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二十一世纪第一缕阳光的呵护下,我回到了故乡,故乡有个很吉祥的名字——太平。
五十年前,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从太平走出来,走进了这纷繁的世界。
如今,我从这纷繁的世界回来,想踏在太平这故土上,从我的过去寻回我自己。
我乘坐从省城驶出的客车,当即将驶进太平的地界,大约还有十几里的时候,透过车窗望见五龙山上的石夫人,她依然昂立着守护她裙裾下的太平城镇。此时,我心头不住地颤抖,从我眼眶鼻腔汹涌出酸涩的泪涕。
我的眼睛模糊了,车窗模糊了,石夫人模糊了,五龙山模糊了。我背过脸去,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湿漉,省得给邻座看到,我不情愿面对惊异的神色。
传说石夫人所以那样屏息凝视遥远的远方,是企盼出海打渔的石度人安全归来,过夫妻安生日子。这是人们将人性固有的情愫,塑在一块拔起的石灰山岩上。太平人从石夫人的栩栩神态中,感知着她如水柔情,也传承着她如岩硬气。
这就是太平,我下了车,吃力地提着手提包,包里不过两三身换洗的衣裤。我避开通渠大道,弯进一条只有百来米的小街。那口当街的井还健在,不过,我小时齐我脖子的井围栏今日看起来却显得那样的低矮;除了被岁月打磨得越发光亮的栏沿,围栏仍旧爬满了深绿的藓苔。即使在大旱之年,此井亦无枯竭之日,仍以甜美清洌普济众生,我是喝这口甜水井长大的,可惜了,我过早地离开这口井。
从小街的一个丁字口向西拐去,是一狭窄的小巷,巷名永宁。挑担人走经此巷,得彼此谦让,侧肩而过,如此,才得永宁。太平、永宁,都是故乡人恒守的心愿。
这丁字口可谓这一方众生进出必经的枢纽。每当夜饭后点灯前,这口上总会聚集一些人,年长的坐在条凳上,挠着二郎腿,嘴里含着烟竹筒;年轻的蹲着,手里夹一根洋烟,前门的,哈德门的,自己抽自己的,不兴递烟。这时候,这里成了消息交流传播中心。
每当夏秋季流行时疫病时(现今想起来,就是上吐下泻的霍乱),丁字路口就会搭起一人多高的“三官坛”,由各户派出一名男丁轮流日夜念诵三官经。我当年听熟了的至今仍能背出的开头几句是“太上三元,赐福赊罪,解厄消灾……。”下面嘟噜嘟噜的听不清什么言词了。
荡进永宁巷不足百步,见一朝南台门,台门里为递进三台,故名“三台里”,这便是我儿时嬉戏玩耍的地方,也是我最早感受人世的地方。
前后三台加起来住着十几份人家,份份都有我的叫头——祖辈的,叫度叔婆,三舅公,上辈的,叫二爷姆,三姨娘……。
我家是在二台东面的凤翼,虽只有一屋之隔,却是清净多了,没有三台正堂这般人来人往的风景。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成天粘在三台里看风光,然而,这来往人等尽是那些衣衫褴褛者。有打凤阳花鼓的,由一长者带领两个年少的,如为两女,有一女女扮男装,如为两男,有一男男扮女装。男装的突出点为唇上两撇小胡,女装为抹个红脸蛋,后脑勺挂个园髻。长者打一面小锣,男女相对而立,边唱边跳,唱的是:“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跳的舞步无非伸腰、摆手、顿足。唱罢跳罢,歇了小锣,便沿门乞讨。这前后三台,花鼓要打三遍,一样曲调,一样动作。除了第三台那陈姓为田产颇多的富户,能抓出一把生米施舍,其他各家都是靠祖上传下的有数田亩维持最简单生计的小户人家,只能让乞讨者失望而去。
乞讨者还有唱莲花落的花子,边唱边有节拍地击打用蛇皮封口的竹筒;还有身上缠着菜花蛇,菜花蛇昂首吐信,似替它主人乞求;还有牵着小狗小猴,由小狗小猴在一家家门前作揖;还有手持木鱼铜钎化缘的和尚道士。
打花鼓、唱莲花落、菜花蛇吐信、小狗小猴耍把戏,还有橐……橐……木鱼声声,我看得听得犯睏了,埋在我家人的臂弯里睡着了。睡着了,可我的眉宇松不开,拧得紧紧的,因为乞求的哀苦神情和不予施舍的冰冷,重叠地映在我心头,睡着了仍旧淡不去。
当我醒来时,嚷着还要家人抱我去“橐”,我把向我呈现人间冷暖的三台里简约为一声木鱼声——橐!
(2)
我从二台横进凤翼,这些百年老屋,斜的斜了,倒的倒了,拆的拆了,可仍然能显映出我儿时所得的印象。不错,这是我家的正屋,那是右邻汪家,左舍蔺家。
汪家有祖孙三代,我称呼其祖辈为先生公、先生婆,称呼其父辈为汪先生、先生姆。儿辈三男两女,除了老大爱摆大人架子,都是我玩耍的伙伴。想起这个老大真是有点好笑,他爱穿一双硬底皮鞋,擦得锃亮,走起路来硬底与石板地相碰擦发出的咯咯响声,起码五十米外都能听见,如果他有意加力践踏,便不止五十米了。
我若要去第三台玩,从汪家穿过去最近,汪家人出门抄近路,可走我家后门。两家人的门对彼此都是敞开的,两家孩子更是一起嬉戏,正因为要好得过了,免不了吵个嘴,红个脸。这时候,对面见了,存心正眼不看,不认得似的,如果进一步发展,就会用木炭在墙上画个小狗,旁批:XXX狗生猫养。不过,用不了两天,便和好如初,把墙上那只小狗抹去,但费多少力气也抹不干净。我年岁小,总是当弱者,老鹰捉小鸡,我当小鸡;猫捉老鼠,我当老鼠。同谁要好,同谁翻脸,都不会是我挑的头,我只有跟屁虫的份儿。
那汪家先生公很是威严,嘴上养了两撇八字胡,三尺烟竿不离手,身着深灰长挂,踱着八字方步,从前厅踱到后厢屋,又从后厢屋踱回前厅,几个来回后,在前厅的藤摇椅歇下,闭上眼睛,养了一会儿神,开始摆弄烟竿。抽完一锅不够过瘾,把烟灰啪啪地磕在地板上,随即不惧烟锅一时难以消去的炙热烫手,不紧不慢地续上烟丝,然后把烟锅翻过身来,对准地板上刚才磕下的烟灰余烬,叭哒叭哒把左右两颊相互吸缩得紧而又紧,把整个脸相都异化了,直至死灰复燃把这第二锅烟丝点着了,这才仰面直躺在摇椅上再闭上双眼悠然享用。他的日子就在踱步、磕烟灰、吞云吐雾、躺着默神中打发的,但有时也去丁字路口坐坐。
我听人讲,先生公是前清秀才,实在难以考量他当年背诵了多少遍的四书五经和八股范文,可如今却只能烂在肚子里。我只晓得每逢过年,总有不少远近相熟的央他书写对联,那时,也只在那时,他才成了忙人。他在厅堂的八仙桌上摆开阵势,捋起袖子龙飞凤舞,只听得求者在旁一迭连声说:“好!好!……劳神了!劳神了!”先生公还画得一手水墨梅兰竹菊,好像他并不显山露水以此自诩,只在有人求在他头上时,才为应付人情,在折扇上补补白。
先生公其实年岁并不很老,不过五十来岁,然而,他的胡子,八字方步,以及从无笑模样的脸,使他在年岁上大为增值,我更是不敢抬头正眼觑他。
先生婆每天一清早便拾掇后院天井花坛上几株茉莉、月月红和仙人掌,然后端一把靠背竹椅,在门前台阶上坐下,解开发髻一遍又一遍地梳通,并眯细了略显昏花的眼睛,在木梳上仔细侦察虱子的出没,逮住一个,立即以两指甲盖为刑具,一挤压处以极刑。待到歼灭殆尽放心了,才瓣开仙人掌片,一遍又一遍地从头至尾抹滋长发,最后重新在后脑勺盘了个鲜亮的圆髻,横插了一根银簪子,把肩上散落的断发收拾干净才算完事,这个梳头的全过程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先生婆似乎不怎么同先生公说话,可能彼此做什么都已默契,要说也是废话了。她同儿媳说得来,可能由于儿媳做到体贴老人,能够尽孝道。
汪先生和先生姆虽然毫不含糊地生了五个儿女,可汪先生却常常向先生姆发脾气,摔碗,想来他总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缠着他。汪先生有夜晚出去搓几圈麻将的嗜好,可能先生姆劝说几句,更引他心烦。每当汪先生发起脾气,先生姆总是忍气吞声。待汪先生出门了,她便到婆婆跟前啜泣。先生婆见儿子回家了,便大声数落儿子的不是。汪先生听着数落不敢吱声,过后寻得机会便用更大的火气发向先生姆,如此冷战一轮一轮地无穷无尽循环下去。
我虽然不很懂事,却在心眼里向着先生姆,她围着围裙,忙进忙出的做事,她那无奈的神情,她那哭诉的眼泪,让我生发出无穷的同情心。
左舍蔺家和我家共一个后门的天井,每当大暑天,太阳落了山,两家都会端出脸盆泼水去暑气,然后搬出桌椅,吃夜饭,乘凉。
蔺先生我称之为伯爷,他吃饭爱咂嘴,发出的声波,如若无院墙的隔阻,可以传送至十多二十米开外,其咂嘴声绝不止一声两声,而是连续不停歇,且带出抑扬顿挫。我家与之同处一天井,无“关山”阻隔,其高分贝声波直奔我等耳畔,引起耳膜的振动,尤其当伯爷面前有一碗鱼肉之类的佳肴,则其分贝倍增,越发具有刺激功能,当我等受其噪音干扰,便不期然地皱起眉头,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能禁止他砸嘴之自由,故而只能皱皱眉头。
伯爷一生最感遗憾的恐怕是未有后嗣续其香火,他光有三个女儿。小妹与我年岁相近,与大姐、二姐相距较大。大姐已出阁,二姐尚待字闺中。大姐夫在我印象里是一个痨病鬼,瘦骨如柴,面色腊黄,成天躺在垫着几床被褥的躺椅上晒太阳,这是让蔺先生愁苦不已的事情。好在大姐夫乡下有些田产,寄住在泰山家为了看医生抓药方便些,总不能说泼出去了的水真的一刀两断什么都不问了,人情道理上也讲不过去,何况,蔺家多少沾点好处,伯爷心理因此也平衡了些。
对了,伯爷的二女儿当时是抗日政工队队员,在我的眼里,这是多么的风光。她穿一身不甚合身有四个口袋的灰布制服,要紧的是腰间系一根挺宽的皮带,这一系,制服不合身看上去也合身了。每天她去西较场上操,好铁打钉,好男当兵,男儿上前线,巾帼怎甘落后,这是全民抗日的号召,也是社会潮流,谁也阻挡不了。蔺先生在这上头倒也不怎么古板,并不阻止女儿去走一二一的操练。
说起来也是蔺伯爷始料不及的,二女儿在日日西较场操练的过程中,好上了一位部队的军官。军官说自己是连副,领章确实有两颗星。连副当然算是个长官了,走到哪儿屁股后头总跟着带驳壳枪的勤务兵,早上盥洗用不着自己劳动,早由勤务兵给打好脸盆水,牙刷上撒好蝴蝶牌牙粉。蔺伯爷当然愿意女儿能跟上个带长字的,也给自己脸上添些光彩,可四邻那些闲言碎语们,却撇着嘴哼着鼻子说,当兵的靠不住,打起仗来难保死活,背不住守寡,这二女儿本来就有苦命相。蔺伯爷不这么看,即使打起仗来冲在前头的是小兵,连副吃不着枪子。他耽心的是这不知根知底的外路人,说不定老家已有家小,在外耐不住寂寞,把他女儿当野花采了,就算还讲情义,娶了当小的,这就脸上无光了,更让女儿委屈一辈子,泪水往肚子里咽。
作为一家之主的蔺伯爷,还没等他有个从短计议的工夫,二女儿已经把连副领进家门,而且不由分说大模大样地上楼吹灯同床共枕了,什么父母作主,明媒正娶,滚一边去,更加何况,非常时期理当一切从简。
蔺伯爷无奈,只能把生的气憋在胸口里,成天闷声不响躺在藤椅上,双手枕着头,双眼呆呆盯死在天花板上。不过,气是气,三顿饭是气不了的,而且吃饭发出的咂嘴声有增无减,似乎决心要把憋在胸口的气随着咂嘴声渲泄出来。
果然,二女儿在部队开拔时给连副带走了,蔺伯娘因此大病一场。蔺家的夜饭从此不再搬桌子到后门天井吃了,我听不见蔺伯爷富有节奏感的咂嘴声,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妈心肠好,去看望蔺伯娘,见她瘦得都脱了相,拿出私房钱二块银元塞给她,要她好歹买些补品吃。伯娘叫伯爷在小菜场买了鲜活的大闸蟹,一连吃了十几日,才把气血补起来,逐渐地健朗起来。
(3)
天刚蒙蒙亮,我被汪家传出的嚎哭声震醒,疑惑着慢慢的爬起来走出门,仲秋清晨很有些凉意,我看见汪家子女们都在颈脖上套着紵麻圈,脸上都留着泪痕。
先生姆殁了,我也跟着伤心,回到自己的眠床上,重新把布帐放下,偷偷地抹眼泪。母亲叫我起床,我闭上眼睛装着睡着了。
人死了就变成鬼,我和我周围的人都这样认为。我的母亲曾经对人叙述她的一段经历,她刚嫁到我家不久的一天夜半,她要上楼侍侯我卧病在床的爷爷,走到楼梯脚,感到一阵簌骨的阴风,坏了!想来准是碰上从楼梯下来的鬼,鬼经过会簌起阴风。我母亲知道事情不妙,赶紧紧跑几步上楼一看,爷爷咽气了。我从未见过爷爷,只见过他的画像,左眼是白眼。
鬼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顽物,这世界分阳界和阴界,两界共存,人在阳界,鬼在阴界,人死了就去阴界做了鬼。人看不见鬼,鬼看得见人,这是多么让我惧怕的事情。
先生姆死后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灵位从汪家正门厅堂移到凤翼来,在供桌前挂了一顶白色幔帐,供桌后设一把靠背木椅,用白纸叠成的长形人样,贴坐在木椅上,白纸上写着先妣汪X氏之灵位,木椅前还放一双先生姆生前穿过的带瓣布鞋,每日由其子女端上三餐羹饭。这灵堂的摆设,这每日三顿羹饭,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着先生姆鬼魂的存在。我当年确实没有胆子独自一人从凤翼进出,尤其在夜幕降临后,实在不得已时,便跑步赶紧躲过这阴森的险境。
每年古历七月十五的前三后四这七天,是阎王爷给鬼放假的法定假期,让鬼们自由活动。于是,每家每户为应付这局面,每日黄昏在前后门的门口烧纸钱,给点施舍,省得那些满世界蹿动的野鬼闯荡进来。在这七天里,我的神经绷得最紧,黑天更是不敢出门,谁都晓得鬼总是在夜晚出来逍遥,晚上我家即使把门都关紧了,我睡觉前还得把布帐仔细关好,并用被蒙了头,只留个让嘴出气的口,也只有当我睡着了进入梦乡才释去恐怖的重负。
七月十五,我家做出一桌酒肉羹饭,点上香烛,邀请祖上魂兮归来,就坐享用。我是男性,有上香跪拜酌酒的资格。每次我执行此任务时,极为虔诚,生怕出错,我捧着锡壶给每位祖先酌酒时,总在座席旁侧着身子,轻轻的款款的洒,怕碰着我祖先看不见的贵体引起大不敬。
七月半夜晚,是鬼节的高潮,各家各户将予先准备好的寄与故去的祖上及至亲的装满了金银色元宝及冥币、千张的纸袋,整齐地排列在第三台那个大天井上。我和哥哥将两只纸袋用一根竹竿连成一担,并一担一担地担去放置于三台天井上。我家每年都做五、六担之多,祖父、祖母、外婆、叔叔、姑姑都可得一担,纸担上写明收担人姓名,何年何月何日为其冥日,右下角落款寄担人姓名。全家大小都参加制担工作,或叠金银元宝,或拉散千张,年长会念经的嘴里嗫呶着。
各家将纸担在三台天井摆放停当后,等待和尚放焰口。
三台天井上首坐北朝南是一宽敞的明廊,放置了一张八仙桌,系了护帐,上面摆放着木鱼、钹、鼓、锣、摇铃等法事器皿,五位光头和尚坐定,上席为一位面庞丰腴的胖和尚,左右各两位。胖和尚外披红袈裟,头戴菱形连缀成的绣着多位佛像的僧帽,由他开启坛场,一阵锣鼓声,一阵诵经声,之后由红袈裟单独念诵,并从坐椅上立起,打着富于变化的手势,或反掌,或蝴蝶花,或合十,或摇铃,或用食指同姆指合力从钵里撮出几粒白米往前上方轻柔弹出,或用在水盂里浸着的杨柳枝往前上方挥洒。杨柳净水,遍洒三千,呼唤大地三界神灵。接着又是一阵钹鼓大作,一阵经文高声诵唱,其他几位随声附和,声调和谐动听。胖和尚念唱的音量很是洪亮,中气富足,并带有鼻音嗡嗡,有磁振感,可有时候在他的喉咙眼里似有一口小痰的阻挡力,因而在我听来吐字不甚清楚,我曾用心倾听,只听清了反反复复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
即使听不明白五个和尚拼着力气诵唱了什么,可我饶有兴趣张着大嘴凝视着,谛听着,这比在东狱庙、关帝庙前“的笃班”演的戏文还要中听中看。
胖和尚站了起来,手持摇铃边摇边诵唱,绕着天井走了一巡,四和尚亦步亦趋,随唱随诵,待回到原位,在鼓钹更大的大作声中结束这场“大戏”。
焰口放完了,满天井的纸担在火光冲天中化为灰烬,儿孙们心安理得地各自回房,关门吹灯上床,日后该怎么的仍是怎么的。
(4)
我对于姐姐哥哥背着书包上学羡慕不已,嚷着哭着要上学去。我姐姐找校长求情:“我有个弟弟不到年龄就哭着要来上学,校长!你就让他上吧!”校长问:“几岁了?”“五岁,他就想读书。”姐姐回答说,并再三恳求。“好吧!让他来吧!”校长终于答应了。
太平这小城镇,那时没有开办幼稚园,我虚岁五岁就如愿以偿上了小学。上学的路很近,从我家后门出来,在当街有口井的街只须往北二百来步,就见掩映在樱桃树丛中的一所小庙——忠义祠,这就是我的小学校,一个只有四个班级的初级小学。
我上的第一课课文至今还能背诵:“小小猫,小小猫,跳跳跳,小猫叫,小狗跳……。”我个子小,座位总在前面,这不打紧,老师讲课听得更清。可上游唱课,小个排头,要我踏着风琴的节拍把队伍带成圆圈。我东张西望,带不好圆圈,老师只好把第二个调上来,我不在乎,仍旧东张西望。
因为学校校舍是由忠义祠改变的,教室都是过去供奉牌位的场所,一年级教室还保留着一个神龛。我的笔墨砚常常一转眼找不见了,一个比我大好多的学友指着神龛对我说:“这个神灵有一双很长很长的手,能伸下来把我们的笔墨砚拿走。”我信了他的话,有这么多小朋友在一起,好像并不害怕什么了,而笔墨砚拿走就拿走,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在校园的樱桃树林里玩,樱桃树开了花,许多黄翅膀带小黑斑点的小飞虫围着花朵飞舞很是热闹,我想捉一只玩玩,可怎么追逐怎么抓拿总也逮不着一个,加上樱桃树林里纵横布满了防空壕沟,我跳不过去,小飞虫飞到沟那头,我只能望虫兴叹,一脸的失落。一个比我高两个年级脸上布满麻点的大同学,在旁观察我那响往小飞虫的神情,马上用敏捷的身手,在壕沟上跳东蹿西,一跃身,一合掌,掌心里便能出现一只小飞虫,他把逮住的一只只关在火柴盒里,关满了一盒子后向我炫耀。我两眼直盯着火柴盒不放,于是,这位满脸麻点毅然向我提出:“你要这盒虫,得拿铜板来换。”我想虫心切,求之不得,便从口袋里翻捡铜板,也不数一数,统统翻给他。我压根儿没有值不值的想法,我喜欢的东西能够得到便高兴了,可是,我回到家哥哥姐姐都用眼珠白我,说我太傻,被人骗了,不把钱当钱。第二天,我小心翼翼打开火柴盒看看,料不到小飞虫只只一动不动了,全闷死了,这时,我才若有所失,倒是没有哭,只把火柴盒丢弃在后门外的阴沟里,怕我哥哥姐姐问起。
我学校的西头是一处养济院,有二十来间屋子,也是砖墙瓦房,是各乡来太平乞讨的乞丐栖息之所,这些乞丐,有双腿截去用两手匍匐行走的,有双目失明由其年幼子女牵着走的,我放学走在回家路上碰见他们乞讨回来,总要站到路边去一个个注目他们,站了好半天,心头升起莫明的沉重和悲苦。
我放学回到家里,看见我母亲在灶间里忙,一会儿上灶头炒菜蒸饭,一会儿下火塘口塞一把柴禾,烟熏得眼睛睁不开,灶上灶下就这一双手,把最小的妹妹捆绑在后背上,她已睡着了,头歪在一边。灶边还有一个稍大些的弟弟坐在坐车上挺背蹬腿地啼嚎。
我母亲十七岁嫁到我家,隔一二年或二三年便生出一个,这时已生了九个,活了六个,存活率为百分之六十六,不算低,但生育尚未结束。八口之家的家务全压在她一人身上,她却毫无怨言,从不羡慕别人的清闲和富有,认为这是命里注定的, 常常说:“我就是这样子的命。”
我放下书包,赶紧去哄两个弟妹,吃力地抱一个,牵一个,从后门出来并非石板地,石头路难免高低不平,我抱着的妹妹挡住我前行的视线,经常一同跌倒在地,我不哭,还哄妹妹不哭。日复一日的跌跤,让我从肿痛中明白走了几步有一低凹,拐弯处有一凸出的石头尖,后来我居然成了抱着妹妹出门在不平坦的路上保持不跌跤纪录的高手。
后门临街有一棵硕大的樟树,荫凉面积可达四五十平米,我左一个右一个三人一起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看过往行人。
左舍蔺家小女儿,放学了有时候也来大樟树下玩耍,她带来毽子或跳绳,同我一起哄我的弟妹,我同她比跳绳比踢毽子,让弟妹学着数数,用输赢激发玩兴。我比不过人家,但能哄住了弟妹。
当我们玩兴正高时,母亲做好全家夜饭,在后门口呼喊,我才又抱一个拉一个回家。蔺家小女无人作伴,也回家了。
太平这小城镇,流经三条由西向东的溪流,充足地滋润着太平人。南门外靠近城墙的一条颇具规模,常年长流不息,如遇西山山洪爆发,更是汹涌澎湃,甚至没过桥面,断绝行人交通。中间一条从城中穿过,潺潺水声,和着妇女捣衣声,甚为动听,也为小镇添了生气。北头那条最小,涓涓细流,从小西门的门洞穿进来,流过我就读的那所小学和养济院门前。每当夕阳西下,母亲提着装满了全家人换洗衣裤的木桶,在养济院前小溪洗涤。我带着弟妹跟了去,在那里,平日里我在放学碰见的牵着花眼人的女孩挽了裤脚也在小溪洗衣,我走近去很想同她说话,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很想去帮她什么,可不知道有什么让我可帮的,我看女孩把衣裳拧干走上岸来有点高兴的样子,似乎觉得得了点安慰。女孩在养济院晾了衣裳赤脚走了出来,当她看见溪边野花丛中飞着几只彩蝶,情不自禁又跑又跳去追逐捕捉,我注意的目光也跟着她的跑动,眼巴巴地希望她能够捉到,能把她的高兴保持下来。她一边追捕一边唱起了莲花落小调:“梁山伯和祝英台,双双化作彩蝶……。”
女孩捉住了一只,走过来给我,我摆摆手说不要,她说她还能捉来,我才要了。我不是要了彩蝶高兴,我高兴她和我说话,似乎平日里对她的同情心有了着落。
(5)
东太平洋的强热带风暴一升沉,形成高压气流,向西北方向移动,七八成要侵犯东亚大陆,在瓯江与椒江之间的一个半岛上登陆的机率是很高的,这太平小镇一时就会受到狂风暴雨的肆虐。太平也有不太平的时候,石夫人耽着石度人安危的心,无可奈何一声声地叹息。
通常是一阵阵狂风起个头,然后是狂风夹着豆粒大的雨点,再然后是倾盆暴雨,整个过程需要三两天。
我就在今日为忆旧而站立的凤翼左厢房里安睡,梦乡里游兴正浓,忽然间,一阵紧似一阵的强风从天而降,在我的屋顶上翻滚,掀起瓦片,门窗抖动,树木断裂,枝叶扫地。瓦片飞落的哗啦啦,门窗震颤的乒乓乓,树枝撕裂的嘎刺刺,无情地将我从睡梦中拽出来,我一时醒不过懵来,揉着眼睛。当我意识到现实的我的真实存在,我立马躲进被窝里,不敢出声,出了一身的冷汗。当我获得家人“不用惧怕,是打风翅”的慰安时,天已经大亮了。
我拥着弟弟,让他坐在我的腿股上,自己坐在狭仄的门坎上,我俩四只眼睛凝视着眼前由瓦楞注下的无数根水柱编织成的水帘景致。一阵旋风把水帘撕碎,拨了我和弟弟满头满身。
天井已经盛不下雨水了,眼看没上来了,没到最高的台阶,再没上来,没过门坎,进到屋里,再一寸一寸的涨上来,没到脚踝,没到膝盖。这时候,我跟着我家大人发愁,担忧,小小年纪已经尝到了足够的愁滋味。
这许是太平人真有太平人的福,太平靠海,台风多是祸,河川可入海却是福,水灾灾不了几天,也灾不到哪儿去。
雨下累了,风吹累了,不那么强劲了,水不再往屋里灌了,加上我一家人的齐心合力往门坎外舀,屋里的水算是退尽了,天井里仍旧汪着满满的水。从屋檐瓦楞上注的水柱变细了,变成一滴一滴有节拍的点滴了,先是一拍紧一拍,渐渐的成了停一拍,续一拍。水滴滴在汪满水的天井里,漾开半圆的涟漪,等不了上一个的半圆涟漪漾完,就被下一个漾来的追上了,重叠了。后来水滴的节拍越发缓和,半圆涟漪得到充分的展现,一个又一个,我和弟弟坐在门坎头,竟然慢慢的数得过来,我的心随着水圈舒缓伸展也舒和下来了。
雨终于不下了,但天空仍不肯放晴,一团连着一团的乌云行走不完地行走着。我仰视着,觉得这天仍是狰狞的,似乎并未承诺不会来第二次狂风暴雨。
汪家自视大人不屑与我等一起玩也与我等玩不到一块儿的大哥,爱拉二胡,平日我听来是不成调的咿咿呀呀,今日他那双摆大人架子的硬壳皮鞋因为到处潮湿而无用武之地,他躲在他楼上,拉了一曲《梅花三弄》,由敞开的楼窗播送出耒,在我听来也成了声声哀怨,竟生催了我小小年纪的泪水。
衬着上天急速行走的一团团乌云,远处——直对着我家后门口,一颗半枯的大树横出的一枝枯枝上,平排瑟缩着三两只老鹰,它们将头颈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像在枯枝上坐禅。虽然我看不见它们的眼睛是闭着还是开着,但却可以想像出即使开着,也是木然无神,全无往日翱翔蓝天的雄伟和敏锐,敏锐得在高空之上仍然发现地面上爬动的虫豸。
我站在后门口,久久地盯着老鹰,也久久地木然。
(6)
二爷姆——她老公排行老二,并已经过世,我们这些小辈照这名份这么称呼她——住在三台里第三进的北屋西头,正是在这西北角有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那里建了一所园林,我们称之为“花园里”。花园里包罗两个亭榭,一个用石块垒叠成的假山,一泓荷花池。亭榭每根圆柱均书刻楹联,假山沿十五六级石级即可登顶,高虽不高,却可纵览全园景致,假山下开出洞穴,是捉迷藏我常去藏匿的去处。
二爷姆只为二爷生下一女,二爷一过世,女儿一出嫁,只剩下二爷姆孤身一人,再也无力支持这小花园的繁荣,只能任其逐年荒芜了,但仍可以从这小花园感知这位二爷曾经是相当的殷实,他起码未把祖上的产业作了典当甚至变卖。
而二爷的弟弟我们叫他三爷的就是个败家子,把祖上的遗产全败光了。他住在第三台北屋,其妻子我们叫她三爷姆的如今只能靠帮佣度日,给人舂米,赚一二升米糠。三爷整日游手好闲,东逛西荡,别的我们做小孩的当然并不知情,光说只要我走近他家门前,正好他坐在门坎上,他便嬉皮笑脸,将我拉了过去,从我的开裆裤摸进去,眯着那双布了鱼尾纹的眼睛,捏弄我的小鸡子。本来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行为,过后听人说大凡与小鸡子有关的就是流氓,因此,我从心眼里讨厌他,一看见他就跑得远远的。
三爷的大儿子因为家穷,又无生计可谋,只有出去当兵,过了两三年,穿着没有领章的黄军装回来了,有人说是逃回来的,可却带回一个女人,但她不出门,天天坐在屋里不出声的哭,我们这帮小猢狲,就相互攀登上肩从窗户张望。也是听大人在背后的议论,说这外乡女人被三爷大儿子骗来的,大概他自吹家有万贯,一年能收多少担租谷,女人给说动了,跟了他来,一到太平便露了馅,三顿饭全是蕃莳粥就腌菜,除了哭,什么办法也想不了。
我和我哥哥,还有三台里其他一些小伙伴,都很讨厌这三爷,却日日惦记着进二爷姆的小花园,这是我们最响往的玩耍去处,那里可以捉蟋蟀,逮知了,可以上树摘桑椹,采草莓,捉迷藏还有假山下墨黑的山洞。
小花园的四门紧闭,唯一进出通道便是北屋西头的正门,可二爷姆整日搬出一张靠背竹椅坐定在门口织草帽,为防范我等小猢狲进去糟蹋,她牢牢把守这道花园关卡,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派。
我们这些调皮蛋背地里给二爷姆起了个“摇摇头”的绰号,因为她的头部一刻不停地左右高频率地摆动,好似在脖子上按了一根钢度极高的油丝。
“摇摇头”坐在门当口,手里织草帽有规律的动作,正配合着头部摇动的节奏,相当的和谐协调。
趁二爷姆在想什么心事一时忘情的倏忽间,我们五六只小猢狲一哄而上,冲破“摇摇头”一夫当关的关卡,跳越门坎,一口气直捣花园。“摇摇头”忙丢开手上草帽,立起身(却未挪动脚跟)大声嚷道:这帮猪狗,无法无天了,人家好好花园,任你们糟毁啊!
我跑得最慢,尤其这高门坎给我耽误了多少宝贵的分秒,别人已经跑进了小花园,我还在“摇摇头”的视线之内。这恶厉厉的吼声,让我切切实实地慌了神,丧了胆,吓得几乎尿裤子。
“摇摇头”见我丧魂落魄的样子,马上坐下,并把脸上的凶相转变为嗔笑,把吼声缓和下来:“当心别摔着!”嗔笑我看不见,缓和下来的话音我在慌神中一时还来不及觉出来,我只顾闭上眼睛去追上冲锋陷阵的小伙伴。
要说这小花园,对我来说并不是一定最想去的地方,一来怕“摇摇头”,二来里头有我害怕的东西,在西北犄角停放着二爷的棺木,等待二爷姆大去一同入土。虽然棺木用稻草帘子围住了,但里头有个死了的二爷,总让人联想着会飘荡出无影无息的鬼魂。采桑椹需爬树,我比不过比我大的伙伴快速上树的猴功夫。而采撷草莓,更需具备对色泽的辨别决断能力。野生草莓个儿不大,由四片绿叶护着,草莓主体为红色,却有血红与粉红之别,血红的叫红莓,人可食用,粉红的叫蛇莓是蛇吃的,据说有毒,人吃了不等片刻随即倒地蹬腿,这是多么让人战栗的事情。所以,我见了这样的草莓,一般不去搭理,可是当看到别人很随意地采一个往嘴里塞一个,而且咂得津津有味时,我那从众心理油然而生,也就伸手去采撷了。不过,我是定住眼珠仔细分辨是血红的还是粉红的,确定无疑为血红后还让同伴再予鉴定,如此反复才敢往嘴里送。我那时似乎已经明白,血红则生,粉红则亡,这是人生严酷的现实,稍有闪失即遭灭顶之灾,像二爷那样只能躺在棺木里了。
我摘桑椹上树缺乏猴功夫,采草莓怕猝死,犹豫不决动作便慢,我的慢成了同伴不愿与我同去小花园的缘由。在小花园里,我的收获最少,可有自知之明,也便心安理得。
日上中天,该回家吃午饭了,不然,母亲就会满世界地喊叫寻找。这时候,“摇摇头”早已擅离把关之职守,进灶间打点饭食,无非是腌菜咸鱼一小碟,米饭一碗。这咸鱼算是好菜蔬了,是她有了手工织草帽所得,才吃得起的。
当这五六只小猢狲玩够了大模大样走了出来时,“摇摇头”从灶间伸出头来,竟是和颜悦色,只嗔着嘴说:“看你们准把这堂地糟毁成了什么样子!”然后用更加和悦的颜面对着我说:“让你娘得个空上这里来听宝卷《宝莲灯》。”然后又叹了口气:“你娘小人生太多了,真是的,家里事忙不完,哪里走得出。”
(7)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日本鬼子闹太平。
我上的小学因鬼子飞机的侵扰,搬到南门外长岗山脚尼姑庵上课,学生自带小板凳。
一天,我们放学走在路上,响起了空袭警报,我还来不及卧倒,飞机已经在头顶上盘旋扫射,只听得子弹在我耳边嗖嗖地响,眼前卷起气浪泥石,我机灵地滚进路边的水沟里,倒是只吓着,没有中弹伤着,而在太平城里商贾密集的十字街口,投下两颗烧夷弹,把东西、南北交叉的两条大道的商店烧成一片瓦砾,这是太平城一场让人心惊肉跳的灾难。
从此,飞机一天几次在头上轰鸣,烧夷弹的阴影笼罩在太平人心头抹不去。
我家大小八九口,一听警报,便赶忙钻进两张八仙桌拼拢的桌下,集家里尽数棉被一层加一层叠在桌上,以为如此防备即使被炸弹炸中,也不能穿透这重重棉絮,保住性命。在不及一米高的桌底下钻挤着八九口子,四周被不透风的棉被挡得严严实实,其憋闷可想而知,大人尚能忍住,小孩子不识形势之严峻,竟大声哭叫,这是不得了的,给飞机上随时随意投弹的鬼子听见,就只有吃炸弹的份了。在这紧急关头上,我母亲以她女性特有的智慧和条件,急速掀开上衣,将两只奶头塞住两张小嘴,止住了哭声。
风声一日紧似一日,除天天的几番空袭警报外,有传闻日寇汽艇在松门登陆了,也有传闻已在东浦进犯。太平人心惶惶,那些殷实户把田契及细软裹成包袱背在肩上,把金银珠宝首饰掖在裤腰兜里,把门挂上两三把锁,夜半俏俏出走,摸黑投奔山头人家。
我家逃不逃难,由一家之主父亲拿主意。父亲说这破家没有值钱的东西,逃什么呢?可我们都听说鬼子杀人不眨眼,连小孩甚至婴儿也不放过,用刺刀尖一个个挑死。于是,父亲改了主意,要让母亲带着众子女往山头逃,他留下看这个家,鬼子能怎么的?他已这岁数。母亲及几个哥哥姐姐哭着求父亲要走一道走,这破家有什么可值得看的,也省得两头都挂念着,父亲这才叹了一声:“好吧!一起走吧!”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父拄着手杖,我母背一个拉一个,我紧拉着我姐姐的手,从后门拐出永宁巷,沿城墙脚出西门,打火神庙门前经过,不知不觉中爬上山路,山路两旁隐约望去是片片松林杂着丛丛竹林,夜风带起簌簌松涛,远处一声无休止符的悠长犬吠,似难以噎住的尖声哭叫,而且经山谷间反复来回的回响,更含忧怨之情,并导引出远近大群犬类的呼叫。这一热闹倒反让我消失了恐怖的感觉,只想着紧倒着腿跟着走就是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在龙岗山和斗米尖之间的山坳里名叫后龙的小村停了下来,父亲皱起眉头忖了一会儿,用手杖一指,我们就跟着弯进一丛竹林里,走到尽头看到一栋茅草屋,父亲说:“对!就这份人家。”这是父亲的远亲,他小时候来过。我们推开柴门,一阵刺鼻的羊臊气迎面扑来。嘈杂的脚步和一声声叹息,惊起满羊栏的咩咩狂叫。
我纳头倒在紧挨羊栏铺着稻草的地铺上,迷迷糊糊听不清大人们说些什么,不等片刻便睡着了,我太累了。
后龙小村,高山险峻,溪流潺潺,茅屋幢幢,松竹丛丛,任你抬头往哪儿一望,都是一幅优美雅致的山水画,你若举目东西南北地巡视一遭,便是一卷气象万千的山水画轴。
可是,我们哪有心情去欣赏呢,父亲告诫说,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都在屋里呆着,省得惹人眼目。
在后龙这几日,倒有能吃饱的蒸蕃莳米饭,七成蕃莳,三成米,我们吃得挺香。
第四天夜晚,大概我还没有睡到二个时辰,父亲招呼全家大小起床,立马开路。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疑惑着却仍以迅捷的行动离开茅屋,父亲殿后轻声地向茅屋主人道别,握住他的手说,容日后谢了。
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山路,天才蒙蒙亮,我们在一处三岔路口停下来,老小赶快席地而坐,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稀疏的星星,闪着亮光,也像瞪着我们的眼睛。
这时,父亲开口了,他说:“我在昨天便注意到了,有好几个陌生的面孔,在茅屋前后没事儿地转悠,我是坐在茅屋里从窗户看到的,我知道这儿出土匪,到这里逃难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鬼子最便当从东边和南边上岸,所以只能逃西边的山头来,我早就心存警惕。昨夜来了一人走进茅屋,眼睛光盯着这几个小人,一会儿走了,我怎么也睡不着,防备万一,还是以走为上策。”
我还是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生人来盯了盯,我们就要爬起来半夜撤离,后来比我只大两三岁的哥哥告诉我原委,有土匪想要绑票,总是你们哪一个小不点儿,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哥哄我说:“现在不是都躲过来了,没事了。”
天大亮了,何处为归处,是回家,还是另寻逃难路。询问一路人,得知鬼子并未进太平,太平尚且太平。
父亲沉思片刻,把老刀牌香烟就地摁灭了,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烟灰:“回家吧!”主心骨发话,一家人随从行走在走不完的山路小径上,并且有意地放慢脚步,显然对于太平是否仍然太平存有迟疑,碰见路人,便礼貌探听,万一太平有什么动静,可随时变更行进方向。
到了中午时分,我们忽然看见在路边的松林里,有一强壮男子,上身靠着一棵松树树干,手里玩弄着一把长剑,在从茂密的松针叶洒下的细碎阳光的照射下,长剑发出闪闪寒光。哥哥咬着我耳朵轻轻说:“这准是土匪。”我们全家人不由得立时警惕起来,也振作起来。
玩弄长剑者只顾玩弄,一会儿倒倒手,一会儿捋捋剑身,并没有把过路人放在眼里,我们却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紧倒着脚步,更不敢回头,如此这般,才走出险境,走上归程。
all the best!