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的由来
(2007-01-11 07:35:35)
下一个
听不少老年人说过,我们这一代人自己也常常惊叹,我们真的特别爱吃喝。想想也是。平时有空,我就想弄点好吃的。早上时间再紧,也要煮稀饭就小菜,不愿意吃面包牛奶。朋友见面,总是饮茶吃饭。到周末就连连的打电话或是听电话:中城新开了一家自助餐馆,价钱比我们上星期去的那家还便宜;或是,前天和什么人吃过一次巴西菜,一起去试试如何?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中国的饥荒,被饿怕过。
对于童年的事情我们有特别清晰的记忆。在我记忆里的童年大事,多数都是些和吃喝有关的片断:
最早的印象之一:我还不大会走路,跟着二叔逛街累了,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他带我到一家食品店,指着货架高处积满灰尘的那排里面是橘红色的瓶子。店里的人取下两瓶,抹干净灰尘,再拿来两个玻璃杯。只听得“嗤嗤“两声,接着是液体倒入杯子的声音。二叔递一杯给我。橘子的芳香使我精神大振。我喝一大口,马上惊呆,忘记了吞咽:
舌头又麻又痛,味道又香又甜。咽不下去,舍不得吐掉。
回家后,我赶紧对邻居小伙伴描述那种珍贵的名叫“汽水”的美味。他们一点也不馋:吹牛。舌头会麻,嘴巴会痛的东西,能喝吗?
从有记忆开始,糖就是生活中的珍稀宝贝。月饼为什么好吃?因为它薄薄的酥皮下全是糖嘛。有次时近中秋家里来一个客人,照例有一盒子“手信“。偷偷的打开来看,竟是铁盒子装的月饼,金黄油亮,个子比自己家买来的苏州月饼要大上两倍有余,大喜。岂料吃的时候,面前盘子上只有切下来的一个小小三角,不由大失所望。
祖母说,这是广东月饼,花样特别多,有莲蓉、枣泥、百果、东蓉、豆沙等。有的里面还放上咸蛋的黄。老人家慈祥地看着我:广东月饼这么大的一个(我听得流口水,心里说,大什么!),又甜又多油,没有人吃得下一整个广东月饼的(我心里说,我行啊)。
一起玩的邻居小朋友数我年纪小。最年长的是道镛。道镛擅长表达,声音抑扬顿挫,表情眉飞色舞,还有生动手势。对我们这些人,他的影响其大无比。
道镛说:
“现在有一场电影,是讲打仗的,打日本鬼子。里面有一个老头子,半夜三更站在外面,手上拿一个竹梆子,敲两下,笃、笃,再喊一声:平安无事喽!”他怪声怪气地喊得很嘹亮。我们都笑起来。他一挥手。我们马上静下来。“你们知道他这么喊,是什么意思吗?这是暗号,他身后游击队已经都埋伏好了……。”
我们每个人都向大人要了钱去看了那场电影。
道镛告诉过我们一种吃食,结果在我心里种下了几十年的迷惑:
“现在有一种吃的东西,保证你们一顿吃不光。”
“那我就晚上接下去再吃好了。”
“不行。那是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吃的。老实说吧,是在华侨饭店里。一个人吃一次,要十块钱!吃不完的不能带走。”
“哇!”
大家惊叹。那时最便宜的阳春面九分钱一碗。奎元馆最好的虾爆鳝面七毛五。学徒工月薪是十四块。
“这么贵,吃什么呀?”
“吃这种东西有很严格的规矩。一样一样的吃。时间一到,吃不完的连盘子一起收掉,然后才给你吃下一样。”道镛咽一口唾沫,比着手势,“我们吃饭,一口饭,一口菜,对吧。可是在那里,一上来先是一大碗汤;喝完以后,是一大盘涂了奶油的面包;然后是一大块牛肉,半斤重……。”
“哇!”
我们又瞪着眼睛叫起来。
那是一个所有的东西都以“两”为单位的年代,有票证为凭。一根油条半两、一个蛋糕半两、一个包子一两、一碗面二两半、过年的时候每人花生四两、每人一个月糖二两、菜油四两、猪肉四两。猪肉票可以买牛肉,也是四两。
一次就吃掉半斤牛肉,我简直换算不过来。半斤五两,比我们一个月的定量还多!这么多,怎么吃得下?
“还有哪。牛肉旁边有青菜和豌豆;再以后,绝啦。你们猜是什么?”大家摇头。道镛笑嘻嘻地说出答案,“一碟八宝饭!”
“哇!”
八宝饭从来就是我的最爱。你想想,这八宝饭甜极,流淌着香喷喷的猪油,里面有一大坨黑得发紫的豆沙,还有黄色、绿色半透明的蜜饯、黄色的核桃仁、白色的瓜子肉、萝卜做的红绿丝。我对于八宝饭的遗憾和广东月饼是一样的。吃八宝饭时,祖母总是说,先挖一小块吃吧。一整碗,你这么个小东西吃得下吗?
“八宝饭后还有吗?”
“当然还有。还有一杯咖啡。告诉你们也不要紧,那咖啡里面,糖和牛奶是随便加的……。”
群众的反应复杂深远。大家都乱淌口水。有的叫起来,太贵了,谁吃得起?有的说,我不相信,没有人吃得下这么多东西的!有的问,咖啡是什么?也有人问,收粮票、肉票吗?
整个大饥荒的年代,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个神话,直到饥荒慢慢过去,旧记忆为新事物取代,人渐渐长大……。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在香港湾仔的“波士顿”和朋友吃牛排,锯啊锯的,忽然福至心灵,顾自己大笑起来:当年道镛讲的,不就是吃西菜的套餐吗?
回国见到几位年长的亲戚,都说:啊呀,你最爱吃大闸蟹,可惜现在季节不对……。
我当然爱吃大闸蟹。但是,有谁不爱吃大闸蟹呢?这是一个非常温馨的误解。
有首歌唱道:没妈的孩子象根草……。我非常不同意这种狭隘的说法。我有妈妈,不过小时候妈妈不在我身边。爸爸也不在我身边。我和祖父母住。他们从来没有使我产生“象根草”的感觉过。
有天放学回家,见到厨房里挂着一只用草绳缚住的巨大螃蟹,正在“滋滋”地吐着白沫。青黑色的脚坚硬如铁,上面是茂密的金毛。晚上,这只蟹变成鲜红色,躺在我面前的大盘子上。祖母一面剥出蟹肉,蘸了姜醋塞到我的嘴巴里,一面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最喜欢吃螃蟹啦。我在菜场看见有蟹卖,只有这么一只还象点样子,有十二两重(祖母坚持用一斤十六两的旧制)……。
我说,我吃过螃蟹吗?我最爱吃的是冰棍呀?祖母笑起来:没记性的东西。去年你姑妈送来螃蟹。你吃了要添,吃了要添。我剥都来不及。
长辈的关爱使清贫变得镌永浪漫。从此我就被栽上了“最爱吃蟹”这么个名声。
那年冬天我从香港到南京,天寒地冻,还是吃到了大闸蟹,而且有满满一桌,多到吃不完。那天,我非常非常想和当年告诉我市场上“只有一只大蟹卖”的、已经上了天堂的祖母再说几句话。
小时候我爱吃冰棍。现在在美国我爱吃冰琪琳。许多人会说,我也是啊。没错,那叫英雄所见略同。
中国从东到西有几个在夏天被称为“火炉”的城市,我都住过。我知道好多个办法来证明“火炉”这种说法的正确。我当然也知道人在火炉里过夏天的滋味。说起来呀,怎一个热字了得。
中国人说,民以食为天。这里的“天”字涵义铺天盖地,丰富到你想象不完的地步。吃,除了果腹之外,可以治病、防病、驱邪(吃香灰)、滋阴补阳、搞外交、招待朋友、卖钱、炫耀吃的知识、装穷、摆阔,甚至欺骗敌人(司马懿在敌人的探子来窥视时,故意作出咽不下口中食物的样子)。还有一个重大作用是,在冬天取暖,在热天避暑。
我直到成人,一直住在夏天象真正火炉的城市,家里从来没有电风扇,只有扇子。世世代代下来,我们对于暑热早已安之若素。手摇扇子之外,我们可以吃东西:西瓜、黄金瓜、雪梨瓜、绿豆汤、红豆汤、金银花茶、冷稀饭、凉面……冰棍。这里我把西瓜放在第一位,因为我爱吃西瓜,但那时的西瓜太珍贵。这里只是信笔写出,其实排名不分先后。一定要排名的话,第一个得排冰棍。
你想,天热得冒火的时候,把最冷的东西,冰,放到嘴巴里,而且是甜的!多么过瘾。至于后来的奶油冰棍、冰砖、冰琪琳等等,都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真正的核心,是原始的冰棍:冰冷、清甜。
我享有的零用钱制度就始于买冰棍的需求。我颇识自律。一天自费最多只买一次冰棍。想吃第二、第三根冰棍的话,我就到姑妈家去。我很小的时候就深知姑妈对我的爱也是绝对可靠的。姑妈住临街的墙门房子。卖冰棍的小贩就在门前来往穿梭,方便极了。到了这里我得从另外一个角度自律:别让姑妈买得太多了。
记得那些卖冰棍的小贩都背一只漆成蓝色的木箱。里面一层层的冰棍,铺垫着棉絮。刚上来的冰棍冻得坚硬如石头,到后来翻腾得长久就会融化变软。小贩知道人们的心理。除了吆喝“棒冰--”以外,还用冰棍的纸包上一块木头做成假冰棍,拿在手上不停的敲箱子,以示自己冰棍的新鲜坚硬。所以那些箱子的蓝漆难免剥落。
有天下午我突然想吃冰棍犯了瘾。但是小贩一直没有露脸。他们不走过来,我就走过去吧。在热得要命的街上寻寻觅觅好久后,我终于看见远处一个背着木箱的人影,于是疾步追上去。走近了我大叫:买棒冰!那人居然不睬我。我叫了几声,那人才回过头,冷冷地说:追什么追,我是修橡皮套鞋的!原来他早看见我了。
洋葱必定炒牛肉丝。花椰菜只煮猪肉。那时候的生活无比简单。可是阶级斗争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大人们头脑里面还是有些陈年吃食会以口头形式出现,影响我们小孩子,使我们迷糊彷徨。
最能使我感受到色香味的描述是油炸大黄鱼。在一切定量供应的年代,幼小如我只是略为吃过几筷子大黄鱼,就有惊艳之感。我知道大黄鱼身上没什么刺,多的是又嫩又鲜滑的肉。
祖母说了:
“从前我们啊,就吃大黄鱼背脊上两条肉。批下来,蘸点拌苔条的面粉,大油锅里一炸,马上就上桌。”
我听得满嘴口水,马上有一种奇怪的疏离之感:这么亲近的祖母,竟然吃过这种我梦里也想不出来的美味。这怎么可以?
最感到不可思议的吃食是听一个客人说的“凤穿腮”。那名称古雅,好象说凤爪实际上是鸡脚似的,他说不清楚道理。方法却很清楚:先将绿豆浸水,压上大石头,孵成短粗茁壮的豆芽,然后摘去头尾,留下中段。再把鸡肉撕成细丝,一根根穿过豆芽……。
这和我的现实生活相去太远了,使得我没大没小地激动起来,说他“说谎”:第一,绿豆芽的头很好吃,没有人会丢掉;第二,一块一块的鸡肉多好吃,想吃豆芽的话,咬一口鸡肉,吃一筷豆芽就是了。何必麻烦?第三,这可不是小麻烦。鸡肉丝要通过豆芽的身体,得穿在针上。怎么穿法?第四,豆芽身体中间是实心的,根本都是水……。
现在我们都知道,六十年代那次饥荒饿死了许多人。不过,我正好住在大城市,有长辈的庇荫,只知道那是一个大米供应不足的年代。我没有吃过榆树皮、观音土之类灾年传统食物,但是吃过一些玉米粉、番薯粉、高粱粉、大麦粉;吃过南瓜煮饭、甘蓝菜煮饭、番薯丝煮饭、胡萝卜丝煮饭、蚕豆煮饭、青菜煮饭。今天的人们喝假酒,我吃过假肉-人造肉,还有假饭-双蒸饭来填肚子。顺便说,到后来大米供应渐渐恢复正常后,我还吃过比上述一切都要难吃百倍的忆苦饭。
身在海外,偶尔飘来一股胡萝卜气味,就可以把我带回昔日的中国,带回到面前一碗金黄色胡萝卜丝煮饭的时光。美国的玉米、南瓜、甘蓝菜、番薯……的气味,都有这样的功效。
人到中年,思想瞻前顾后地忙个不停。童年回忆象澄清湖泊上浮现的青翠小岛。靠近时才发现:这些小岛上原来都是香味撩人的食物,有的粗砺、有的精美、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当年的贪馋饕餮已经淡忘,就是那时最难以下咽的大麦粉,也显得可口。
我微笑着,和它们再次亲近。
小墨水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