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鲁生是张沪生的老板。
他们本来是住在同一个军区大院的同学、朋友。刘鲁生在山东出生。张沪生在上海出生。刘鲁生年纪大几个月,他们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都喜欢踢球。刘鲁生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不错,后来进南京大学。张沪生没上大学就进了部队,后来转地方。文革结束后两人就没见过面,直到四年前才在美国重逢。
张沪生以陪读身份来美国不久,太太就把他甩了。他在纽约唐人街一个食品公司找到一份送货司机的工作,安顿下来。休息的时候,他多数在纽约周围的几个赌场消遣。每星期雷打不动买20块钱六合彩。日子浑浑噩噩中抱点希望。
这天他奉命给新泽西州李堡一个华人组织的春节联欢会送去四箱“健力宝”。他一面歪着头用T恤袖子抹着脑袋上的汗,一面伸手接过联欢会组织者递过来的一个红包时,旁边一位穿一身剪裁精致灰色西装的白胖男子快步走过来,向他伸出两只胖手。两个人同时惊呼起来:
“沪生!”
“鲁生!”
公派出国做贸易的刘鲁生任满以后留在美国继续发展,已经拿到绿卡,现在自己开一个有相当规模的贸易公司。刘鲁生在社区很活跃。这次联欢会他是最大的赞助商。一个星期以后,他就为老同学、老朋友的张沪生在自己公司安排了一个收入不差的闲差。
正式上班以前,刘鲁生请老同学到他在纽约曼哈顿和新泽西州霍布根的两个办公室去参观。参观以后,回到他临赫德逊河的李堡豪宅吃饭。白色餐桌放在蓝色的游泳池畔,餐桌中间堆着鲜花,四男四女穿一身黑色的亲信静静地站在两边。男的英俊,女的秀挺,都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微笑的程度随着主人说话的内容自然变动。
刘鲁生胖了许多。张沪生记得,他原本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很会说话,和从前最大不同是,现在的刘鲁生更加口无遮拦。尤其是谈起国内政治和女人,用词非常到位。张沪生承认,刘鲁生的手下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至少七、八成不是装出来的。
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游泳池畔,两人一起回忆当年他们横渡长江,每人喝下好几口泥浆似的长江水的往事。刘鲁生一面说话,一面解下银灰色领带,接着解衬衣的扣子:
“往事如烟哪!沪生,我这个人一向崇尚自然,相信回归自然的必要。做人实在太辛苦了。我一心想往‘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隐士生活,可是哪儿办得到呢?偷得浮生半日闲,只好在家里游游泳,放松一下。”
刘鲁生旁若无人徐徐宽衣解带。他解开了皮带,褪下长裤,露出两条长着稀稀拉拉黑毛的腿。张沪生有点不知所措,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一下旁边的人,只见各人都神色自若。刘鲁生也没有停手的意思,脱下皮鞋和袜子,接着脱了衬衫:
“……回归自然好,裸泳象鱼一样,无挂无碍,放浪形骸,对人健康最好……。”
说话间刘鲁生已经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站起来,摇晃着身体,踢腿弯腰,做暖身运动。看着老同学白皙身体的中央那话儿晃晃荡荡的,张沪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一年他们一起横渡黄浦江,刘鲁生给他猜两个歇后语:男人裸跑和女人裸跑。他都没猜出来。刘鲁生笑嘻嘻地说出谜底,他笑得几乎叉了气:
“那男人裸跑嘛,就是吊儿郎当……。”
老同学现在这付认真的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太好笑啦。
刘鲁生肯定没顾上分析张沪生的微笑原因:
“沪生,来,别这么一本正经地老坐着。没外人嘛,脱了衣服,咱们一块儿游!”
话音未落,他“扑通”一声跃入池中,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张沪生坐得纹丝不动,矜持地微笑摇头。他想起来,自己穿着一条裤裆已经磨破的肮脏内裤。
张沪生开始别别扭扭地为老同学打工。刘鲁生待他很亲热,还是和从前一样叫老同学“沪生”。但是张沪生不行。他一开始带点玩笑地叫刘鲁生“老板”后,就怎么也改不了口。
刘鲁生一直把这个没有什么本事的老同学当自己人,说了好几次:
“嗨,我们是什么关系嘛。从前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什么老板呀?”
张沪生不行。看见忙忙碌碌的刘鲁生,张沪生几次 “鲁生”到了口边,最後还是成了“老板”。开始时候的热情消失后,张沪生就更加没有勇气喊出“鲁生”两个字。
刘鲁生有三个车房,停着一辆罗杰罗弗吉普,一辆黑色大奔驰和一辆宝马。每辆车都擦得亮晶晶的。张沪生每天开一辆脏脏的蓝灰色旧丰田可乐娜来上班。
他完全被老同学的那种气势镇住了。
老同学重逢四年来,不算刚刚见面那次,这是张沪生第一次有声音地喊出刘鲁生的名字。
刘鲁生放肆谈论玩女人,当着男女下属亲信露出肥胖身体裸泳,却送他一个名叫“杰妮弗”披着金黄耻毛的玩偶泄欲。张沪生冲动地从浴缸跳出来,湿漉漉地冲进厨房,拿出一把尖刀,决定把“杰妮弗”捅个对穿窟窿。
他一把抓起和他赤裸身躯一样高的“杰妮弗”的时候,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重重地扔掉刀子。
第二天,张沪生给约翰打电话,要买八条“太阳鱼”。约翰高兴地说:
“快啦,有二十条已经在路上了。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这种鱼。”
张沪生把向约翰买来的食人鱼称作“黑客”。八位黑客一进入张沪生的水族箱后,不到半分钟,那些飘飘逸逸、手掌大小的八条神仙鱼就彻底消失了。
张沪生买来一顶女人用的黑色卷曲假发,剪下来八分之一,用细绳子把这块假发连同两块猪排骨一起,绑在“杰妮弗”的生殖器部位,再给“杰妮弗”套上一条旧裤子。
他小心地戴上一双厚手套,把八位黑客用网子从水族箱捞出来,放进装满冷水的浴缸。然后抓住“杰妮弗”的头部,让“杰妮弗”下半身接近浴缸的水面。浴缸里面“稀里哗啦”一片水声,“杰妮弗”的身体一阵震颤,然后归于平静。
浴缸水面飘满黑色假发的碎屑。“杰妮弗”嘟着鲜红嘴唇完全没事人儿,只有裤裆处被撕开一个大洞,她的私处无恙。黑客们瞪着蓝眼睛轻轻摇着尾巴。水底沉着两块不沾一点筋肉的白色T形骨头。
张沪生痛快地笑出声来。
训练几次以后,黑客们对“杰妮弗”身体那特定部位发生了浓厚兴趣。只要张沪生把“杰妮弗”拿近浴缸,黑客们就会明显地兴奋起来,对着“杰妮弗”那部位跃跃欲试。假发和那些排骨用完了以后,张沪生换了个方法。他不再把肉食和假发绑在一起,只是简单地等黑客们对“杰妮弗”身体那特定部位冲过来进行一番猛烈撕咬攻击以后,再扔一些牛肉粒作为奖励。
到后来,黑客们习以为常,即使没有“杰妮弗”,只要张沪生的影子出现在浴缸外,它们也会立即伺候在浴缸中间,脑袋不时探出水面。张沪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蓝莹莹眼睛盯着自己身体的那个部位,心里寒丝丝的。
两个月以后,纽约中文报纸《华侨时报》头版刊出一条题为“李堡双尸奇案“的新闻:
“……新泽西州警方在现场豪华大理石泳池内发现了两具尸体,严格地说,是两具套着衣服的骸骨。死亡时间难以判断。
“警方根据骸骨牙齿,以及手指上套着的戒指等物件初步辨认,一具骸骨是该住宅主人刘鲁生。另一具是刘鲁生的雇员张沪生。
“不愿透露姓名的一位资深警员承认,案情相当蹊跷。当他看清楚,两具尸体衣服裤裆处洞开,内部空空如也,露出干净光滑白色股骨和尾椎骨时,不由得心中产生深深恐惧。
“刘鲁生公司多名员工都说,案发当天白天曾看见两人在一起,谈笑甚欢。据知,两人早年在大陆是同学,一向私谊甚笃。
“记者在现场发现,气氛极为荒凉凄清:人去楼空,游泳池底沉着一柄铝杆尼龙鱼网,呈淡红色的池水中只有数条黑色太阳鱼在悠然自得游动。众所周知,太阳鱼是北美地区湖泊池沼中最常见的鱼类……。”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巴黎
二零零年九月,纽约
后记
二零零二年在巴黎过圣诞节。某晚在巴黎圣母院恭逢一军人弥撒,一时冠盖云集,气氛至为隆重。所有军人皆依军阶全副戎装,盔甲、宝剑、绶带、羽毛,华丽眩目,在烛光下烨烨生辉。法国人讲究饮食、服饰,也讲究节制,不盲目与时具进,俊男美女皆昂然自得,鲜见美式的痴肥。置身其间,一时有今夕何夕之感。忽然,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梅里美的故事人物依稀出现在眼前:风流放诞的卡门、美艳复仇女神高龙巴……还有那个呕心沥血为儿子复仇的科西嘉老妪。回到旅馆,一个中国人的复仇故事出现在脑中。
说复仇,有点牵强。但是细想,这代中国人错过了太多机会,被浪费了太多生命,多少人心中都有压抑不住的愤懑。有机会发泄的话,管他老同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