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思念

有的人怕狗，什么狗都怕。有的人就不怕。有的中国人怕流浪汉，看见什么流浪汉都怕。有的人就不怕。

我是一个不怕流浪汉的人。

关于流浪汉，在美国有许多传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流浪汉都是有怪癖的富翁。他们白天行乞，晚上住豪宅。

我不相信这样的传说。原因很简单，我是一个每天工作到午夜的人。

我每天午夜时分走过第五大道和四十二街那座气魄恢宏、格局和大都会博物馆相仿的纽约市图书总馆。不管多晚，天气如何，那里总是有许多游客在徘徊容与，拍照片留影。总是不断有闪光灯对着广袤的深黑夜色发出比打火机还微弱的不自量力的挑战。想起来，兴之所至，我们谁没有拍过这种冲出来黑糊糊的照片呢？

春夏秋三季过去，我已经看惯了那些悠闲地坐在狮子雕像下，用与世无争的目光看游客们说笑、拍照、接吻的流浪汉们。流浪汉们是游客的背景，就像那些栏杆、树木一样。游客们谁也不把这些流浪汉放在眼里。

今年所见最潇洒的流浪汉是一个整洁的中年白人。他总是拿一支笔，往膝头上一个小本子上不停写字。有时天实在太黑，有时候雨点啪啪地打在我的伞上，只有在这种场合见过他若无其事写作不停情景的人，才会和我一样，相信他是一个浪漫的疯子。

潇洒，浪漫，都是我们这些在另一边的人的想法。流浪的人们最需要的可不是这种不着边际的空想。有一天，一个面善的老年黑人照例向我伸出手来。平时，如果我口袋里没有零钱，我总是拍拍口袋向他笑笑说声“对不起”。这天我正好手上摸到两个两毛五分的硬币，就一起给了他，顺便说了句“祝你好运”。

没想到，这几个字好像在黑夜里擦亮了一根火柴似的，那个老黑人惊讶地睁大眼睛，踮起两只脚的脚尖，一面用三只手指夹着两个硬币“叮”地打了一声，一面身体很优雅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啊哈，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需要的正好就是好运？嘿，你这个中国人。”

我也吃惊。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在无意中发现：午夜时分在街上匆匆行走的人，谁不需要好运呢？

前几天开始天气转冷。走到图书馆前，游客们打着哆嗦。流着清水鼻涕，拍照片的闪光不减。只有我知道，他们的背景中，栏杆、树木、石狮子都在，但是流浪汉已经消失了大半。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去年见过的一个流浪妇女。那个妇女是白人，五、六十岁的年纪，臃肿的身体，一直在图书馆和第42街一带行乞。她从来不出声，总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睛看着地面，不像其他流浪汉总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行人。所以，很少有人过去主动向她施舍。

流浪的女性身边的东西总是比男的流浪者多很多。她们把全部家当塞在几个、甚至十几个大小塑料口袋里拖来拖去。美国人习惯上把她们称为“口袋女士”（Bag Lady）。

四季分明的纽约说冷就冷。记得去年第一次寒流来袭的那个午夜，我翻起大衣领子，两手深深插在口袋里，快步走过图书馆的大理石台阶。一转到第42街，就看见那个流浪妇女的花白头发在风中飘动。她正在用她身边的七、八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人行道的地铁通风铁栅上为自己垒一堵挡风墙。

纽约有无数这样的地铁通风铁栅，一年四季时时刻刻在吐出浑浊的热气。路上的行人总是避开一点走过去。流浪者冬天躺在铁栅上取暖是常见的景象。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没见过那妇女坐下来过。她总是倚墙在地铁铁栅上站着，让那些垒得高高的口袋围着她，露出几咎头发在风中抖动。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每天不由自主的总有十几到几十秒钟的时间是属于这个女士的：到午夜时分，我穿上大衣围上围巾走出办公室，快到图书馆和第42街转角时，就会想到她。

天越来越冷，走过那高高的一堆口袋时，我就会胡乱猜想：她大概是东欧移民，不会说英语。她为什么老这么在露天站着，不到地铁站里面去避风呢？里面有许多流浪汉大模大样地在地铁车厢一个人占上几个位子睡大觉呢。

纽约冬天气温和北京相仿。有时实在太冷，又是雨又是雪，快到那个转角时，非常沮丧的感觉会突然生起。

我非常，非常地不想再看见她。她为什么不换一个地方？为什么不去政府收容所？为什么……为什么不象安徒生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女孩那样干脆快快地美丽地冻死算了？

我说不出来这种想念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现在想起来，一定是她先消失了。没有了她存在的提醒，我就不再想她。

想到这事情居然已经过去了一年，我暮然心惊。

凉风吹过灯光璀璨的曼哈顿中城，图书馆后面布莱恩公园里围着晶莹的溜冰场，有许多美丽的圣诞礼物商店。音乐声中，人们快乐地来去，大声讨论着这里的溜冰场和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场哪里更好，静静地考虑着买什么礼物送给自己最爱的人。但是，想到今天的这些流浪者不久就又会消失无踪时，美好的感觉顿时大打折扣。

我现在知道了，到明年春暖花开，带悠闲微笑，无畏地坐在图书馆大理石台阶前的，已经是另外一代流浪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