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三：皇帝的“劣迹”

　　中国文化人见到好的东西就爱来一个题记，把自己的名字依附在上面。大如山水胜景，小至收藏的书画。兴之所至就是一首诗或是几个字，镌刻在山水之畔，或直接书写在书画之上。名为抒寄心情，实谋永垂不朽。
　　乾隆做了六十年皇帝，武功文治颇有可观。他在山水和书画上的题记是空前绝后的。中国文化历史上闯进来这么一位“十全老人”，说徘徊也好，说践踏也好，总之，他留下的足迹又乱又多。
　　我少年时住在杭州。当年乾隆皇帝临幸过西湖几次，西湖山水之间无数的勒石立碑题诗题词之中，他的东西占了很显著的位置。杭州地标”西湖十景”，就是康熙和乾隆二人的余泽。时至今日，每天仍有不知多少游人专程去寻找这些碑亭，摄影留念。
　　当时皇宫里所藏的珍宝，乾隆反复摩挲把玩。玩赏之余，就拣好的下手，题字题诗，又加盖印记。书画之外，连四千年前殷商时期留下来的玉器上，都加刻了他的文字、印记。
　　古代流传下来的珍宝，有艺术和文物双重的价值。被加上了后人题记以后，这些珍宝的价值就起了变化。乾隆题记的文物价值很明显。书画有他的题记，可以证明是“宫里来的”。西湖边几座石桥间有他题的一块碑“苏堤春晓”，就引来游客无数。
　　我见过许多人对乾隆题记在艺术上的批评。批评者有理。
　　但是，有的时候，艺术和文物这两种价值是纠缠难分的。浑金璞玉有天然之美。经过高明的雕琢，就多了艺术之美。
　　中国玉石雕刻的工艺在大约四千年前的商朝已经达到相当的水准。我在前文提及的那块直径盈尺的商代玉璧是证明。“中华瑰宝”展览中，有好几块这样的玉璧上都有乾隆的题记。
　　有题记和没有题记，玉璧看起来就不一样。至坚的玉石上，刻写了雅丽的篆书或端庄的小楷，观赏之余也给人一种以柔克刚的启示。这种艺术的加工是极高明的玉工所为，非乾隆皇帝一人之功也。
　　故宫流传下来的文物，绝大多数都被乾隆皇帝“做过手脚”。一方面，真让人羡慕他的福泽。他在这个历史地位上，自然该他流名百世。当然，他犯了错误的话，也难杜后人悠悠之口。
　　这次展览上可以看到乾隆皇帝留下来的一大一小两个错误。
　　一个错误是，一块鹰纹圭上的刻字和鹰纹方向相悖。
　　第一个展厅里有一块鹰纹圭玉是最引人注目的展品之一。中国人走到那个陈列柜近旁都会被吸引过去。原因是这块玉上刻着字。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块圭玉放颠倒了。
　　中国人展出给自己看的时候，大家看玉圭看文字，微凸的老鹰浮雕方向是正是倒，大家不注意。在纽约展出时，布置展览者不懂中文，就把老鹰的方向按照头上脚下的习惯掉了过来。中文就头下脚上了。
　　约四千年前商朝初期留下来的这块斧形圭玉高九寸，宽一寸半。由一头浅黄渐变到另一头的暗红。圭玉的一头有一个展翅老鹰的浮雕图案，就得了一个鹰纹圭的名字。
　　圭是中国上古时候权位的象征。乾隆刻字的时候是乾隆丙午，一七八六年。
　　鹰纹圭一面上刻篆字“古希天子”，铭文是优雅的小楷:
　　“世代商周杳莫穷，鹰熊刻佩拟英雄。尔时尚述三王法，喻意何开五霸风。孔处月围淡云白，浸来日射晓露红。物之聚也必于好，好古微惭训召公。”
　　另一面上刻篆字“五福五代”，铭文是:
　　“细起花文若有神，抚无留手却平匀。知其是玉疑非玉，谓其非珍孰是珍。气合古人余泌穆，华羞时语诩彬幽。千年豚迹一朝现，巢许宁称善隐沦。”
　　我第一次看见放颠倒的鹰纹圭，以为必是“忙中有错”。当时因为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不及细想，连说明牌子都没有看。往后看了几个展厅才想到，这个展览处处体现出极其精致，立求完美的用心。回想起来，这鹰纹圭颠倒放置是否有它的道理在其中呢?
　　第二次看展览，留心看鹰纹圭的说明，原来，这鹰纹圭的安放，依据的是鹰纹的方向。说明文字直指是乾隆皇帝把方向搞错了。这鹰纹圭一面刻的是一只展翅老鹰，另一面是一个面具。按刻字的方向为正的话，老鹰看起来就象一只敛着翅膀的大苍蝇了。
　　乾隆本人一定没有认为这是个错误。否则他一定会下令把这圭玉毁了。
　　为介绍这次展览，大都会博物馆出版了两本非常精美的书。大的一本是方闻和屈志仁写的《拥有过去》。薄的那本是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馆馆长何慕文（Maxwell K. Hearn） 写的展品介绍。何慕文是这个展览的主要设计人。他中文流利，大都会博物馆之外，他还在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等校任教。

　　这两本书印刷色彩自然逼真，圭玉上刻的字比展览厅里看来还要清楚。不过，这两本书上都没有指出这块鹰纹圭上发生的“方向性错误”。我们可以看到，鹰纹圭原来还有个精美的雕花木架。这块古玉就按乾隆皇帝定的方向端端正正搁着。
　　另一个错误是，乾隆将元人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的膺品当成原作，经臣下委婉指出，他硬不认帐，还在原作上留下了一段强词夺理的说明。
　　今日知情的观众看到“富春山居图”上这段“劣迹”，都会露出微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