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世间

本书讲述了作者(我)在半个多世纪的人世间所经历的种种故事.
正文

在这人世间(41 - 45)

(2006-10-15 19:25:28) 下一个

41

我要去西藏走一趟,它是我向往的地方。

坐火车一直坐过玉门,到了峡东才转乘进藏的便车。司机为赶路,清晨二点便催我匆匆上路。

春风都不度玉门关,何况在三九天的丑时,可以想见朔风是如何的呼啸肆虐了,加之这是一辆敞篷货车,无挡无盖的,我虽然也穿着皮大衣,在感受上如同光板身子,这一路我真真切切地体验到寒风刺骨的痛苦。我在无奈之下,情急地捶打驾驶舱顶,望司机开恩停下,商量个挡寒办法。谁想司机竟然只顾加速疾进,这等于更加重寒风的刺骨。我无处躲无处藏任寒风刺骨刺到格尔木。

我昏昏然爬下车,跌跌撞撞找到一家公办招待所,躺倒在一张硬木板床上,床上有一床如铁的棉被。我一睁眼便天旋地转,全身滚烫,却喊不应服务员,寻不着一口水喝。

我求司机在继续进藏的路上,无论如何给卡车加个车篷,我说我舍不得把命搭在这路上,他终于答应了。我心想,有帆布篷为什么不早给加上呢?

我强打精神爬上卡车,从格尔木南进,一路上我仍高烧着,我身上没有一颗药片,无论退烧的还是消炎的。

车到唐古拉山口,那儿有一医务所,我赶紧去看医生,医生一量体温,责怪说:“你不要命啦!四十度高烧竟敢上唐古拉。”还说:“你没有看见外头路边那些坟冢?都是内地来的过不了这山口永远留下来了。”

我这才知道自己多么的鲁莽,也是多么的无知。高原缺氧对身体的严重影响我应该知道,凡打这里经过都会突然感到昏然无力,起码我也应该听说过。

医生给我吸氧,给我打针,并包上好几包药片让我带上。

越过唐古拉,仍是一片荒漠。

终于出现有些人烟的地方,司机为检修车子,停下了。

这是安多,是藏北的一个县府所在地,却只有两排红瓦灰砖房,其它全是散落在周边的牦牛帐篷,还有悠然游动的牛羊群。

我席地而坐,高原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在我目力所及处是衬着朵朵白云的蓝天,蓝天把地面浸蚀了,看上去,天地调和为一色,简约的,明快的。

在简约明快中,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啊!简约才臻于开阔,人世的繁复也许都是狭隘的庸人自扰。

我忽然似在耳畔响起藏族歌手才旦卓玛的歌声,只有她的歌喉才能穿透这开阔的天地,也只有这样简约明快因而开阔的天地才能培育出她那清亮的歌喉。

迎面走过来一位梳了多条小辫的姑娘,她双手一前一后有力地甩动着,从动力原理推测,她的腰肢一定会配合双手的甩动作相应的扭动,可惜这一切完全淹没在宽大的藏袍里,但我可以臆想出她的潇洒和健美。姑娘走到离我约四五米处,轻轻提牵一下袍裙,顺势蹲下,神态如常,半晌,直起身来看也不看仍走她的路。出于好奇,我吃力地爬起来走近去瞧,此处湿了一滩。我惊异这位姑娘做这么一件在我们看来总要避一下的私事,却做得那么自然,那么一气呵成,毫无做作和尴尬,我不能不钦佩这位姑娘对于自身作为自然人的认识境界上,已经超凡脱俗。

迎面摇摇摆摆走过来一位英俊青年,他斜肩背一杆双筒猎枪,歪戴毡帽,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深深地把我盯住,似有情,因我是同为人类;似无情,因我看去是陌生人。我寒热在身,猥琐于路边,在他的目光下,我既有亲和感,又有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的感觉,生怕自己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我从这位青年的眼神中充分感染着人的尊严和威严,这种尊严和威严也许只有神力才可能降服,这只是我的猜想。

我终于到了神奇的日光城,它的神奇在于四周雪山环抱,而城区却少见雪花飘飘;它的神奇还在于白天艳阳高照,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而夜晚子时开始准有一场透雨滋润万物,天一放亮,雨便自动停歇。

我先去瞻仰寺庙。

我还未进寺庙,却见众多善男信女在触摸转动镶嵌在山墙上的一排转经。据说,转经上刻有经文,若转它一匝等于念了一遍经文;在四郊桥头上撑挂起的无以数计的五彩三角旗,也是密密麻麻印着经文,风吹起哗啦啦声,就是经文的齐声念诵。

我惊奇并钦佩藏胞的高智商,他们能以最简便的方式获得心理上的充足营养,这或许是虔诚的最高境界。无怪神灵总是分外地佑护这座高原城市,日日赐予阳光,日日赐予雨露,赐予这许多的神奇。

我在日光城,也学当地善男信女一遍一遍地转动转经,祈求神灵呵护。是的,我退烧了,我全身松活了,不再猥琐了,虽然高原缺氧,一时仍有不适之感,但已经不要紧了。

42

我借宿在可以眺望珠穆朗玛峰的一家寺院里,这里还借住着几位观测珠穆朗玛变幻风云的气象人员,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内地远道而来。

这天天气晴好,我早早起床,早也是九点了,这里太阳上山上得迟。寺门一开,当给寺院干粗活的女尼拥进来时,我便踅出门去,顺脚爬上一高坡。我抬头南望,不自禁地惊呼:“妙哉,珠穆仙子!”

一缕缕晨岚连绵不断从天外飘来,缓缓的,絮絮的,把个最高峰妆裹成俨如出浴少妇,热腾腾的雾气漫散着浓郁的若兰芬芳。然而,她绝没有杨玉环从清华池出浴时那股“侍儿扶起娇无力”扭捏样儿,而是一派雍容大雅的十足风姿。

我似乎一下子从这风姿中领悟了这儿藏族同胞将珠峰尊为女神那博大精深的文化蕴涵。他们以宽广的胸襟自视无非造物者手下的小小东西,决不在大自然面前拿大,更无征服它,压它一头的非份之想。对于大自然发作的狂暴,视为对鬼魅魍魉的镇威,而这正是对于人的爱怜和抚慰,因而,一见珠峰偶现雍容大雅的真容,怎能不顶礼膜拜,尊之为女神呢?

今晨,女神不以她的狂风暴雪而以她的美丽娴雅与我相见,我怎不深感庆幸和自豪?

我满怀自豪走下高坡,自忖道:但愿来珠穆朗玛的不全是探险者,应有更多的文化学者才是。

走下高坡,信步往前行去,在距寺院不远处的平川上,有三两个用石块垒就的约一人高、一米见方并留一阙口的墙体。我好生奇怪,此为何物,我再走了近去,且听见墙内传出轻柔的说话声,出于好奇,我冒昧从阙口向里张望,实在冒失,竟是一僧一尼依偎着,他俩见外头有响动,一齐扑倒面南跪拜,并口中念念有词,我再不敢造次了,以友好的微笑表示了我绝无他意。

我反身进了寺院,而刚才所见一幕而生的疑窦总不释于怀。过了数日,终于从气象小组同志的口中得知,这一僧一尼跪拜在石头矮墙里的缘由。

在这里,僧院的近边必有一尼庵,而僧院的挑水舂青稞之类粗重活计,均由尼姑进寺院来干。每当傍晚关门鼓槌响,女尼必须离寺,不得延误。这是完全可以预想得到的,僧尼在成日价的厮混中,难免发生男女间的情事,可这又是触犯戒律,一经发现,必须受到处罚,其惩罚方法颇为奇特,不是隔离交代审查,而是我那日从高坡下来所见到的那样,让他俩在无顶的石头窝里日夜一同进行忏悔。

风餐露宿的惩处不能不说是严厉,可又让一对旷男怨女无人监视下在小小的空间里日日夜夜任作自选活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心底笑出声来,这正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我在寺院里寄宿了个把礼拜了,在要离开的前一天,也是早早起床,也是寺门一开便踅出门去,也是悠哉游哉信步走去,见高坡上高坡,见平川下平川,也是信眼望去,看见一位赶驴子给寺院送柴禾的青年乡民正在路边歇脚,可他那双乌黑的眼珠子没有歇下,但见他滴溜溜的往四向里转。当他探测到有一多辫姑娘在远处走动的影子时,立时立起身来,热辣辣的目光紧紧追着影子的移动,一刻不肯放松。想不到这多辫姑娘仍旧向着乡民的方向走来,越走越近。青年乡民迫不及待地兴奋起来,以百米冲刺速度冲了过去,姑娘已经注意到此乡民的行动,然而,她仍漫不经心地向青年乡民方向走来,当两人相距几米时,姑娘也做一做躲闪的动作,向右躲一躲,接着向左躲一躲,事实上左右相抵消毫无躲闪产生的应有效果,同时嘴里开始叫喊,但在我听来,听不出惊慌求救的声调。此时,青年乡民酷似一头雄狮猛扑上去,将姑娘掀翻在地,姑娘即使大声叫喊着,我也听不出愤恨的声调,乡民熟练地撩开姑娘的袍子,并略显手忙脚乱地撩自己的袍子,在即将演出阴阳相击闪电鸣雷一幕时,一位气象人员手持美式卡宾枪,从寺院飞快奔突过来,把枪口对着青年乡民,并怒不可遏地用嘶哑的嗓门喊道:“你这流氓,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奸污妇女,无法无天了,你再不放手,我要开枪了。”

乡民起先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他不懂这位枪口对着自己的人说些什么,但却懂得把枪对准自己意味着什么,只得无奈地放开姑娘,悻悻地回到路边,听小叫驴一声声渴求异性的啼叫。

姑娘以不解的眼神看着这持枪人,先坐起来,过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悻悻地走了。

持枪人为自己的见义勇为而洋洋得意,扛着卡宾枪回到寺院去了。

都走了,剩下我一人,叹了一口气,也只得走了。

43

我把我抛到远远的爪哇国,抛落在一个旖旎美丽的小岛上,不是在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坐了七天八夜的海轮去的。

我在这艘巨轮上,经历了八级涌浪的闹心,见识了大洋成群的飞鱼,它们好像在一声号令下齐刷刷从水里跃出,在海面上急匆匆的滑翔了二十来米,又迫不及待的滑落水中,让我看着有趣却也忙心;过赤道时,眺望近近远远散落的点点绿洲,倒是给了我十分的舒心。

这座小岛与我故乡太平,经度极为相近,我怎么正好抛落在这儿呢?许是真有天意。

我行走在小岛的一处街市,来往行人没有肯穿上衣的,下身也无非随意的缠一袭布头,年轻少女少妇一样袒露胸脯,两颗乳房挺挺的挺在我的眼面前,我一时跟不上客观境况的迁移,仍遵循非礼勿视之古训,自我管束迅速把眼光躲开。

我乘车去海滨旅馆,汽车驶出街面后,环视四野,有收割作物的,有播种的,也有长得绿油油一片的。这里的气候没有四季之分,而只有雨季旱季的讲头,日夜平均气温恒守在二十四五摄氏度上下。

郊野驶车的路面不很宽,可路两边却依偎了清澈的溪流,潺潺有声。我从车窗望出去,时不时地可见在溪流中濯身的裸女,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在裸女身上停留眼神,但开始见怪不怪了。

我住宿的旅馆是一排面海的茅草房舍,掩映在椰林中。用厚厚的茅草盖顶是这里房舍的考究,隔热保暖兼备。旅馆紧挨着民居,只隔了半腰的矮土墙。我每日进出,常在矮墙那边看见一女子在井边裸浴,她在我等生人面前没有丝毫的羞怯,从容弯腰汲水,闭了眼睛从头顶浇下,用长巾揩擦周身,自若蹲下,泰然立起,你看你的,我浴我的,浴乃我所欲也,看乃你所欲也,你我各自便。

我曾见过一幅《裸浴》的西洋画,画的正是我今日之所见,不过,已作了艺术调度,裸女背着身子蹲于井旁,身边放了一只系着绳子的水桶。今日,我面对真实的裸女,既不驻足,也毋需速速走开,只感受着回归自然的平和。

傍晚时分,我向海滩走去,赤脚踩着在沙砾上滚乏了的浪花。当我也踩乏了时,便坐在藤圈椅上,面对沉落在海尽头那颗夕阳反映上来的一片桔红海天,静听一声声匀和涛声,静看清风徐徐摇曳的椰树。一会儿,海天衬映出三两裸体女童,追逐滩头浪花,她们的欢声笑语由远而近,再而由近而远,并淹没在涛声里。

活泼的天,闪动的海,天真的裸女,我飘飘然移身其中,臻于色空无界的境界。

不知是什么时分了,我就着天光,踱回茅草旅社。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与几位旅友——我早认识的运动员,结伴去游览当地颇负盛名的一所庙宇。观光庙宇我总是格外的有兴趣。

庙宇年久失修,已近荒芜。我穿过几重洞门后,出现一硕大的水池,池内池边散着不知其数的裸女。

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停住脚步,轻轻嘘出一声“呀”,并把惊讶之状凝结于颜面上。

与我并肩行走的一位同伴在我耳旁说:“走吧,这里就是这样子的,没有可以奇怪的。”他是华侨。

可是,另一女同伴走近我身边,向我警告说:“赶紧闭上你的眼睛。”

我不服气,顶上一嘴:“偏不,你们都不闭,为何独独要我闭?”说了,故意大踏步率先走向前去。

要我闭眼睛的同伴咯咯的笑,她是存心逗我,我却当真。

数不清的裸女,有少女少妇,也有半老徐娘和老媪,有站立在及胸的池水中,捧水濯发洗面,有坐在池沿用双脚随意击打戏水,也有立于池岸迎着阳光眯细了眼睛。我和我的同伴穿行于岸上群裸丛中,自自然然的,从南门进去,不紧不慢打北头荡了出来。人家不以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穿着齐整衣裤为奇,我们也不以人家裸为怪。

回到茅草旅社,独自在房中踱步。女裸在我故乡人看来,是有伤风化的事情,可是,我踏上这小岛只三两天功夫,从半裸到全裸,从单裸到群裸,足足让我看见这儿对于裸的开通,他们根本不把裸看成能成什么事儿的事儿。我由此事想起,这大千世界本来繁复多样,你认为万万做不得的事情,人家不但做得,而且非如此做不可。由此生发开来,你要做的事情,不要硬叫人家也照你一样去做,人家不一定认为你做得对,别以为你都是对的。至圣先师孔夫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加上一句——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如果这施字有强制的意思在里面。

我要离开小岛,不乘轮船,乘飞机。

我登上一架只有百来个舱位的飞机,系上安全带,就闭目养神,在养神中我感觉正在滑出跑道。然而,它只在海面低空兜了一圈,便返回机场。我们被告知飞机小有故障,需检修一番,大约需要二三小时。

送客的当地人还在候机厅等着,他们料着飞机有可能飞不了转回来,这是这儿航班常有的事。他们还告诉我,说是二三小时能够检修好,许是半天,许是一天,说不准的。

既然说不准,何必在机场白等呢,我同几位同伴一道趁这机会去猴山一游,这也是来小岛的人要去看看的地方。

说是猴山,其实是一座破败古庙,被一群野猴占为山寨。

我带了一提篮的花生,想用香脆美食讨得猴儿们的友善相待。

走进用石料打造的庙门,立时被一群等在庙门口的小猴前后簇拥着,有拉着我的衣襟裤腿不撒“手”的,有蹦高企图掳掠我提篮里的花生的。我迈不开脚步,我被毛茸茸刺激得毛骨悚然,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群猴儿的撒泼,情急中索性将这一篮花生抛撒在地,你们不就是贪食这东西吗?抢去吧!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才看见在这破庙里竟有这葱茏一片的林木。

我移步前行,蓦然抬头,见一参天古柏上,墩坐着一只老猴,它那稀疏的胡须,它那下垂得已不成形的眼袋,都显示出它有了一大把年岁。不过,最先映入我眼帘的却是它那张同老树皮一样粗糙不堪的红屁股,而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那双眼皮耷拉着却仍强打精神一刻不放松巡视地面上一切动静的混浊的眼睛。我猜想它可能是猴群中一位辈份最高的老爷爷,它为猴类的繁衍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它完全有理由呆在猴宫里享享清福,老有所养嘛!何苦费如此力爬上临空高枝,巡察子孙们的行为以及外来之异类如我等的可疑行迹。可我也从一些大了些的猴子对这位老者无不以敬畏的眼神仰视,猜度它是一位一呼百应的领袖猴物。

我再一次斜上眼看这位猴老先生,它正好也把眼睛对着我,四只眼珠碰个正着,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这口冷气把我的游兴扫得精光。它准怀疑我带一篮花生进来有不轨图谋,故而对我紧盯不舍。我又不谙猴规猴情,背不住这位领袖会做出什么指示,猴儿们干出什么事情来,为防不测,我毫不迟疑急急退出古庙,溜之乎也。

我在驶回机场的车上,冷耳朵听旁座的乘客说,这猴山天天夜晚打群架,那啾啾呀呀的尖叫声闹得四周百姓不得安生,庄稼田园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占据古庙这一群族不许另一群族觊觎进犯,另一群族坚持不懈非得把这一群族赶出古庙才罢休。争夺双方都有自己气壮山河的严正宣言,只可惜谁也不懂猴语,如果它们也有语言的话。

不知怎的,我忽然生出这样的怪想法,人是从猴子变来的,这或许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44

国乐带着妻小寒假来探亲。

穆以芬在前年去大兴安岭林区与国乐结为连理,一年后有了儿子,再一年一家三人坐了两天两宿的火车到了京都,住当然是住在丈母家。

当国乐穆以芬打听到我新近已从南洋回来,便邀我去米市胡同她说她的寒舍叙叙旧。我那天下了班一刻不耽误坐上公交车去了。

走时我才想起应该带一件礼物,表示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学长的一点心意。这让我颇费考量,买个点心盒子吧,这是京都的习俗,可我在口袋里翻捡了半天仍翻不出一斤粮票,记得这月定量没有用光,可能夹在哪儿一时想不起来,没有粮票是买不了糕点的。我只得随手拿起摆放在书桌上从小岛带回的二十厘米高那尊头顶水罐半裸女人木雕,犹豫了一会儿,就它吧。

小穆等在门口接我,进了大门,转过影壁,穿过明廊,再把我引进北屋,并循右手边的扶梯上楼。小穆边走边对我说:“我妈把最敞亮的楼上房间让给我们。”

这木板楼梯一有走动,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引起楼下正屋一位坐在圈椅上的长者的抬头侧目。因为点的是十五支灯泡,四壁壁纸又年久泛黄,大大削弱了十五支灯光应有的亮度,因而我看不清长者的面目,从轮廊判断,定是小穆母亲无疑。

我嘎吱嘎吱的上了二楼,国乐半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枕着一床棉被,手里捏着一本什志,见我上了楼,直起身子要下床。

我上前制止:“躺着,躺着,怎么身体不舒服啦!”

“是啊!这糟身体。”国乐笑着说。

小穆替老国回答缘由:“这儿室内温度比不上大兴安岭,那儿烧火墙,这儿烧蜂窝煤炉子,烧不旺。感了风寒,我老舅拿来几包板蓝根,倒是发出了一点汗。”

“蜂窝煤掺了泥,哪里烧得旺,还得烧煤。”我说

“老太太小脚跑了好几趟煤厂,怎么也叫不来煤。”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对于如何提高室内温度,真是无计可施。

“孩子挺好吧?睡啦?”我问。

“刚睡了,孩子倒没有事,能吃能睡,也不认生,见人就笑,人见人爱,就数他事儿多。”小穆说时,把眼睛斜了斜国乐,老国只好无奈的笑了两声。

我拉开人造革手提包拉链,摸出那尊木雕,递给国乐:“我也没有好送的,这从南洋带回,还有点纪念意义,是个艺术品。”

国乐接在手中赏玩一会后展眉说:“只几刀便把人体曲线勾勒了出来,简约流畅,真是艺术品。”

小穆在旁说:“我们觉得好的,艺术的,老太太不一定欣赏得了。”她把嘴往楼下努一努:“她看见了准要皱出眉头,好在她不大上楼来。”

国乐说:“我们回大兴安岭当然要把它带走,先放在案头上欣赏几天。”说时,把眼睛瞄向小穆:“这算什么,美术学院课堂上学生还要画裸体呢!”

小穆翻动一本手边的什志,不理这岔儿。

楼下老太太喊:“以芬,茶沏好了,你送上去。”

我说我该下楼问候老太太,不用端茶上来。

我一边扶着扶手下楼一边说道:“伯母,一晃就是六年了,您还记得中山公园一起喝茶看焰火吗?”

“怎么不记得,这六年的变化多大啊?想都不敢想。”老太太回话时,我已经走近她身边。

“是啊!小穆都有了孩子啦!我刚才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多好玩!”我说。

“作孽!这么天寒地冻的地方,哪儿是人呆的,这么小的毛头娃也跟着大人受那份罪!”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您也是多余担心,人的适应能力强着哩!孩子更是。我是南方人,您们说的是蛮子,一听要来京都,心头都打颤,真想不出会是怎样个冷法,可是来了也就习惯了。”我劝慰道。

“这大兴安岭不比这儿,冷得也邪乎,都到了零下三四十度。”

“零下三四十度有什么稀罕的。这世界地面大着呐!在北极圈的阿拉斯加,一年有半年时光见不着太阳,昼夜墨黑,满眼不是冰就是雪,爱斯基摩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儿,住的是雪屋,可是一个个身体长得那么强壮,这该怎么说呢!”

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有时也想开了,儿女自有儿女福,我也操不过来这心。”

我说:“伯母,您不光操心不过来,还真是用不着。不信,明儿个,让小穆国乐接您去大兴安岭住几日,您就体会不比这儿差哪儿去,牛奶不仅好喝,还不定量,取暖燃料有的是,火墙烧得您三九天穿单衣还受不住那热。如果你夏秋季去,满山遍野的黄花菜、蘑菇,任人采摘,林区空气清新,负离子充足,怪不得长寿老人多,您到那儿就不想回来啦。”

老太太听得咧开嘴乐了,问道:“你从哪儿知道那儿那么的好?”

“您女儿小穆到了那儿给我写信说的。”

“这死丫头,怎么不同我说说。”

“不是不说,怕您说我铁了心跟了老国,狠心撇下老娘,才找辙儿说那儿怎么怎么好。”小穆闻言说着从楼梯下来。

老太太见女儿下楼来,便收起笑容,不无忧虑地说:“国乐这身子也着实的太柴了,以芬受累的命。”

“国乐主要是精神上所受打击太沉重了,他本来也是个心气很高的人,从大西北千里迢迢来到东方大都市求学,指望日后能成就点事业,不料想摊上了这敌我性质的右派,搁谁头上也想不开。”我说。

“也真难为国乐,他做了哪样对不住人的事情,凭什么给扣上这顶帽子,还给发配这么个边远地方。”老太太说时气愤得咻咻地喘气。

“不过,有了小穆,有了这家庭,他精神和身体都会慢慢的缓过劲来。”我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说起小穆,伯母,我得当你的面奉承几句,小穆人品太好了,懂得该怎样做人,不怕别人怎么言语,硬是到大兴安岭与国乐生活在一起,这给国乐带去多大的慰藉,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了不起行为。”

老太太说:“以芬自小就有这拗性儿,她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

小穆听着我们对话,并没有不好意思和自谦的表示,自若自信的坐在她母亲身旁。

小孩在楼上哭闹了,老国哄不了,求援小穆,小穆应命跑上楼。

我告别出来,在溶溶月光下行走在狭窄的胡同里。这月光让我想起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在陆集村的麦苗地守候我的那个大眼睛红脸蛋姑娘。十二年了,她该有二十六七了,该早嫁人了,也许已做了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不知道挣脱了不自主的婚姻后是否真的获得幸福?

45

我在楼道里碰见王弘,他低着头皱眉沉思,我招呼他,他只噢噢了两声,全然失去了往日见了人那股热情。我猜想,他心头准是堵着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王弘是大学外语系毕业生,分配到我所在的出版单位一本对外杂志做编采工作,倒是学以致用。我和他都是从学校分配来的,虽然不是一个学校,也有一种亲近感,常常在工间操时间在楼道里说说笑笑,很快熟了起来。他有“杠头”的绰号,人说是这般,他偏说是那般,并且把他为什么说是那般子丑寅卯分析得头头是道。他天生大嗓门,与人争辩起来,更是脸红耳赤,额头暴筋,不听你分说只顾自己一口气说将下去,由此给人主观自大的印象。

自大几乎是如我等走出校门不久阅历不深者的通病。我虽无“杠头”这样的绰号,平日里话也并不很多,可是就凭与王弘说得来,仍被认为自大的一类。每周一次的小组生活会,人家对我们的批评,我们的自我检查,总也少不了“自高自大骄傲自满”这一条,再加上“组织观念不强”,“缺乏革命坚定性”、“生活懒散”等等,凑上四条五条,甚至七条八条,才像个自我检查的样子,如果在检查的最后,作贱的扣上一顶资产阶级帽子,说道:“我的这些问题正说明了资产阶级不肯退出历史舞台,不起先进的无产阶级,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阶级斗争的表现。”这才可能被认为检查得深刻。

在人们的印象里,我同王弘在自大上有程度上的差别,他需加个字,曰“自大狂”。

吧!”王弘在一次与我说笑中道出实话:“出身不行,出生晚了参加革命也早不了。批评检查少不了我,工作也少不了我,却又被人看小了,看扁了,甚至于看没了,我再不自大些,还活什么劲呢!”

对王弘来说,也许有这自大的滋补,才支撑了心理的平衡。

在我看来,说王弘自大狂,也有其夸张不实之处。王弘的个头在一米七五至一米七八之间,那时候算是高个儿了。可能他少年吃进去的营养,全用在个儿上了,以致他的头发显得养分不甚充足,又细又软,不能老实的服贴于脑壳上,前额总爱耷拉着一片头发,甚至遮住眼睛,影响做事,逼得王弘不时去撸一撸,撸时脑袋往上一扬,天长日久,这一撸一扬成了他的习惯动作,正是这个动作恰好带出了傲视一切的神情。这狂字加冕,不能排除这个神情的因素。

其实,撸一撸动作,只不过对纠正头发越轨起个短效作用,过不了三秒,便依然如故。长效办法是去理发馆烫一烫,抹上发蜡,可理发馆已经对男子没有这项经营业务,自购发蜡恐怕开文艺团体业务需要的证明书,因为它是侈品。退一步说,真有了发蜡,也不敢贸然使用,不信,小组检讨会上又得添上一条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这就更值不来了。

王弘的妻子叫晓莹,是大学同窗,在校时就以无限恩爱的眼神无言地许了终身,毕业后挨不了多久,便去领了结婚证。晓莹在一家向海外发行的外语杂志任职,虽然坐在编辑部里,不同外国人接触交往,可也算是外事干部,在政治思想上有着格外严格的要求,其中重要的一条,是对组织绝对忠诚。对这样要求的干部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隐私不隐私一说,要把这颗心完全坦露给组织看。晓莹为能踏进这样单位的门坎,获得外事干部的荣耀,激动不已,决心不辜负信任,在日后尽一切可能表现出对组织的忠诚来。

话分两头说,这时候,正是上头部署批判修正主义,由于这个修正主义已成了国际性的思潮,为防止这思潮入侵,必须在思想战线上筑防护的长城。

王弘当然参加了批修的小组会,先是学习文件,由一位普通话说得地道的同志来念。认真听王弘是做得到的,但他有一个习惯,听人读文件什么的,会自然地闭上眼睛,他认为如此才不受周围其它声色之干扰,有利于专心地听,可有人反映说他走了神打瞌睡了,于是,王弘在闭眼的同时把头作圆周形的摇动,表示他并未瞌睡。

王弘确实听得很用心,但他不是你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主,而常常爱做逆向思考。他在心里反复嘀咕着:“工人自治,企业由工人做主管理,这有什么不好,好不好由他们自己去说,用不着我们说,你管得了人家吗?人家听你的吗?你不学这样做就可以了,还费什么批判呢?非得说人家修正主义……

读完文件接着讨论,要求人人都得发言。这时候王弘不能继续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了,转换为抖动着二郎腿,不时响着响鼻,倒是仔细听别人发言。只差王弘小组的人都发了言,小组长照例问王弘:“小王,该你发言了。”王弘笑了笑,再响了个响鼻,迟疑了三五秒,说:“我发不好,下次再发。”小组长没辙,只得散会。他也不把王弘未发言当作一回事,汇报学习情况时,只说讨论热烈,绝大多数都发了言,收获很大。

话儿回到开头的地方来说,那天我猜想王弘准有什么心事,因而显得如此木讷。果然,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在楼道上碰不见王弘了。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调走了,去一个山区的县里当中学英语老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这儿不是很需要他这样的英语人才吗?想来这都是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大概过了三年多,一年夏天,我在西城大街上看见一位个子挺高、头发又细又软、穿白府绸衬衫卡其裤的男子,我确认王弘无疑,马上走近去相认。

王弘清瘦多了,也黑多了,可能山风吹的。

王弘告诉我,他是趁暑假来京探亲,他与晓莹还是两地分居,晓莹不肯山区去工作。幸亏当教师有寒暑假,每年可以回来两次。他同学生倒是相处得很好,不过,英语课在当地备受轻视,成了一门可有可无的副课。

这次街头相见,因为没有坐下来说话的去处,只一起走了一段马路。他只告诉我,在调走他之前,曾开了一个小会,批评他在翻译一篇文章中,将少先队译成童子军,这是政治性的错误。他说,少先队和童子军译成英语是一样的,他们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由于偶然相遇,各自都有个人的事等着,便匆匆分手。

大概又过了四五年,正是文革红卫兵掀起红色风暴时候,在一天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突然耽心起王弘,可我也无法知道他的近况。

我只能把王弘渐渐的淡忘了,有时候想起与他在楼道上说说笑笑的一段缘份,也只是默默祝愿他愉快地在山区教学中获得人生乐趣。

又过了记不起多少年了,起码有十年,我在一次造访朋友时,恰好同时来了一位年轻客人,说他来自一个山区县,这正是王弘调去教书的地方,我问他知道王弘吗?他说知道,是他的英语老师,我问王弘近况,他问我怎么认识王老师的,我说是他在京城时的同事。

年轻人告诉我,王弘已经死了,已无近况可说了,然后,他向我追述他所知道的关于王弘的事,

文革时,王弘被学校的红卫兵组织揪了出来,在批斗会上,揭发王弘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时说到他疯狂攻击批修决策,红卫兵齐声怒吼要他主动交代,王弘直起被摁下的头颅说:“没有,我没有攻击。”那位揭发者说:“你时至今日还顽抗,不老实交代,是你妻子祖晓莹揭发的,还能冤枉你。”王弘这才明白,原来他在枕头上说的话,祖晓莹都给汇报了。

王弘无话可说了,令他痛苦不已的并非只是红卫兵的凶暴,而是他最亲爱的人——妻子的狠心与毒辣。

批斗会后,乘看守人的疏漏,他逃出牛棚,坐上长途车,又转乘开往天津的火车,在天津塘沽码头,搭上开赴上海的海轮。在海轮航行途中,他半夜爬起,走向船舷,爬上船栏,一头跳进了大海。

一声异样的声响,让一位正好经过的船员确定有人跳海。

在四等舱的一张空床上放着一个挎包,挎包里有十几张食堂饭票,从饭票上注明的字样认定跳海者来自山区县某中学。

年轻人说,这都是他听来的,不一定完全属实,但我已完全相信,王弘跳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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