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中,我们毫无睡意,分散坐在六楼的教室窗口盯着教学大楼左面我们贴的大字报。那些走过大字报前面的人重复着差不多的动作:先是漫不经心地一瞥,接着就明显地被那惊人的标题震慑。有的人掏出随身带的钢笔,在小本子上、纸上,甚至手掌上写字。也有人转身就跑,不久就带来一串人,大家指指点点议论得起劲。看得出来,大家记的、议论的一个焦点是,在这张大字报签名的“辉煌小组”是什么人。
天慢慢亮了。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接下来在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一所中学来说都是特大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被一个同学摇醒:
“刘副校长贴出一张大字报,题目是《坚决保卫革命的校党委》,有十几个党员干部、老师签名……。”
过一会儿,我又被吵醒。原来,校党委办公室,还有好几个教研组也贴了大字报,支持校党委。我们“辉煌小组”的名字已经曝光。有好几个党员老师冲到楼上来,有的要和我们辩论,有的干脆就痛骂我们是“小右派”、“小反革命”。也有的老师悄悄带信来,要我们“小心……”。不过,楼下大字报栏里,支持我们的大字报要多得多。
迷糊了不久,我又被很大的声浪惊醒。教室的门已经关上,门外有很响的争吵声音。我揉着眼睛推门出去,不由得大吃一惊。门外的走道上挤满了同学和老师。刘副校长谢顶的脑袋很显眼。大家分成一堆堆可着嗓子在争辩。有的说:
“校党委是革命的!”
有的说:
“校党委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校党委转移革命大方向!”
“校党委挑动群众斗群众,居心何在?”
多数是党员教师一边,同学一边。很明显,同学一边可以说的话比较多。穿过这些人向楼下看,景象就更惊人了。以我们的大字报为中心,校园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看得出来,人群骚动不安,许多人也在大声争吵。
午饭以后,我又睡着了。这次被叫醒后,睡意一下子就完全消失了。
原来,有一批特别激动的同学和党员老师们辩论到后来动手推人,互相推来推去,越来越乱。有同学大吼,说这些老师都是党委书记兼校长的洪校长“派”来的。于是同学们一起冲向校党委办公室。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把坐在里面打电话的洪校长拖出来了。等到我从楼上跑到楼下,洪校长已经戴上了一顶报纸糊的尖顶高帽子,被很多人推推搡搡地在校园里游街。
一向被教育界称誉为“党内教育专家”的洪校长那年大约五十来岁。我快步走到他旁边的时候,大家口号呼得震天响。正好有同学拿了一桶贴大字报的浆糊从他头上淋下来。一下子他红润的脸看不见了,那副总是擦得精光铮亮的玳瑁边眼镜被热烘烘的浆糊冲下来,落到地上,立即被众人踩成碎片。在大家的推耸下,他一个踉跄,肥胖的身体慢慢倒在地上……。
初夏的傍晚,太阳照得大家都是浑身大汗。
晚饭以后,书记把我们集合起来开会。她说的消息更加令人振奋:今天晚上,市委工作组就要进驻我校了。组长和副组长我们都见过,就是那天在团市委书记家一起开会的两位局长。工作组已经派人带信来了,说:
“辉煌小组干得好。我们是坚决支持你们的!”
好多年以后,我和我姐夫聊天,讲起这段故事。1957年进大学才一年,还不到20岁,就因为在闲谈中说校党委书记到学生食堂劳动的时候“可惜态度太傲慢”被打成右派学生的姐夫问我:
“你知道你当时有多危险吗?”
我笑着说:
“当时完全不知道。时间过得越久,就越明白。要不,怎么都说无知者无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