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我走出办公室, 匆匆赶到地铁站,正好赶上一趟车。这种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可以使我心里一阵高兴。当然,如果走进车站正好看见一列车从你眼前开走,也会有一种短暂而且沉重的懊丧。知道午夜时分在空荡荡的地铁站候车滋味的人毕竟很少。
有许多记忆平时深藏不露,一定要在一定的时候、靠一定的媒体才能勾引出来。遥远处行驶的车辆鼓动着隧道里陈旧潮湿的空气,站在夜深人静的地下铁月台上的人既无助又无奈。不知不觉,脑子里就轰然出现了那一年那一天深夜的情景……
回家的路很长。午夜以后,这一线地铁全部是慢车。跨进大约只坐了十几个人的车厢,人就放松了。坐下来,拿出一本《新闻周刊》,翻阅了几页,我开始打瞌睡。
我梦见自己在游泳。温润的水包围着我的四肢。波浪晃动着我的身体。那是年轻时经历过无数次的快乐时光。
我在横渡钱塘江。天高水阔,艳阳高照,江水绿得发蓝。我时而海豚打腿,伸直双手,挺腰并膝,像鱼那样扭动绷紧的身体,钻进江水深处,把一口清澈的水含在嘴里,吞下去;时而仰泳,把肚子露出水面晒太阳。想起来,梦境里那种充斥全身的喜悦过分了一点,不是年轻人能体会的。
飘来一阵臭味。天色水色骤然黯淡。我已经游到岸边。我知道眼前会出现什么,那其实是七十年代一次经历的重演。我万分不情愿地侧眼溜一下沙滩。果然,那里无边无际地堆着前些日子洪水冲下来的垃圾,水草、树木、竹枝、死鸡、死鸭、死猪……。垃圾的间隙中填满棕黑色肮脏白沫。
沙滩上赫然五具变形腐烂的尸体,四女一男,还在那里。臭气就是从那里来的。这些尸体像吹了气一样异样膨胀,比正常人大了一倍还不止。太阳光刺透灰白云层,一缕一缕地照射下来。其中一缕像舞台上的大灯,正好射在这一点上,照得这些尸体白亮耀眼。
忽然记起那时候江边一个老人说过的话:洪水冲下来的尸体都是一丝不挂的,一定要及早掩埋。否则太阳再晒下去,尸体越胀越大,最后"嘭"一声爆炸开来,接着就会瘟疫流行。这是他在战乱的时候亲眼看见过的事情。
四具女尸的生殖器部位都各覆盖着一张巨大碧绿的南瓜叶子,使我和当年一样,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希腊神话里那个装了一对自制蜡质翅膀,在生殖器上遮一张无花果叶子,飞到天空中去的先贤伊卡罗斯。
我憋住呼吸,仍旧感觉到黏腻有形的恶臭贴近我的身体。恶臭熏得我五脏六腑颠倒,生出无所逃于天地间的绝望,憋了不久就受不住了。
睁开眼睛,我回到了仍然在行驶中晃动的纽约地铁车厢。
恶臭依然,变了一种味道,还是中人欲呕。我身边空空荡荡的,其余乘客都移到车厢的另一端去了。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胡须中东阿拉伯裔模样的流浪汉坐在对面。臭味就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
臭味熏得我头昏眼花。我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愿意一下子站起来逃开,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用手把鼻子捂起来。我等待着下一站。要到下一站的时候,我才会站起来,施施然走出去,换一个车厢。
这是我的礼貌、什么时候都要维持的君子风度。
我心怀痛恨,但是眼光平静地向对面的人注视。心里忽然涌上来一些惊奇:这个人面熟得很。
地铁的座位一排可坐三个人。每一个位子都微微凹陷。那大小是为三个普通身材的人设计的。美国胖子特别多。一个普通的胖子正好占据两个位子,位子之间的那条凸起,正好填在那胖子的屁股缝里。所以也可以说,这个设计一定考虑过胖子的需要。
对面那个人就占据了两个位子。他不是胖子,可以说瘦得很,但是骨架奇大。懒洋洋地半坐半倚在两个位子上的他,脑袋的位置很高,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着我。他的膝盖高出座位一大截。两只脚上穿的破球鞋像两只肮脏的小船,看不出颜色。一件油腻污秽连遮风帽子的橄榄绿色长外衣晃晃荡荡地披在他身上,堆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那人脸上密布细细的皱纹,神色憔悴,从两鬓到鼻孔以下一部蓬松的大胡子,黑少白多,一直垂到胸前。只有露出来的嘴唇红润,和他苍老的外形不相称。
他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狭窄高峻的鼻梁,开阔的前额,浓密花白的眉毛微蹙,深陷在眉骨下的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我和他之间的空间。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的模样像极了宾拉登。我手上拿着的这一期《新闻周刊》,封面人物就是宾拉登,这个据说是炸毁纽约世贸中心恐怖事件的主使人,这个美军花费数十亿美金,动用了世界上最先进科技军事力量还是打不死找不到的传奇人物。
低下头来看一眼手上的《新闻周刊》,我暗暗心惊。哎呀,这个人真的和照片上的恐怖大亨太像了呀。
我低眼看手上杂志的封面,再抬眼看对面那个满身发出恶臭的家伙。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发现了我的动作。他的眼色一黯,嘴角微微牵动,整个脸部表情露出了那么丰富的嘲讽和不屑的神情。天哪,那个样子和我在杂志、电视上看见的拉登更象了。
不过,再象,他也不是拉登,这可不是在梦里。
他也许可以在好莱坞拍电影。但是这小子不够运,为什么偏偏象拉登呢?换一个名人的话,比如说,像麦克杰克逊,或者克林顿就好了。不能拍戏,也可以在外面招摇撞骗,搞一些钱财,不必臭烘烘的在地铁里惹人憎厌。
我决定短暂地忘记一下君子风度,于是,瞪着他微笑起来。他的臭味熏了我这么久,我克制不住要小小放肆一下。过几分钟我要换一个车厢,永远不再和他照面。
我露出夸张的威胁表情,举起手上的《新闻周刊》,先指着封面上的拉登照片,再指指他。
"嗨,你们,大家看,谁在这里?宾————————————————————拉登先生!"
一个年轻快乐的声音在近旁响亮地叫起来。音调拉得长长的,模仿的是拉斯维加斯赌场拳击台上的明星司仪Michael Buffer。
我大大地吓了一跳。和我白眼相向的拉登身体往后面一缩。
在我同一侧旁边的座位上冒出来一个穿一身黑衣服,矮小的尖鼻子白人。他刚才大概蜷缩在位子上睡觉,脚没有垂在座位边上。我一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他却看见了我和那个拉登的无声对峙。
尖鼻子小个子白人的呼喊在这辆午夜慢车上象一个炸弹。原先挤在车厢那一头低声说笑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来。原来在打瞌睡的人们睁开了眼睛。
"嗨,你们这些家伙,来呀,来呀,宾拉登先生在这里啊!"
那小个子来劲了。他跳到我和那个拉登之间,举起两手,手背向前,手掌不停地向后招,目光炯炯地看着另外那一边还在发楞的人们。
小个子白人一把从我手里把那本卷起来的《新闻周刊》夺过去,把杂志的封面展开,凑近那个流浪汉的脑袋,象展示一件艺术品:
"你们仔细看,他是不是拉登?"
我屏住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一端站起来一个矮胖子,远远地可以看见他眼睛发红,慢慢地向这里走过来。有十几个人跟在后面,大家都步履沉重。
地铁减速,慢慢停下来,到站了。
车厢里站着的人们一起趔趄摇摆,再一起站定,继续向我这里迈步。这个车站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下车,也没有一个人上车。车门关上,车子又开动。
车门的开闭,加上这些人的靠近,带来许多健康的气息:香烟、啤酒、狐臭、古龙水、口香糖、发胶……,使得那流浪汉的臭味没有刚才那么浓烈。
"哇……"
有一个人开了个头,接着男男女女发出一片惊叹声。车厢那一端的人都走了过来。我看见,这些人的最后面有一顶黑色的警帽在移动。
最前面的矮胖子瞪大发红的眼睛,伸出一只粗得像胡萝卜的右手食指,指着流浪汉用沙哑的嗓子问:
"你就是宾拉登?你就是宾拉登?"
那流浪汉避开那只异常粗大的手指,缩拢长腿,身体向后面靠一点。坐在那里的他,高矮和那个矮胖子相差无几。那双神色忧郁白多黑少的眼睛向上看的时候,又引起了一片惊叹:
"哇,他就是宾拉登吗?"
"他真的是拉登吗?"
"他真的是拉登呀!"
流浪汉不说话。清秀的脸上那种嘲讽不屑神情立即激怒了许多人。
矮胖子吐出几个低沉痛苦的声音:
"我的弟弟,我最亲爱的,唯一的麦克……"他的声音变成了哭泣,"……就葬身在世贸中心,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早上……。"
他一把揪住那流浪汉的衣领:
"站起来!你得站起来回答我:你就是宾拉登?你就是宾拉登?"
旁边传来一个女人压抑不住抽泣的声音:
"我的弗兰克……,我的弗兰克,啊……那天早上,他在……"
紧接着是几个男女的尖叫。那女人昏过去了。
"啪!"
一声闷响。矮胖子松开抓衣领的手,飞快地在那流浪汉左面嘴角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流浪汉的脑袋被打得猛地向后仰过去,"砰"一声撞在车厢墙板上。
"Yes!"
人群切齿轰然叫好。
那矮胖子打拳不是外行。他的手松开衣领后极快地缩回身边,再略为扭腰、转身,把拳头顺势送出去,称得上力大势沉。
流浪汉两只手一起捂着嘴巴,许多鲜红的血从他手指缝里冒出来。他闭上眼睛,身体向前慢慢弯下来,弯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矮胖子不动声色地迎着那人低下来的头部猛力一抬膝盖,正撞在他捂着嘴巴的两手和高高的鼻子之间。清脆的"咯拉"声和"啊"的一声惨叫,那人从位子上一下子滑到地面上。
我知道那流浪汉的鼻梁骨断了。
"Yes!"
人群又是一阵解恨地咬牙切齿。
"沙沙沙……"传来一阵特别大声的警察专用对讲机电流声,车厢顿时静下来,人们让开一条路。
一个腰部宽皮带上佩着手枪、警棍、大电筒、手铐、皮面罚款本子等许多装备的壮硕的白人警察,眼睛看着车箱顶部,一面向对讲机说话,一面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
"……有个小子,样子有点可疑……我可以对付。是的,是的,我知道了……。"
警察走到近旁,不屑地看着地下正在蠕动的那堆庞然大物。
小个子白人重新把那本《新闻周刊》封面展开,凑近流浪汉的脑袋。
地铁再次减速,慢慢停下来,又到了一站。车厢里站着的人们还是一起趔趄摇摆,再一起站定。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车门关上,车子又开动。
警察看一眼流浪汉的脸。他推开小个子白人手上的杂志,一把捏住地下那人的右手上臂,反关节方向一扭一提,那流浪汉又是一声痛楚的叫喊,放开原来紧紧捂着脸的双手,露出血肉模糊的面孔,两脚一蹬站了起来。
人群又是一阵惊叹。警察是一个大高个儿,但是这个流浪汉比警察还要高半个头。警察训练有素的两只大手因势利导,将流浪汉的两手顺便往地铁车厢上方的拉手杆子上一搭,腰上那付白色无光的手铐已经飞快地把那人的两只手锁在上面了。
现在,人人都看清楚了这个可能是恐怖嫌犯的家伙的嘴脸。
也许只有我还记得,他原本狭窄高峻的鼻梁线条是何等的挺拔优雅。现在他的鼻梁中部以下在血肉模糊之中肿大变形。长及前胸的浓密胡须湿搭搭地浸透了血。向下滴的血不留痕迹地滚过橄榄绿色的油腻外衣,一部分被他的污黑白色裤子吸收。还有一部分就滴在他的鞋子上和地面上。
两只手举起来被锁在车厢上方的拉手以后,这个人的个子才显现出来。人们窃窃私语的声浪越来越高:
"肯定有六英尺高,真的是拉登呀!"
"是的,网上的新闻说,拉登逃到美国来了。要不然……"
"没错,我看就是他。这狗娘养的,一定是想来炸纽约的地铁!"
"对!……"
地铁减速,停下来,又是一站。
车厢里站着的人们还是一起趔趄摇摆,再站定。这次还是没有人下车,但是一下子从两边的门里涌进来十几个人。他们都是原来在另外两头车厢里的人,隔着通道的玻璃窗看见这里热闹就过来了。车门关上,车子又开动。
人们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响,气氛越来越激烈。
警察的对讲机响起来,他放开喉咙说了几个字,摇摇头,挤到人群外面,走到车厢没有人的另一头去。
我被挤到人群的最外围,听着圈子核心里面传来一次次肉体遭受打击的闷声,一阵阵恨恨地叫好声。人群时而松开一点,我想象那是大家在给挥拳踢腿的人一点空间。时而又聚紧,各人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向中间贪婪地看这场私刑拷打。
我远远盯着那双被手铐锁在车厢上方的手。这双手跟着手铐在车厢的拉手上不时突然向左或者向右滑动。那些修长的手指时而无力地张开,突然又握紧。涔涔的鲜血从磨破的手腕上淌下来,滋润着他枯瘦黧黑的上臂皮肤。这个长得太像拉登的家伙的噩梦现在才刚刚开始哪,什么时候是终结呢?
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张白色纸巾,一只温软肥厚的大手搭上我的肩膀。我转过脸来,面对一个满脸泪水的中年白人妇女:
"别难受了。我的丈夫也……九月十一日……"
她抽泣着,把纸巾再递过来一点。原来,我不知不觉也是满脸的泪水。
接过纸巾,望着那双锁在车厢上方正在不停颤抖滴血的手,我挣脱那中年妇女,说不出话来。
地铁每到一站,车厢里的人就多几个。下车的人极少。新进来的人立即往中心区钻进去,然后就传来新的一阵喧闹声浪。
到我应该下车的那个大站的时候,我呆呆地站着,忘了下车。车子开动以后才茫然想到,还有七个站以后才是这列午夜慢车的终点站。
午夜慢车,你真的够慢!
这节车厢空间满了大约五成。我被挤得离那双锁在空中的手越来越远。那些手指像枯萎的兰花一样,软软地垂着,顺从地左右移动,不再颤抖、抽搐。
靠近终点站的几个小站,没有人上下。忽然,人群不祥地静了下来,松散开来。地铁行驶的"轰隆隆"声音大作。
警察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找到了最早呼唤大家来看宾拉登的那个尖鼻子小个子白人:
"嘿,你,听着。等会儿你得跟我去做一个报告。"
那人本来在打盹,睁大眼睛惊讶地说:
"为什么?半夜啦,我可要回家了。"
警察跨前一步,弯下腰,一只长着许多毛的大手"啪"一声沉甸甸地放在小个子的肩膀上,压得他身体一歪:
"刚才不是你这个婊子养的报的案吗?如果他真的是拉登的话,你等着拿一大票奖金吧!"
那人还想说什么。警察一只粗大手指重重地点击在他的嘴唇上。警察用另外一只手指点着远处悬挂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身体。那流浪汉开阔的前额发出无光的死白色:
"现在,闭上你的鸟嘴。你不想我把你和那个宾拉登锁在一起吧?"
车厢下突然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地铁车厢微微震动,到站了。
2003年2月
2007年5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