我正在等待。
  她随即转过身,朝她刚刚坐着的长椅走去,然后,那座广场变得宛如展示品般寂然不动,像静物一样,直到她终于消失。
  接下来几天,她始终没现身。我在这座城市里四处闲晃,观看、画画、阅读、聊天。我没到处找她。不过三不五时,我会想起她--通常是因为某种半隐半现的东西。
  里斯本这城市和有形世界的关系,与其他城市很不一样。它玩着某种游戏。它用白色和彩色小石块把广场与街道铺上各种图案,仿佛它们不是道路,而是天花板。这城市的墙面,不论室内室外,放眼所及之处,都覆满了著名的azulejos瓷砖。
  这些瓷砖诉说着这世上各种精采绝伦的可见事物:吹笛子的猿猴、采葡萄的女人、祈祷的圣者、大洋里的鲸鱼、航行中的十字军、大教堂的平面图、飞翔的喜鹊、拥抱的恋人、温驯的狮子、身上有着豹纹斑点的莫里亚鱼。这城市里的百变瓷砖,吸引着我们去注意周遭的有形世界,去留心那些可见的事物。
  (更多内容,请阅《我们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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