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世间

本书讲述了作者(我)在半个多世纪的人世间所经历的种种故事.
正文

在这人世间(31 - 34)

(2006-10-15 19:15:34) 下一个

31

每天上下午两次,马亚珍总会来到我的写字桌前,交付给我几件稿子,还会多停留一会儿,说说她以为哪篇稿子真是写得不错,而哪篇可能不好刊用,希望我尽量早些处理,省得投稿者等得焦急。

马亚珍本份工作是登记分发稿件,她多嘴的是份外话,这倒让我感知她的直心肠和热心肠。

我和她便这样由工作上的接触开始,慢慢地熟了起来,到后来,她有事没事都要到我这里来坐坐聊聊。

她倒是不爱打听别人的事情,也不像有的女同志那样婆婆妈妈。她聊都聊她自己,过去的,现今的,好像她没有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事情,所以,我对于她有事没事的到来,也从未讨嫌过。

马亚珍告诉我,她家庭出身非常之不好,父亲是恶霸地主,土改时被镇压了。

她说,她是庶出,小老婆生的,又是个女孩子,在这个家里同她母亲一样都被歧视。她上完小学就不让上了,可她读书用功,成绩在班里拔尖,她的级任老师找上门对她父亲说,这孩子不能继续上学太可惜了,这样她父亲才允许她到县里上中学,一直上到高二。

马亚珍问我是什么出身,我说应该是自由职业者,土改成份里有这一项,可家里来信说定为小土地出租者。

她说,小土地和地主可是大不一样,这个出身还算可以,不会对前途太大影响,当然,如果是贫下中农是最好不过了。

她说她以后找对象得找个出身好的,地主出身的绝对不予考虑,哪怕当一辈子老姑娘也忍了。

马亚珍说,在土改父亲被镇压前,她就跑了出来参加革命,当时她最想参军。她从小爱跳跳蹦蹦,还喜欢听梆子戏,看皮影戏,所以最想进的是部队文工团。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师文工队招收队员,管招收的解放军同志看了看她后说,文工队要招的正是像她这么大小这么身量能唱能跳的队员,她听了喜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可是当她填了表,过了两天去问,口气变了,说情况有变化,不想招她了。

她说,她的运气还算不错,正在为进不了文工队而感到苦恼的时候,在街面上看到妇女干部学校的招生布告,她的高中文化程度还算符合入学条件。

在妇女干校,她上了《社会发展史》、《新民主主义论》等课,懂了不少革命理论,也从心眼里要求自己从此在革命队伍里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个人服从革命需要,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马亚珍在妇女干校学了八个月后,就直接分到这个单位来了,起先在办公室做收发这样的事情,很满意,心情也好。大约干了一年多,调到这里也是做收发。收发是一样的,那里是文件,这里是稿件。

她说,她倒是更喜欢这里的工作,可以向我们学习编稿,学习写作,能使自己有个长进,日后有个专门本事,她希望我能多多给她帮助。

她讲了这话以后,就时不时地拿着鲁迅先生的《故乡》、《社戏》,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荷塘月色》这些作品,要我讲解。我说我讲不好,也讲不了,她说我太谦虚了,一定要我讲。我推辞不了,只好寻找参考书认真去备课。

就在我常常给马亚珍单独讲课的当口,一场肃清反革命阴谋集团的运动掀起了,我得到这样的提示,要擦亮眼睛,谨慎交友。

不知道马亚珍得到什么样的警告,她送了稿子转身就走,不再在我面前多停留片刻,也不再要我分析名家的作品了。

就在这差不多的同时,胡鹏去食堂吃饭屁股后头总跟了一个人,他见了我只看我一眼,似乎不便同我说话。我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么个文弱人也是反革命?

大约又过了十来天,我见不着胡鹏来食堂,一天,两天,三天,总是见不着,我又不好去打听究竟。

我得到这样的警示:你同胡鹏这么谈得来,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可揭的,是不是你的觉悟太低了。可是,我搜肠刮肚仍然未搜刮出什么来,我只好自责觉悟太低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悄悄向我透露,胡鹏在大前天天不亮,趁住进他宿舍的看管人还未醒来,跑出去卧轨了。

我黯然失色,长长的倒吸了一口气。

我在走廊里,见着了小潘,看起来她神态如常,当然不会是嘻嘻哈哈了,我猜想她的神态如常是尽力装扮出来的。

运动的高潮渐渐地退了下来,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其声势压倒一切,人们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平静些。马亚珍恢复了往日活泼面貌,以轻快的步履送稿穿梭于各编辑室,有时还把她的习作拿来求我给改改。

过了立冬,气候从凉转寒,人们及时套上棉衣以御寒。

这天下午,马亚珍送了稿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送稿,她要调动工作,去边疆,是昨天才通知她的,明天交代工作。她说:“边疆建设需要内地干部支援,我也需要在艰苦环境中锻炼,所以服从调动,只是这里同志都很好,对我挺有帮助,当然有点留恋。”我听得出来,她的话是出于真心。

临走前一天,我碰见她,问了一句:行李都准备妥当了?她点了点头。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有些沉重。

因为上火车的时间是在夜里,大家都没有去送。

马亚珍走后从未来过信,我也不知道她去的边疆具体的地方,我只听人说,下火车后到那个地方去,还需坐十来天的汽车。

一个女孩子在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坐十来天的汽车,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可能是想像不出来的。

大概在第二年开春时节,我在我的顶头上司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张干部政治表现的表格,这是这位上司的疏忽让我看到我不该看到的机要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马亚珍名下写着阶级异己分子。

我黯然失色,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气。

32

毒辣的太阳,让我白天有事不敢上街,红辣的川面,让我即使肌肠辘辘也不敢走进面馆。

我七月间在这火炉城市呆了十来天后,要乘长江轮回去了。

我承应了一个额外的任务,把两位少数民族姑娘带到京都,她们生长在大山里,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受调晋京学习,千里行程,路上需要有个可靠的人照应。

上船那天,我同两位姑娘见了面,一位是藏族,十八岁;一位是彝族,十七岁。她们扛着包裹,从朝天门下石级登轮,健步如飞,如行坦途。我自知无力追赶,只不住地喊:“慢些儿!慢些儿!”

通川的铁路还在加紧修筑中,长江航轮自然成了进出巴蜀的主要交通,船票极其紧张,我们即使出具官府介绍信,也只购得没有铺位的五等舱,持此船票只能在左右两边的船舷上站立,蹲坐,夜晚允许摊开自备草席卧睡。

千里江陵一日还,纯属诗仙的夸张笔法,虽说开往下游,顺风顺水,也得在船上过夜。为维护文明秩序,船家规定,无舱位者,进入夜晚时,男客在右舷甲板,女客在左舷甲板,禁绝混杂。

我将这规定告诉两位姑娘,她们不等我说完,立即显示出气不过的表情,努出嘴说:“不是说好了的,你照应我们一直到京都。”

我解释说:“只不过在晚上你两人在那一边休息,我在这一边休息,不是不照应你们。”

“那我们也害怕,在一起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明白。你不可以抛弃我们的。”彝族姑娘反复这么说。

我还是耐心地解释:“我知道我担负着把你们两人照应到京都的重大责任,我怎么能够抛弃你们呢?”

然而,我说了多少这样中肯的话,对她们没有丝毫说服作用,仍旧一根筋地坚持我不能同她两人分开,只分开在船的两边也不行,只分开在夜晚也不行。

彝族姑娘还说:“我们是特殊情况,他们应该明白。”

我心想,明白什么,我一个刚二十出头的男青年,她们是十七八花季姑娘,又不是老头老太,却坚持夜晚呆在一起,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不说男女大防,彼此有个顾忌,起码也是文明之道。

看来,她们除了认准“一路照应”这个死板的理外,还不把男女间应有的顾忌看得太重,所以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又憷于找船上的管事人通融,也怕人家误会,以为是我这小子的鬼花头。

我正在为难中,正好一位船员打我们面前走过。抓住这个时机,我道声“对不起”后,将我这难题说与他听。船员听了说:“可以让这两位少数民族同胞随你在这边休息,她俩靠边头,你隔在与其他人的中间,这样没有什么吧!”船员看我样子,不像个油头滑脑的人。

两位姑娘起先听不明白,我再加比划着说明,她们高兴了,不闹意见了。

我们席草席而坐,在随便的聊聊中,我才了解她们于一二。

问:你们干嘛到京都去?

我是知道去学习的,故意用这个提问打开话题。由于一开始没有问过她们的名字,熟了反不好意思问了,只得用藏彝作名字的符号了。

藏姑娘:去学习啊!

问:学什么呢?

彝姑娘:那不知道,反正去学就是了。

藏姑娘:我们还不识字,可能先学文化吧。

问:为什么选你俩去,不选别人?

藏姑娘:我们两人不是一个地方,我是甘孜,她是凉山。我们都是在平叛的斗争中表现坚定,成份好,奴隶出身,受苦深。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地方还有过叛乱的事情,所以睁大了眼睛以惊讶的口气说:“是吗!还有这样的事。”

彝姑娘:外头哪里能知道,斗争激烈着呢,你死我活,就是你死我活。

藏姑娘:我们那里配合大军,把他们全部歼灭掉。

彝姑娘:我藏在草垛里,我看得见叛匪,叛匪看不见我,我一枪一个,一共撩倒七个,个个是壮汉,枪法还挺准。

我插了一句:你练过吗?

彝姑娘:练过?连枪都没摸过。

她说时,显得非常得意,还挪了挪坐着的屁股。

藏姑娘:我们是用性命去拼的,我没听说过,康巴人蛮悍得很。

这时,我一面像捣蒜似地点头,一面用正眼端详两位姑娘。藏姑娘长得壮实,大眼睛,鼻子有点儿蹋,左脸颊有一疤痕,倒不显。彝姑娘身材苗条,眼睛不大,却是双眼皮,显得眉清目秀,脸庞被阳光染了非红非黑的健康色,仍不失娇美之姿。

就眼前这位看起来柔心弱骨的姑娘,竟是一枪撩倒一个的英雄,你不信也得信。

问:你两人现在都成为干部了?

她俩同时都点点头,都显出自豪的样子。

问:不识字这干部怎么当?

彝姑娘:能!

藏姑娘:才让我们去学习啊!

夜幕实实在在地悬挂下来了,天空没有月光,只有满天繁星自作多情地闪闪烁烁。两岸山峰石壁缓缓向后退去,却未曾听见一声猿啼,旅客们渐渐地安静下来。

我自言道:该休息了,便和衣躺下,枕着我那随身的挎包,并在腰部处缠一件外衣以防受凉,我曲身向左方侧睡。

隔了不多一会儿,我感觉到右边的两位也不声不响地躺下。

我在浅睡中,感到身后有一棒槌般的东西打压在我的腰臀之间,并停留在那儿,这肯定是彝姑娘的腿,我要求自己一动不动,等待事态的发展。待一会儿,未见动静,我才头不动只转动眼珠向右下方瞥去,果然不出所料,这彝姑娘睡觉不安份,大概前几日从大山里出来太吃力了。我正想着如何不惊扰她把身子抽出来,不料想彝姑娘拍的一声把她的右手打在我的颈脖上,也停留在原位不动了,并在我的后脑勺吹过来匀和的口气,从这匀和的口气,完全可以确定她的确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这可是难为了我,上下都被锁住动弹不得。

我想起中学的时候,那些比我大的同学,把与女生碰一下,叫做吃豆腐。而我今日在轮船上,竟然不费心思吃上了豆腐。

我真的觉得这情形太好笑了,我想起了有一位知名人士曾经写道:中国的豆腐是很好吃的东西。当然,此豆腐非彼豆腐,我想到哪里去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不该白吃豆腐,我应该立时摆脱这种状态。我坐了起来,叫醒彝姑娘,对她说:“别睡死了,江风很凉,赶紧盖好肚子。”

彝姑娘醒不了,只翻了个身,转向右侧,并随即把手脚都搭在藏姑娘身上,同刚才搭在我身上一个模样。这或许是人家睡熟了才有的无意识行动,可我却想到吃豆腐,想到豆腐是好吃的东西,我自责这些想法的下作。

天大亮了,五等舱的船客都起来了,藏彝两位姑娘也穿戴停当,还反复用小园镜左照右照。我带着玩笑的口气对她们说:“你们有了照应真会放心,睡得叫都叫不醒,不怕照应的人就是个流氓汉。”两位听了都不住地格格格乐。

乘完了江轮,又坐上了火车,我终于把她们照料到了京都。

出了京都火车站,我替她们叫了一部三轮车,她俩坐上了连个再见都来不及说,就被车夫飞也似的从正阳门蹬走了。

她们最后也没有把名字留给我。

33

这个周末晚上,有两当子事情凑在一块儿了,一是王先生来京都开会,顺便约同学大家见见;二是小潘邀我参加她的婚礼。

王先生是我上大学时的系主任,我毕业时他有意留我当助教,由于更加大牌的部门调我才留不成,而这大牌部门半年以后却把我转到我不情愿去的单位,他知道后竭力设法将我调回学校,虽然没有成功,但王先生对我关爱之情我是不可以忘怀的,这个见见我一定要去的。小潘早先是胡鹏的女友,胡鹏是我的好友,他走了绝路,让小潘这些年来承受着无以名状的压抑和难以言喻的苦痛,如今,她自我解放出来,仍对生活充满信心,我作为胡鹏生前好友,理应前去庆贺。

我到底想了个两不误的法子,先去南小街参加婚礼,及时告退,去麻线胡同见王先生,好在南小街与麻线胡同相距并不远。

小潘很是热情,介绍新郎与我相见,新郎很是健谈,小潘又递糖果又点烟,弄得我不好意思开早退的口,宝贵的时间就在我的犹犹豫豫中迁延了。待我狠下决心告辞出来,已经九点多了,急匆匆赶到麻线胡同,王先生因另有事情已经提前走了,只剩下满屋的同学在那里三三两两地欢言笑语。我插了进去,与一位留苏刚回来的同学聊起各自的境况。因为时间已经不早,我怕赶不上末班公交车便也早些告退。那些骑车来的同学,无此顾虑,还在那里继续神聊呢!

这大概是这年五月份的事情,也正是在这时间段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在整风,动员大伙儿提意见,叫做鸣放。

既是鸣放,我也不见外地鸣了一下,也只不过把我存于心间的疑问提了出来。我说,二年前,马亚珍调往边疆,她虽留恋京都仍高高兴兴地服从了,她总认为让她去艰苦环境工作,是对她的信任,她哪里知道她头顶上压了一顶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走的。说到这里时,我强遏住眼眶里的泪水,然后就不说了。

过后,一位好心人对我说,你有什么必要提这样的意见,你这不等于把自己也搅了进去,这本来同你无关的还这么激动。

我说,提了也就提了,我是口对着心说的,不是说什么都可以提吗?

那人说,你真是天真得可爱。

果然,没有多长时间,风向变了,这东南西北风就玩弄于人家手掌的翻飞之中,整风变为反右。

我的上司老赖让我上他办公室一趟。按照以往经验,不说明什么事,只说去一趟,大多情况下并不是好事。

走进老赖办公室,他正坐在转椅上专心看摊在桌上的一迭文件,没有把我的进来当作一回事,所以连头也不抬一抬。

我只好坐着等着,拿眼睛漫不经心地向左右和前方看看。前些日子老赖的写字桌的四条腿均由三块砖垫高,今日已将砖块撤去,这砖块的垫与撤正好反映坐在我面前这位上司面目的变换。

就在一个多月前,鸣放在这里开展了,有一张题为《老赖眼睛长在头顶上》并配了漫画的大字报,赫然贴在他的办公室门外的墙上,他进进出出抬头低头都觉得不是,神情紧张,脸色阴沉,似惶惶不可终日,三天两头去医院,不是气管炎,就是鼻窦炎,不久又添了个以前从未听他得过的腰椎间盘突出,弯不下腰,只能直着站,才有了把办公桌垫高,他站着办公的精彩演出。

其实大家给他提的意见无非是主观武断,趾高气扬,对人太霸道,说到头仍是个工作作风问题。而对这位老赖来说,这是他身上毛病的表面,他的内里是天天动脑筋踩乎人家。他最让人讨厌的地方是爱抓别人出身什么的这样的小辫子,他学武松打虎,拳头下得越重越过瘾,他好像不给别人扣上顶帽子便显不出他阶级觉悟之高。因此,我有充分理由认为,我在鸣放中所提的关于马亚珍带着阶级异己分子帽子去边疆的意见,才可能刺中他的要害处。

我只能等待着,等待着老赖开口发难。

老赖终于从桌上文件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向我表示他已看完了他的级别所能看到的红头文件。他开口了,而且开门见山:

“前些日子,你参加过什么会没有?”

“参加过,前些日子你是知道的,就这楼里,开了多少次鸣放会,有的也没有参加。”老赖听了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我问的当然不是指这楼里开的会,而是指在外头开的会。”

我毫无犹豫地回答:“没有啊!哪里在外头开过会。”

老赖也毫无犹豫地接上:“好好想想,别把门关死。”

我的确作了地毯式的自我盘查,仍然查不出开过什么会,是故,我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告诉老赖:“绝对没有!”

老赖打开抽屉拿出两页纸,随手很不当回事地翻了翻,然后放低声调:“有人揭发了你参加由你老师召开的黑会,筹划办同人报。”

我猛然想起准是那个星期六晚上同学与王先生见面的事,于是,我把事情经过述说一遍后说:“我去迟了,只见同学三三两两地交谈,不像开什么会,此前他们是不是开会,谈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

老赖说:“你到底还是知道这事情的。”

我说:“你说的开会,我确是不知道的。”

老赖说:“可是,这里有材料,”他用指头敲着桌上摊着的两张纸,“白纸黑字写着你参加了黑会。”

我梗着脖子说:“你叫他说说,我坐在什么位置上,坐在谁的旁边,我发了什么言,你把这些材料核实了,再来找我。”

“今天找你,也是为了向你核实。”老赖这才把口气放缓和了些,“这样吧,你把今天谈的写成文字,至迟后天交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当想起马亚珍的阶级异己分子我会不寒而栗,说不定我这个态度,就能够在我的名下,写上立场不稳啦,严重错误啦,在风浪中动摇啦。

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他真要怎么着,我也没有法子。

34

我的好友国乐约我在国庆夜晚去中山公园看焰火,他准备在那天下午早早去占一个茶座。我有点儿纳闷,这位比我高了二个年级的同学是个书虫子,平日不爱外出,怎么今日竟突然转换了兴趣,并且抖擞起精神,为看年年都要放的常规欢庆焰火,舍得花这么大的心思和功夫。

在我的电话追问下,这才告诉我,他以看焰火为由头约请小穆及其家人喝茶,小穆母亲已经点头答应。

老国追求穆以芬已有年把时间,每次我问他进展如何,他总显得信心不足:“今日晴,明日雨,难说,难说得很!”老国二十九了,小穆才十九,年岁的差距不能不让她晴晴雨雨,犹犹豫豫,一时难以决断。从今天老国的电话来看,似乎形势大有好转。

小穆幼年丧父,她与老国能否相好,她母亲的态度是关键的关键,无怪老国倾全力办好这次喝茶。他所以邀我相伴,有着他的周到考虑,因为我给他的印象是说话幽默风趣,可以活泼喝茶气氛,以防出现冷清局面,到底两代人多少总有些代沟,这不是他的多虑。

我当然欣然应命,并对他说,能否抢占到茶座,是办好此事的最要紧处。由于抢占者人数众多,造成抢占的激烈,要抢占成功,抢占者必须在身体素质上具备相当的速度和灵敏性。我主动要求把抢占任务包在我身上,老国当然愿意,并从内心深处感谢我。

九月二十七日,公园还未禁园,我特地去了中山公园,勘测冲进茶园的最佳路线,而且预测从南门进的人数最多,故确定从西门进园的行动方案。

十一下午,我一直等在西门外,中山公园一开门放人,我第一个冲了进去,直奔茶园,果然抢占到一张园桌和五把椅子,并购好了茶票,一会儿服务员便把一把茶壶和五口茶杯送了过来,我圆满完成了我的神圣任务。

老国随脚跟了进来,提了一大挎兜各色糕点。他说:“他们怎么还不来,几点了?”我说:“我抢占者才到,才5点,你急什么,总得让他们吃罢饭才慢慢扭过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而缀满了天安门城楼的灯光,把中山公园映照得如同白昼。小穆扶着她母亲,身旁还跟着一位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小妹妹,终于来到了茶园。老国迎了过去,我从座椅上立起身来,表示了我们的有礼了。

各各坐定后,老国显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知道手插在衣袋里,还是放在桌上。他一会儿站起来去小卖部看看还需要些什么点心,一会儿坐下来还不等小穆妈妈喝第一口便巴巴结结地给她续茶水,问小妹妹老师教得怎么样,他讲的都听明白了吗?还问:几岁才能入少先队?这有点没话找话了。

小穆妈妈端起茶杯时冷眼瞄几眼老国,她要从老国的言谈举止判断他能否胜任作为女儿的终身依靠,能否成为她的半子。她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老国如果真的人品好,有学问,前途光辉,甚至可以考虑入赘。她有四合院的房子,孤老日后住着太凄凉,该添些热闹,而且外地人有外地人的好处,清清爽爽,没有七姑八姨太多亲眷走动的那份噜嗦。就是他年岁大了些,大她女儿十岁,是有些老相,只要女儿情愿,却也不是十分打紧的事情,大些倒是去些浮华多些老成,更会体贴女儿,更会过日子。

小穆自然希望老国今日里有让她母亲中意的集中表现,期望值提得很高,故总认为老国说的做的均不够到位,远未达到她的满意度,譬如在长辈面前应有的礼数要求,似不够得体,有时不及有时过了,所以常常用眼色去警示他。老国对于小穆的眼色极富敏感,马上检查何处失当,可又检查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变换出另一样面孔,体贴入微说:“伯母,深秋了,夜晚凉,你衣服是不是穿够了?”小穆在一旁听了,轻轻地嘀咕:“废话,不够,你回去拿去?”

张扬不可,拘束不可,又做不来戏,真难为了这位年近三十的小伙子。

我把茶座上这一切动态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为使这次实质上的相亲活动得到更加有效开展,必须淡化人人的相亲意识,把交谈内容引向随意的闲谈上来。

我开了口:“今年春节初四那天,我去逛了厂甸庙会,好吃的,好玩的,京都人的情趣真是丰富多彩,不去厂甸,真是白在京都呆着。”我接着问小穆妈妈和小穆:“府上米市胡同好像离厂甸不远吧!”

小穆妈回答说:“不远,走也就十来分钟,京都人过年就好逛庙会,我们是年年不落,你问以芬,她就没有少去。”

小妹妹也接上话茬:“庙会那糖葫芦,糖耳朵,还有奶油炸糕,我最爱吃。”

穆以芬搬出她的看法:“庙会里的小吃,做得就是地道,真正的京都风味,不过,我不太喜欢太油腻的,面茶、灌肠还行。”

她母亲说:“这灌肠很有讲究,必须就着蒜汁吃。”

小穆说:“这豆汁,你们外地人大概吃不惯吧!”

我说:“听说过,没有吃过,也不敢吃。”

小穆妈指点道:“喝豆汁最好就着焦圈,还有这麻豆腐也是外地人吃不来的,用羊尾巴油、青豆、青韭炒麻豆腐,就辣菜丝更好,这都是京都人喜欢的。”

小穆对老国说:“记住了没有,要在京都呆着,就得学会吃京都的小吃。”

老国顺从地却嬉笑着回答:“是,是,一定努力,一定努力。我早听说豆汁是好东西,最开胃了,我想我会习惯喝的。”

小穆撇了撇嘴:“能了你,没喝过就知道能喝,先去尝尝,再吹不迟。”

我说:“这就对了,凡事有个预料,有个信心。”

小穆又撇了撇嘴:“到底是老同学,会帮。”

在说说笑笑中,气氛活跃,小穆妈妈话虽不多,却也随和着大伙儿一块儿说几句笑几声。

九点了,开始放第一轮焰火了,中山公园一切夺目光彩,全被满天红的火花夺去了,茶园里一切谈笑都让劈劈啪啪山响的焰火湮没了。我们老小五人仰着头顾不着其它了。

放一阵歇一阵,放了两轮,小穆妈妈起身说:“不早了,该回去了。”

老国赶紧起身说:“叫部三轮吧,米市胡同不近呀!”

小穆说:“你去叫叫,能叫来算你本事,这时候,这地段哪有三轮。”她妈听她这一说也笑了起来。

我同他们一道走出西门,我悄悄对老国叮嘱:“一定送到她家门口,别实心眼,她妈叫不送你就不送了。”

然后,我与他们一一道别。

第二天,老国来电话,我先问:“昨夜送到哪里?”回答是:“门口。”从他话音里,可以听出他的信心。

可是,国庆过后十几天,不见老国的电话,平常每星期他总会来一次电话,我当时也并不太放在心里。

小穆给我打电话说,老国好长不来电话,她打过去,那边听电话的人说,最近运动忙,过几天再来电话,可为什么老国不接电话呢?她妈妈让她星期天叫老国来家吃饭,她只好推说老国出差了。她不无耽忧地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只能劝慰她不用耽忧,可能就是因为搞运动忙,但我的这种劝慰不过自欺欺人,也是苍白无力的。

大约再过两个多月,过了翌年的元旦,老国来了电话,声音低沉,他说,他在反右运动中犯了错误。我问:严重不严重?他说,自己不觉得,都是关于业务上的事提了意见,他们一综合整理,一串起来,听起来挺严重的,右派帽子看样子免不了啦。他说了长叹一声,我也长叹一声。

再过十来天,老国打电话说,他过两天离开京都,他已调往大兴安岭林区。这次,他倒未曾长吁短叹。

因为过两天我也下放外地农村锻炼,无法送他,我们就这样断了消息,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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