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世间

本书讲述了作者(我)在半个多世纪的人世间所经历的种种故事.
正文

在这人世间(62 - 65) The End

(2006-10-15 19:38:26) 下一个

62

我在一个海滨县城的近处,住进一家村办宾馆。对于我这样不求档次只求方便的人来说,这是很说得过去的了。

这家宾馆也不是不讲档次,而是很讲档次,大城市里那些宾馆的设备一般都不缺,所以叫得起宾馆,而不叫旅社、客栈、大车店。但是,我住下不多时,便可以觉出与城里的宾馆相比,仍有区别之处,主要表现在粗糙上,门窗、厨柜,不是裂缝,便是关不紧,可能是走潮流,赶时髦,追名头,匆匆上阵而使然,这当然属于细微末节的小事,不足挂齿。

说来也是我的造化,这个村在这省里颇有知名度,它办了二十多个工厂企业,很是红火,农民收入成倍增加,村名叫东关,还沿用公社时的称谓——东关大队,却又起了另一个名号——红星工农贸总行。书记王国标更是全省知名的农民企业家,他既是东关大队的总支书记,又是红星工农贸总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因而,我很想借此近便去见识这个先进大队的人情风貌。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窗外电喇叭播送的达帝达帝的号角声,把我催醒。我随声起床,披衣步出宾馆大门,走在一片开阔地面的一条笔直的甬道上,甬道两旁新植了对称等距离的杨木。大约十来米距离即树一语录牌,语录摘自古今中外的名人名句,有讲青春和健康价值的阿拉伯格言,有德谟克里关于智慧有三果的箴言,有高尔基论知识的重要和康熙关于不图安闲不壅积事务的警句,但未见到一句伟大领袖的语录。

我一个个停步细细品味每块语录,觉得它们是否具有农村现状的针对性尚且不论,而其不拘一格只求广泛吸收的用心可喜可嘉。

此时,传来由远而近的“嚓……嚓”跑步声,一队又一队从甬道那头跑了过来。我向一位散步的老者打听,才知村办工厂企业及医院、学校都组织了跑操队,他们一听清晨电喇叭的起床号,立即起身,十分钟内集合出发,按规定之路线跑步完毕后,在统一分配的场地,进行篮球、单杠、双杠、跳高、跳远等项目的体育锻炼。这时候,王国标背着手在各处走走看看,有时也参与一下,投几个篮跳几回沙坑,他主要是从各队的跑步和体育活动中,察看评估各企业的精神面貌。各队伍一看到王国标走过来,不用提醒,自动地拿出足足的精神来。

我不过在这里住几天的外来客,本以闲淡的心情看个新鲜,却受到很大的震动,散漫的农民弟兄,竟有如此的纪律性。

过了两年许,我特地再去东关村,想看看两年后的发展,我对它真有点儿情之所系了。

我也是住进了这家宾馆,也是起了个大早,也是没事人般的出来逛逛。

这天,广场似乎比我上次所见更为热闹,这可能和盛夏季节有关,人们愿意早起乘些风凉。我听见那边响起鼓号声,寻声迎过去观看,这是总行也是大队办的技校的鼓号队在演练。办个拿得出手的鼓号队是大队的面子工程,形象工程,花多少钱也得将它办起来,不算经济帐,要算政治帐,面子、形象是政治上的需要。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大地上,这是那些当上了官儿的人的普遍心理,你有,我也得有;你的鼓号队上街大出风头,等着,我会训练出一个超过你,灭了你,不能风景让你那边独好,我这边也得好好。

总行技校的鼓号队吹打得如何,我当然听不出名堂来的,却看见鼓号手们个儿是个儿,都在一米七以上,稍矮的排在前,高些儿的在后,鼓在前,号在后,鼓有大鼓五面,小鼓无数面,号的花样品种就多了,除了小号、大号,还有黑管、萨克斯、铜箫,连大叉小叉三角铁都齐全,领头的拿着指挥棒头戴像军阀混战年代大总统大军阀带金穗的高帽,这气派是够意思了的。

鼓号队浩浩荡荡从甬道东头踏步到西头,再从西头折回东头,来来回回不停地吹打。技校校长和教导主任均跟着鼓号队在旁督察,不知何时,身着短袖圆领汗衫,下穿蔑裆半长肥腿裤,趿拉着拖鞋的王国标也被吸引了过来。他本是行伍出身,对于行进步伐和队形操练都见识过,今日在这他说了算的一小片土地上,对什么事都可以指指点点,何况这小小的鼓号队,他更能显摆了。

王国标从横里插进鼓号队,又从横头出来,他皱皱眉头,似乎看出了什么,他用手去扳正一位小鼓鼓手的动作,说他的右手绝对打击得不对。这位鼓手一时没有听明白自己的右手击鼓动作何处错了,还是跟着大伙儿的鼓点照旧那样敲打着。王国标见这孩子竟然在众人面前在击鼓这样的事情上漠视他的纠正意见,触犯了他的尊严,他一挥手,喊队伍停下。于是,个个毕挺挺、傻呆呆地站住,王国标叫这孩子击几下小鼓给他看看,这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原来怎么敲击的还是怎么敲击。

“你为什么不照我教我的方法敲击?”这孩子听了,只站着不动,也不回话。王国标催他说,他终于出于惧怕因而结结巴巴说:“老师是教我这样敲的。”

“什么老师不老师,照我说的去敲,他的不对。”

这位小鼓鼓手还是只站着不动,王国标越看越生气,一股无名之火奔突而出,抡起胳膊搧了他两记耳光,这孩子被搧了,还站着不动,只把脸哭丧着。这哭丧脸在王国标看去却是一张不驯服的面相,更加来气,立时拳打脚踢,并吼道:“屄养的,我花钱培养你这样的傻屄。”

此时,技校校长站在王国标身后,不敢出一声去劝阻,王国标转过头对他说:“停饭!开除!就今天。”

想不到我一早闲逛竟看见这惊人的一幕,农民企业家打一个孩子让我惊心,周围人群一个个木然的神情也让我惊心,在我身边有人埋怨道:“这孩子也太使拗性子了。”这话让我心头打颤。

我再无心思在此蹓达了,我回到宾馆房间,坐了一会儿,立起身来,在走廊上踱了几个来回,又回到房间,站在窗前看窗外没有风景的风景,一忽儿才想起还未用早餐,便去餐厅就着酱豆腐喝了一碗小米粥,走出餐厅,由着自己的双腿迈出宾馆大门,走上刚才鼓号队来回吹打的甬道上,走啊走啊,看见一幢二层楼房,楼门口挂了两块同样大小的木制招牌,一块是城关公社东关大队,一块是红星农工贸商总行。楼门口没有把门的,我便迈了进去。第一眼看见的一间房间的房门半开着,我探头进去,只见一位白净脸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坐在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专心看报。我推开门礼貌问道:“同志,我是从京城来的,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想请教一些事情,你有时间吗?”他放下报纸立起身,很客气地说:“请坐,请坐。”

“你是这儿的……。”我没有完全说出口,意思是想知道他的身份。

“我是大队的干部。”

“是本地人?”

“不,是外地来的。你有什么事。”

“早上我看见让我难以接受,也很不理解的一桩事情,怎么名气挺大的带领全村富起来的农民企业家,这样凶狠地打学生,只为一点不大的事情,惹得他发这么大的火,马上开除人家,他在这儿准是说一不二。”

“那当然了,别人谁能说一不二,他是支书、董事长、总经理。他就在这楼里办公,可能现在还没有来,还不到开会时间。你也真够意思,到这楼里来问这事,如果碰见他本人呢?”

“当然不问他,我认得他。我只想知道其他人譬如你对这事的看法。我也是多事,没事找事。”

“倒也不是多事。”他说时随手把敞开的门关上。“你是会想事的人,算你找对了,问我问对了。”然后,他点上一支烟,有时候用指头弹弹烟灰,有时候叹息着吐出长长的烟雾,慢声慢气地说开了。

“我五年前大学毕业当了中学老师,二年前,看到报刊对这位企业家事迹的报道似乎看到这是中国的希望,兴奋激动不已,提笔给企业家写信,要求到这儿工作,支书很快回信,欢迎我去,我毫不犹豫地辞去了教师职务。这儿确实很信任我,说我有文化,派我当办公室主任。在这两年里,我接触各种各样人物,上至王国标,我是在他直接领导下具体办理各种大小事务,最接近他了。下至一般农民,因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什么事情都通过办公室,这二年胜过读十年书。我钦佩支书做事果断,能力也特强。但是,但是,怎么说呢,他实在太霸道了,什么事情只有他说了算,其他干部包括副支书只能仰着头涎着脸看着他。他说了的事情谁也不敢说三道四,更不敢违背。如果违背了看看,骂得你狗血喷头。对于农民,他就是皇帝,谁敢冒犯他。你早上看到的不过小事一桩,你惊讶不已,还要问个明白,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了。”

“百姓有意见吗?”

“有意见能怎的,都惯了,不当一回事了。你要知道,农民穷了几千年,只要给他们糊住了嘴巴,便念阿弥陀佛了,何况还给提高生活,更是千拜万拜了。如果你说支书太霸道,不讲民主,他们还对你有看法,说你哪里来的这许多讲头,是开意见铺的吗?能人都是这样子的,不这样能办大事吗?当然,会有人对于一些不公平的事情有看法,但放在肚子里,忍着,长了,也就拉倒了!我们中国人不是讲求这个忍字吗?”

听了主任这一席话,我无话可说了,也不再问什么了。

这位主任最后坦率告诉我:“我打算不在这儿干了,还回学校教书去。”

63

我们同届毕业的,一些念旧的也是好事的同学,发起搞一次聚会,聚会地方就放在母校的招待所。

我是乘火车去的,要坐二十多个小时,在无所事事中,我望着窗外急速向后退去的田野,升起万千思绪,而最有力升起的多为悲情。没奈何,我只得将它们一件件往一边丢去,倒记起一件可乐的事情,那也是从这次聚会联想出来的。我当年刚分配在京都,不过个把来月,几个说得来的同学彼此想念,想找个地方见见面说说话,一位在通讯分社工作的同学,在电话里拍着胸脯说,上他的单位去吧,那儿很宽敞,是不知哪位皇亲国戚的旧宅,有好几进四合院,庭园式的,第三进北屋一间会议室,铺的是花瓷砖,搞个小型舞会最适合不过了。我们听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单等这一天的到来。谁知第二天这位同学丧气地告诉我们,他的领导不同意。不同意倒也罢了,却给这位同学扣上一顶搞小集团的帽子。吓得这位同学向领导自责地说,只怪他多事,无非约几个要好同学来玩一玩,决无搞小集团的企图。我们听了也无话可说,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由这件可乐的事情,我才深刻体会到这次聚会的难得,真可谓思想之大解放,也体会出环境之开始宽松。

聚会报到那天,走进招待所的一个个老头老太,自我介绍五四年毕业生,可彼此凝视相认,半天叫不出姓名,当其中一人说出自己是谁时,对方必定说:“啊呀呀!变得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岁月无情,无情岁月。”接着不自禁的老泪纵横了。

当年是助教目今为教授的张日新先生见了我,惊讶异常地说:“你是小伏吗?知道是你后,倒还能认出一点当年的说话神态,也是十足的老人相,你都老了,我还能不老吗?”

那天晚上,凡住了我们同学的房间,灯火通宵不灭,每人的风雨人生,每人的坎坷经历,这一夜哪里能诉说得完呢?

第二天,李芳也从外省坐火车赶来了,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我握住她干瘪的手时,感觉有一种沉甸甸的却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滋味涌上心头。四十多年前,在登辉堂的一次新年舞会上,她一直邀我同舞,让我一手捏着她的手指或她的手心,一手扶着她的腰。她一面轻轻地念着一慢两快的“朋察察”,一面推着我进三步,拉着我退三步,成了我全天候的教练、舞伴。我一个来自海隅小城的土包子,一到大都市当天就被三轮车夫骂为小赤佬,还加了一声“入妈妈的”,我是听不懂他骂人的话,即使听懂了,我敢上前瞪他两眼吗?我整个少年时代,脑筋全被惧怕和担忧束缚住,我受了委屈,不敢申辩,只会在家人面前号哭。我心肠软,耳根也软,很会同情人,又会轻信人。我稍长大了些,见了生人还脸红。是李芳的拉拉推推,把我融入大礼堂翩翩起舞的人群中,让我觉得男的搂着女的不过是在一个节拍下听音乐散步,也是不过如此的平常事,我好像一下子变得大方起来,开通起来。

但是,元旦过后不久,李芳不见了,不见她来上课,不见她来饭厅,不见她来图书馆。隔了许久,我才听人说,因为她与当过国民党军队将领的父亲划不清界限,被学校除名了。

李芳在聚会上与老同学相见,没有多言多语,更没有像她少女时代那样用欢跳来表达她激动的心情,参加分手四十多年的老同学聚会,她应激动不已的。我们也很知趣,没有向她问东问西,也没有问我们理应问及的事情——这四十多年来她工作、生活的状况。

李芳坐在我身旁的位置上,她侧过头来告诉我,她在中学教书,也已退休。她爱人一直关爱她,过得很幸福。他父亲是抗日将领,现在她是区政协委员。

三天聚会结束后,我顺便去附近一中等城市,我的侄子邀我在那里小住几天。说近也不算近,还得坐海轮去,都在东海沿海。

这天,我闲来无事,用过晚饭便趿着拖鞋,拿着一柄蒲扇上街逛夜市。

我东看西望,信步走去,不觉来到一处公园,本来我想进去听瓯剧、看棋赛,可公园门口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我出于好奇,也挤了进去,只见一须发花白蓬头垢面的老者,穿着破烂不堪的长衫,前后摆俨如挂着两片碎布条,腰间系一根稻草绳,他投情地歌唱,歌喉沙哑,有时入调,有时跑调,一会儿是“月儿弯弯照四方”,一会儿变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一会儿成了“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待会儿唱起了“你是灯塔,照耀着人类前进的方向。”然后手舞足蹈,完完全全沉溺于忘情之中。

我从这位疯人的动作神态,感到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可是一时又难以记起来。

我问旁边的围观人,这疯人是什么人,为何疯成这样子?他淡淡地回说:不知道。也是在旁边的一位老者听见我的问话,他说,这疯人是一位名中医的儿子,四十多年前,他还不到二十岁,去大都市上学,隔了几年,回到家里就疯疯颠颠了,起初时好时坏,到后来越来越厉害,现在算起来该有六十多岁了,疯成这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看下去。

听了这一席话,我完全可以确信这就是我大学同学吴大雄,那时,他戴一副银丝边眼镜,爱穿长衫西裤。当我们上到三年级上学期时,九、十月间的一天晚上,响过了熄灯铃,全宿舍只在走廊还有灯亮着。我入睡了,突然,全宿舍楼大放光明,我睁开睡眼,惊恐地问:“什么事,什么事。”同房间的同学都这么彼此相问,谁也作不了回答。此时,只听见走廊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半个小时后,全宿舍的灯重新熄灭,在黑暗中我因为心存疑惑,长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同吴大雄一房间的同学告诉我,昨晚吴大雄给逮走了。他还说,被逮走的不光是吴大雄一人,还有其他系科的,还有老师。

后来我还听说,吴大雄因为是托派,所以逮走。那时我不清楚什么是托派,只以为既然把他逮走,一定是反革命。

我回头来寻找那位老者,想从他那里打听吴大雄的住址,吴大雄总还有亲属在,可是,老者不知何处去了。

我想走近吴大雄,看他能不能与我交谈起来,可他在一帮孩子的起哄下,也离开了。

我已经无心问吴大雄的家址和其他现状,因为即使问来了,又能怎样呢?

 (64)

看起来,到了八十多这大年岁,要把一生中觉得失去的宝贵年华追回来,大概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岁月是不讲情面的。

林碧如这些年来,虽然挺起了精神迈开那双解放脚,在太行山崎岖的山道上跋涉,而身体却不可逆转地虚弱下来。她住院了,得的是障碍性贫血,就是说,她已失去了自身造血的机能,只有靠输血来维持生命。到后来,如果一个星期得不到输血,她就会处于昏迷状态,病情越来越严重。

我去看望她时,如果刚输了血,那么,她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能够起来走动。过了三四天,精神就萎靡下去,到了五六天,就半昏迷以至全昏迷。即使依赖输血,也是清醒、半昏迷、昏迷这样循环着。

一次我去病房,正好她输完血刚拔针管,我坐在病房里等待她醒来。

过了大约七八分钟,只见林碧如老太太慢慢睁开眼睛,似一时回不过神来,她把头顶上的灯,把挂着窗帘的窗,把床边的热水瓶和茶杯,转着头看了个够,然后,看见我坐在病房里,才开口说话。她说,她好像做了一个梦,可是又不太像是做梦,她从悬崖上跌落下来,被一棵大树的树枝挂住,吊在半空中。树下有无数的豺狼虎豹虎视眈眈不停睛地对着她,她要喊叫却一声也喊不出来,正在这危急时刻,你从天外飞腾过来,一手擎着命牌,大声喊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有令,命众豺狼虎豹不得造次,速速退去。你并从树枝上将她救下。……可怎么是仍旧躺在白被白单的病榻上。

林碧如要我不急着走,在医院多待一会儿。我听了她昏迷中做的梦,当然要答应。

我几乎每天下班后都顺脚去医院,林碧如老太太在清醒时,她左手拿着念佛珠,用右手大拇指把珠子一粒一粒地卡过,嘴里不住地念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林碧如在一次念经的间歇,轻声对我说,这是心经,是对世界最透彻最深刻理解的经文。她念诵时神态至为虔诚,心态极为平和,似在极高处俯视世态的一切。

林碧如在那里工作了数十年的研究所的领导来看望她,并告诉她,党组织已决定吸收她为党员。这位领导说,林碧如在三十多年前曾表示过入党的愿望。

林碧如听了这个告知后,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依旧不间断地念心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相、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同林碧如一起研究微量元素与人体健康的几位测试专家和地质环境专家来看望她时,她拿出一万元的银行存折交与他们,她断断续续地说,奖励年轻研究人员,这数目太少,拿不出手,可她只有这点钱。

因为长期缺血,林碧如的心脏、肾脏开始衰竭、全身浮肿起来,但她未喊一声,而用念诵心经坚持住生命的最后一刻。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老太太走了后,我每年清明都去她的骨灰安放处,在她遗像前祭拜。她病危时曾嘱咐我:“每年别忘了去看我一次。”

老太太走了后,我常常在眼前映出她在病塌上念诵心经的形象,这形象十足表明她已经把失去的自我找回来了。

我想到我自己,我的自我有没有丧失了需要及早地将它寻找回来,我想从我的过去去寻找,故而有此故乡太平行。

我从我的过去寻见了我的自我,它就是如今屹立于太平城镇上的石夫人。

这如水柔情和如岩硬气似相互矛盾的自我,在这特别的年代里,才铸就我一生的悲喜命运。

65

二台横头风翼的老房子,怎么不像我回太平故土那日看到的那样斜的斜了,倒的倒了,拆的拆了,而且仍旧是我生活起居的地方。

我在老房子那张木板眠床上休息,不知怎么的,游走了出来,沿着老城墙脚游走了一程。忽然眼前出现大约一人高的拱形水洞,水流从城墙外哗哗穿了进来。我挽起裤腿涉水出了水洞,立时感到摆脱了城的拘羁的轻快,轻快地向着云雾缭绕的高高山上走去,走着走着,觉得这本是我走熟了的熟路,小时候远足郊野都走经这路,这是两个山峰夹峙出来的曲曲弯弯细长的小路,小路旁流淌着一条山溪。当我看见山溪上卧着一硕大的石块,便走近前去,一撑手攀了上去。石块还算平整,几条纵横石缝生着形同爬山虎的植物,却已枯黄了,蔫头耷脑的。这植物我认识,名叫“见水还阳”。我立即捧了一捧溪水,洒在一棵“见水还阳”上,刹那间枝叶挺拔了,也翠绿了。我来了精神,从石块跳下来爬上去,上上下下一遍一遍地捧水,把石块上的“见水还阳”都一一还了阳。

此时,生在石缝间的“见水还阳”向四周蔓生,把石块整个儿蔓绿了,竟然成了一艘绿舟。

我来不及想这是怎样变的戏法,绿舟竟如氢气球一般漂浮起来,悠悠荡荡升上天空。常乐寺、石夫人、太平城池都处在我的眼底下了,而且渐渐离我而去,远我而去。

我伫立在绿舟上,不,它在不知不觉中已变为飞船,并加速飞驰于无垠的太空中。我聊发少年狂,学起电影大片《泰坦尼克号》的主人公那个样子,昂起头颅,张开双臂,来了个“单腿平衡”,待一会儿又来了个“金鸡独立”,只是我的头发飘飞不起来,学不来那份潇洒。飞船飞驰得多快,总不见风的伴随。

我在飞船上深深感知着我的快乐存在,可是有的时候我却并无感知,似完全融化在虚无漂缈之中。

在我感知我的存在时,看见远远的星空中升起一个闪亮的光点,并朝我奔来。只一会儿,光点不偏不倚落在我的飞船上,而倏忽间又不见了。这时,在我身边亭亭站立着一位脸面白净的小个子。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当认出是早年相熟的胡鹏时,心才定了些。

“认出来了吧,怕你受惊,我才这样轻轻地接近你。”胡鹏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一点儿也没有变化。

胡鹏这两句话,让我越发安定了,但仍有疑窦,他不是已经走了绝路,怎么又……。这疑窦不好问出来,只说:“当然认出来了,你好啊,胡鹏,一晃就是四十来年。”

“有那么长吗?才十来天吧!”

“真是说笑话一样,你想想,我都快古稀之人了,你倒是永葆青春,看上去还是个小伙子呢!”

“这叫绝处逢生,它给了我青春。”

这话我听不懂,仍礼貌地点点头,尔后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我们两人在无话中任凭飞船自由飞翔。

我终于问道:“我们要往哪儿飞去?”

“哪儿也不去,就在这无极世界随便转转。这里没有这儿和那儿之分,没有天和地之分,也没有上和下、前和后、左和右、高和低、长和短等等这些区分。”说时和我一道随心所欲地翻了几个“鹞子翻身”,并且说:“其实,这翻过去翻过来都是一样的,是这翻身动作的本身让人觉得有味道。”

胡鹏还说:“你为什么要费心思从你的过去追寻你自以为失去了的自我,其实,你的自我从没有失去过,你的所为所思都是由你的自我使然,失去不失去,追寻不追寻,都是无所谓的,不用去费心思了。”

我告诉胡鹏:“我确实曾费心思去寻找以为失去了的自我,可是寻来寻去,也寻出了个眉目,却把那些无法从我记忆中抹去的往事一件件倒腾出来,而似乎这更让我觉得有兴味。倒腾往事是我年老仍力之所及,又能作为一桩趣事来做,岂不快哉。”

胡鹏听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倒也是,倒也是。这很好,这很好。”说了,悄然销遁了。但见一个闪亮的光点从飞船飞越出去,一忽儿就远远的远去了。

……

我依然伫立在山溪那块巨石上。

我依然躺在老房子里那张木板眠床上。

这凤翼百年老屋,依旧是斜的斜了,倒的倒了,拆的拆了。……

 

[ 打印 ]
阅读 ()评论 (4)
评论
viewfinder 回复 悄悄话 多谢分享文字。隔了几十年的情景,在您笔下是那么清晰。举轻若重,举重若轻。。。
CCP_Chief 回复 悄悄话 使后生们看到了一点近代缩影。文笔很好,有点沈从文的影子。只是作为回忆自传其时空跳跃太多。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